景阳有些恍惚,伸手去摸发间的珐琅穿花戏珠步摇,她没有拔下来看,却情不自禁问道:“那你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公主可听明白草民的话了?”
杨清蹙眉,周身散发着冷凛的气息,拒人于千里之外。
景阳眨了眨杏眼,“我知道啊,你是被人算计了,我,我…”
她羞涩的垂下头,声音微不可闻,“还是清白的。”
“那你的手臂还疼吗?”
这种事情跟旁人是无法解释得清的,即便什么都没发生,公主的清誉也是毁了!
杨清说完了想说的话,再无话可说,静静听候发落。
他姿态挺拔,面色从容,即便跪在那里,身处陋室,也是气质出尘、霁月清风,寻常人所比不上的,只是公主似乎并没有发落他的意思,一心关心他的伤势。
景阳犹记得来这的目的,见他不语,开口问道:“那你为何要递辞呈?当我的近身侍卫不好吗?”
“我听闻许多士子寒窗苦读多年,最后都是为了功名与利禄,我的近身侍卫可比翰林院修撰的官阶还要大呢,俸禄也高些。”
她也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想见他方便些,毕竟她不能总来这里寻他。
“你起来回话!”
杨清自知玷污公主清誉有罪,执意不起。
俄顷,景阳蹲下身,明亮清澈的眼珠滴溜溜的直视他,他倏然抬眸,狭长的眼睑拢着阴郁,须臾间,似有愠色一闪而过。
“草民虽身微言轻,却也怀有满腔抱负,期望跻身朝堂之上为君分忧,为民造福,不为生前身后名,不为权势地位,纵使位卑,也未敢忘忧国。”
进入翰林院,便行将一半,以他的才华和能力,磋磨几年,朝堂之上必有他的一席之地,而因景阳公主,期望便成了奢望。
点墨般的瞳孔寒凛非常,他直直看向景阳,“草民以学立本,满腹经纶不是为了取悦公主。”
上京城有两位尊贵的公主,除景阳公主之外,还有一位三公主景德,虽然她早已嫁了人,可风流韵事传遍整个上京城,无人不知。
而她的夫君也曾是状元郎,却只能居于公主府与面首争宠。
这不是他要走的路。
他身上的责任重如泰山,不容他踏错分毫,否则便会万劫不复,况且,公主爱慕的是杨将军,而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替身,且隔着血海深仇。
“草民去意已决,望公主放了草民。”杨清毅然决然道。
景阳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隐藏眸底的厌恶,甚至,还有些许痛恨。
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杨清的决绝吓到了她,她跌坐在地,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我只是想见你方便些。”
她常年居于四方的院落中,不争不抢,不谙世事,这才养成了这副纯真的性子。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杨清的一席话却让她意识到她错了,可她也不知自己错在哪。
惊慌的视线从四周扫过,满屋的战术兵法国策映入眼底,她似乎忽然明白了他的抱负。
然,她身居后宫,不懂朝堂之事,更不知从何帮他。
“可你无缘翰林院修撰一职,又不愿在我宫中任职…”
满腔抱负又如何施展?
景阳正困惑时,眼风从案几上的宣纸掠过,遮挡住的“皇榜”二字赫然映入眸底。
“你揭了皇榜?”
宫宴之上,她见皇兄愁眉不展,似有心事,后又听闻在民间张贴皇榜,寻有能力之人分忧解难,可满朝文武百官都棘手的事情,可见此事并非寻常。
原来他想凭此再次入朝为官!
此事必然凶险,景阳隐隐担心,目不转睛的盯着案上的皇榜,想瞧一瞧。
她抬手捏住宣纸一角,稍一提起,便听“嘶”的一声,疾风扑面,原本跪着的杨清忽然站起,宽厚的手掌按在宣纸上。
清凛的松香以凌厉之势扑面而来,不经意间,略显粗粝的手指划过她细腻的手背,原本跪在她面前的人,只有仰起头才堪堪看见他冷峻的下颚,睫毛垂下的阴翳。
她捏着碎掉的宣纸,怔在原地,视线相触的瞬间,溃不成军,面颊两侧似饮了酒般带着酡红。
她垂下头,另一只手抚上酥麻的手背。
杨清垂眸看着娇小委屈的人,退后一步,拱手作揖,“草民逾矩,罪该万死。”
梦中,两人之间从没有这些严谨规矩,如今,处处都是疏离。
…
景阳怏怏离去后,杨清掀开皇榜放置一旁,仔细收好底下的卷轴,眸光怔怔停留在失去一角的皇榜上。
“上阳郡现显帝遗孤踪迹,圣上忧其手足命途多舛,寝食难安,盼其平安归来。
今,特寻天下能人异士,凡寻得皇子,并护送回京者,重赏!”
此遗孤曾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本该继承正统,然不知当年何故,竟在东宫突然消失,这才有了当今的圣上。
若是正统归来,当今的圣上该何去何从?
杨清蹙眉思忖,眉眼间的阴郁愈来愈浓…
第4章 与梁夫人的交易
與车驶过坊市,辚辚声响敲击着心房。
秋芜顺着帷幔缝隙往與车内觑了觑,见公主正失魂落魄的看着窗外。
她实在想不明白,若能娶到这般昳丽绝俗的公主,那该是何等艳福,更别说身后这滔天的权势和富贵了,不知有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
偏偏杨清瞎了眼,不识好歹,害公主这么伤心。
“公主,我们这是回宫里吗?”
與车里的人正落寞的出神,顿了半晌,开口道:“去公主府。”
除景阳之外,宫中还有一位三公主景德。
景阳公主还未出阁,常年居住在宫中的上清宫,而景德公主自打成婚后,就与驸马迁居至城西的公主府。
两位公主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极好,三公主知其心烦意乱时常去莲花池旁静心,是以在听闻她的近况后,给她下了请帖,邀她来府上观赏悦心莲。
景阳对莲花知之甚多,可就是没听过悦心莲,此时忽的想起皇姐口中的悦心莲,心心念念想看一眼。
她鲜少来公主府,刚一进门,三公主就迎了出来,又吩咐身后侍女几句,便见侍女神色匆匆离开了。
景阳精神颓靡,略去繁文缛节,直言道:“皇姐,我来赏莲。”
“皇姐知道,跟我来。”三公主笑意盈盈,很是自信。
她热络的引着景阳往后院走,穿过廊庑和小筑,越走越僻静,最终停在了一座偏殿前。
这公主府是她亲自督人建造,每一处都做工精致,造型别致,令人叹为观止,然,景阳兴致缺缺,无心欣赏,顿步重申道:“皇姐,我是来赏悦心莲的。”
“皇姐知道,跟我来,保准你见了一定悦心。”
不待她反应过来,三公主一把拉住她,几乎是拖她进的屋里。
身后门扉“砰”的一声合上,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此时暮色四合,微弱的烛火轻轻摇曳,层层绢纱自横梁垂下,屋中晦暗不明,扑朔迷离。
景阳心下一紧,下意识抓紧三公主的手,“这悦心莲怎么栽在屋中?”
若不是她最信任的皇姐,她就要夺门而逃了,这地方实在太诡异。
三公主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扑哧一笑,“小傻瓜,此莲非彼莲。”
景阳歪了歪脑袋,似是不解。
这时,颀长挺拔的身姿在层层绢纱后若隐若现,恭而有礼道:“景阳,我是不是惹你不快了?”
那人微微垂首,“抱歉!”
这声音…那么像杨清!
她微微一怔,适才的紧张烟消云散,连来这的目的也忘却脑后,不禁撩开绢纱走近了些。
屋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每隔两步便是一层绢纱,影影绰绰,始终不见其容。
“杨将军!”
三公主窥着景阳细微的变化,唇间勾起满意的弧度,“悦心莲”定能让景阳展颜。
功成身退,三公主正欲离开之际,忽闻身后一声高呼,景阳四处寻门,慌不择路,满屋绢纱纷纷垂落。
三公主一把抱住慌乱的景阳,安抚道:“不怕不怕,是皇姐,皇姐在呢…”
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景阳神色渐缓,终于平静下来,指着身后一群陌生男子,战战兢兢道:“他们是谁啊!”
他们或是短小精悍,或是白面书生、还有搔首弄姿的面首…各不相同,却有一个共同点,身上都有几处与杨清相似。
景阳以为是杨清,毫不设防的奔了过去,结果到了眼前,竟是参差不齐的伪劣品,且个个热情似火、笑容谄媚的扑了过来,吓得她魂都散了一半。
三公主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笑盈盈道:“他们是悦心莲啊!”
“你看,左边那个满腹经纶,才华绝不比杨清少;他后面站着的,俊俏的面庞极似杨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右边那个,除了长得不像,身形、嗓音、眉眼间的神态,与他一般无二,这不比不识趣的杨清好多了?”
为了寻到这些人,三公主煞费苦心,此时颇为得意,“而且你拥有的是很多个杨清。”
适才那人的嗓音、身形、气度,确实很像杨清,她一时不察。
只是她掀开绢纱帷幔,于朦胧中中唤他过来时,他怔了怔,略一思忖,提步走下木桩,身高九尺的儿郎顿时变成了矮矬子。
美梦成了梦魇。
她知三公主行事放荡,风流事甚多,却从未亲眼所见,更没想过和她会有什么牵扯。
景阳惊魂未定,恐怖的一幕还未消散,又听三公主说起了不着边际的话,便是再柔和的性子,也起了恼火。
“皇姐,我还未出阁呢!”
“这也不打紧,皇兄和母后都宠着你,即便未成婚,养些面首也算不得什么,你看皇姐的公主府里…”
三公主又要讲起驸马和府内面首和平共处的事迹了,景阳面红耳赤,夺门而出。
什么悦心莲,分明是给她添堵。
“皇妹,朝堂之上哪位大人不是三妻四妾的,为何男人可以,我们女人就不可以?况且,我们是人中龙凤,天生就有别人一辈子都追求不到的权势和富贵,这世间可有人配得上我们?”
三公主边说边从身后追来,景阳气鼓鼓的,却也懒得争辩,脚下不觉加快了步伐。
她还真知道朝堂之上有一位大人没有纳妾,没有通房,对他夫人忠贞不渝,他便是兵部侍郎梁启,梁大人。
思绪翻涌时,景阳已经到了前庭,府门处迎面走来乌泱泱的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踏着急促的小碎步而来,抬眼看了她一眼,‘扑通’一声跪伏在地。
‘“臣妇拜见两位公主殿下。”
景阳垂眸看了一眼,此人正是兵部侍郎梁启的夫人,听闻梁夫人也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与她还有几分神似,是以在宫宴上的时候,她多看了几眼。
只是没想到,一向举止优雅,端庄得体的梁夫人竟然与皇姐走得近,毕竟整个上京城,没有哪位夫君愿意让自家夫人与公主府走动的。
“皇姐既然有客,景阳改日再来探望皇姐。”
景阳不愿多留,也不想知道这两人间的事情,匆匆作揖,转身就要离去。
“景阳公主,臣妇是来寻您的。”
梁夫人慌忙之下,拽住她的裙摆,眼泪盈盈,“臣妇恳求公主救救我家大人,如若公主不肯,臣妇就跪死在这里,随夫君在地下团聚。”
两人不过数面之缘,谈不上相熟,更无交情,况且景阳不谙世事,从不插手他人之事。
她吓了一跳,瑟瑟缩缩退后一步,三公主见状,侧身挡在景阳身前,“梁夫人,本宫不知梁大人遇上何事竟有性命之忧,但梁大人是朝廷命官,此事涉及朝堂,皇兄不会置之不理的,况且皇妹居于后宫,不得过问朝堂之事,如何能帮你?”
景阳长年居于内院,哪见过这场面,怯怯的扯出裙摆,歉声道:“梁夫人,我实是爱莫能助。”
梁夫人自觉失态,俯身行一大礼,以示歉意,“公主殿下先别急着拒绝臣妇,臣妇既能登门相求,必然会有见面礼,何不先看看这礼有多大?”
金银钱财她不缺,奇珍异玩她不喜,景阳兴致索然。
梁夫人见状,赶忙开口道:“臣妇知晓状元郎未婚妻的事情…”
景阳浑身僵硬。
“杨将军,你定亲了吗?”
“嗯,我允诺她,此趟差事一了,便回去娶她,此生绝不负她。”
刺耳的话语回荡耳边,心有多疼,只要她自己最清楚。
旁人只道她对杨清鬼迷心窍,却鲜少有人知道她对未来的感知准得犹如神灵附体,这般召示来日的梦境是警示,是让她重活一世再做抉择。
她不想这般认命。
宫宴之上,杨清虽说并未婚配,但她并未全信,她让秋芜去打听杨清的过往,寻他的未婚妻,但线索追到刘氏收养他前就断了,而刘氏家境贫困,哪有姑娘愿意与她家说亲!
身份尊贵也无能为力的事情,景阳别无他法了,“梁夫人需要我做什么?”
梁夫人抬起头来,“我家大人身染恶疾,卧榻不起,虽知圣上忧其手足,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是担不起寻显帝遗孤的重任,望公主劝圣上收回皇命。”
景阳神色一滞,霎时全都明白了。
当年显帝无故禅位于惠王,不久后又暴毙于宫外,昔日太子也从东宫凭空失踪,因此才轮到她的皇兄坐上龙椅。
若是太子归来,这皇位还名正言顺吗?皇兄又有几分真心盼其回宫?
这份差事左右不讨好,路上变数太多,难怪朝堂上的人避之若浼!
景阳忽然想到了什么,手指一抖,颤声问道:“城墙人张贴的皇榜可是此事?”
梁夫人垂着头,心中忐忑,“回禀公主,朝堂上无人可用,陛下这才在民间张贴皇榜寻能人异士。”
景阳当下一骇,心知不妙。
杨清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就为了重回朝堂之上实现他的雄心壮志?
景阳突然有些自责,当初就不该为了一己私心任由皇兄将他调离翰林院。
她身体一僵,踉跄着撞上三公主的躯体,三公主伸手扶住她,“皇妹可要帮她?”
“回去等我消息吧!”
景阳心急如焚,回身搭上秋芜的手臂,匆匆离去。
“臣妇拜谢公主殿下。”
…
三公主看着人影从视线中消失,垂眸看着跪伏着的梁夫人,笑意渐冷,“人走远了,起来吧!”
梁夫人并未起身,而是朝着三公主又行一大礼,“臣妇拜谢三公主殿下的大恩大德。”
三公主冷眼觑了她一眼,明媚一笑,“知道是谁的恩惠就好,他日本宫求到梁大人的头上,可是要还本宫今日的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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