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话声冷淡,如山泉流动,没有一丝起伏。
路灯透过窗格照过去,只能映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掌。手指修长,手背上青筋脉络清晰,根骨分明。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眼神漠然,让人看不清情绪。
黎月筝没应声,只默默走到后座,顺利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
车子平稳拐入大路,黎月筝靠着座椅,偏头看向窗外。
路灯明灭映照,四散进车厢内。
“你旁边有个袋子,把衣服换上。”贺浔的声音打破宁静,不冷不热地丢过来一句话。
黎月筝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到身侧,这才发现有个包装精致的礼品袋。
要问的话堵在嗓眼不上不下,想想也没什么必要。
黎月筝看了眼后视镜,男人的眉眼冷硬,黑沉的双眸像沉寂了许久的寒潭,始终平视前方,看着没有分毫波澜。
车厢内的暖气开得热,贴着围巾的耳后微微泛潮。
静谧的车厢内,纸袋翻动的声音清晰。有东西被拿了出来,又轻轻放在座椅上。拉链被推开,先是外套,然后是毛衣,长裤。
衣服褪下,一层层凌乱地叠在后座。
礼裙贴着身体线条,每一处都合身,紧致地勾勒出腰臀和脊线。吊带带子搭在锁骨上,裙摆盖住双腿和脚踝。
黎月筝把头发拨到肩后,双腿搭着,弯腰穿好高跟鞋。
接下来的路程,没人再说话。
车子是直接驶进会所车库的,没经过室外,由赶来迎接的侍者开到停车位。
侍者拉开后座车门,手掌贴在车上沿,躬身等着黎月筝下车。
贺浔已经绕过车身,站在车身旁,见黎月筝走到自己身侧,终于偏头看了她一眼。
裙子的尺码很合适,每一寸都恰到好处,鱼尾裙裙摆中有层柔软薄纱,交叠映出层次感。银色的裙身在灯光下熠熠,似淌了银河。
黎月筝本就纤瘦,皮肤瓷白,一双眼睛墨如葡萄,眉尾上翘却不显张扬,嘴唇的红色淡,更显得气质清冷。
贺浔喉结微滚,视线在她身上扫了半圈便收回来,“进去吧。”
说罢,抬步就走,黎月筝看着他的背影几秒,也跟上去。
男人的步子很慢,始终和黎月筝保持着差不多的距离。他快一点或者她慢一点,两个人的身体就能贴上。
有几次,贺浔侧脸睨黎月筝,就见她慢慢走着,也不看人。她左手握着右手腕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是没给贺浔扣上去的机会。
除此之外,再无交际。
一直到进了宴会厅,黎月筝才知道贺浔口中的饭局,原来是贺榆书的私人宴会。
自从她回国,还没怎么正式外出露面过。这次私人宴会邀请的基本是她之前在国内的好友,或者和她有工作往来的业内人士,少不了应酬寒暄。
从踏进来的第一步起,贺浔就没再和黎月筝说过话。
知道的,觉得她是被贺浔随手带过来充数的女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贺榆书公司旗下哪个不知名的小明星。
要上前和贺浔攀谈的人不少,无声挤开黎月筝,把她越推越远。
贺浔被人团团围簇,像是根本没功夫理她被人挤到了哪儿,黎月筝反倒是松了口气。
不知道贺浔把她带到这儿是要做什么,通常这样的场合,黎月筝是作为报道拍摄的角色,现下还有点不自在。
抬眼看过去,贺浔侧身对着她,一只手抄进裤兜,一只手拿着侍者递给他的香槟,看不清表情,不过瞧对面的人奉承的模样,看着倒是相谈甚欢。
而明面上陪她参加饭局的黎月筝被晾在一旁,对比有些强烈。
黎月筝干脆走得更远了一些,坐在远离会场中心的吧台边找清净。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扭头,姜眠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筝筝姐!”姜眠好像很兴奋,亲呢地坐到黎月筝身边,上下看了看她,“今天好好看噢!”
姜眠靠得更近了点,“早知道你也来,我就和你一起了!”
停顿几秒,黎月筝诚恳道:“我一个人没有邀请函也进不来,是贺浔带我过来的。”
闻声,姜眠早有预料般地点点头,“那你们怎么没在一块儿呀!他人呢?”
边说着,姜眠边四处看,很快在会场中心捕捉到贺浔的身影。
“怎么一个人跑那么远。”姜眠皱眉,小声嘟囔着,“活该转不了正!”
“什么?”黎月筝没听清,“音乐声好像有点大。”
险些被抓包,姜眠赶忙摆手,“没啦没啦,我是在想你一个人玩儿多无聊,他怎么也不陪你。”
闻声,黎月筝微微弯唇,保持沉默。
说什么呢。
难道说,贺浔现在可能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黎月筝。
第44章 假期
吧台的位置偏僻, 也没什么人打扰。
姜眠像是怕黎月筝无聊,拉着她东聊西扯,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把两人的注意力引了过去。入口处慢慢散开, 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出现在那里, 见到贺浔,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妈来了!”姜眠低喊一声,凑到黎月筝耳边道:“筝筝姐, 我先过去啦, 一会儿来找你!”
说完,人三两步就跑了个没影儿。
黎月筝看向骚动产生的来源, 贺浔和贺榆书并肩站在一起,时不时会主动低下头来倾听。姿态算不上多亲密,不过能看得出贺浔对贺榆书的尊敬。
关于贺浔和贺榆书的关系,黎月筝知道的并不多。甚至起初在贺榆书家看到贺浔时, 黎月筝还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 贺浔的母亲早逝, 他对所有贺家人都没什么好感。
看来贺榆书这一家算是例外。
这样想着, 黎月筝都没发现自己身后突然多了个人。
肩后横亘过来一条粗壮的手臂,手掌压在吧台上,再靠近一点, 几乎是要把黎月筝半圈在怀里,已经超出的正常的社交距离。
陌生的气息覆上来,黎月筝猛地警惕起来,转身向后看。就见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男人从她身后靠过来, 坐到了方才姜眠坐的位置。
男人身高一般,极瘦, 几乎有些撑不起身上那件西装外套。他梳着个大背头,看起来喷了很多发胶,方一靠近,黎月筝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水味道。
黎月筝拧起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些距离。
然而男人和没有察觉到她的不适似的,边坐下边笑着问了句,“怎么一个人在这么偏的地方坐着,小姐怎么称呼?”
能来这个场合的人非富即贵,黎月筝当记者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虽然不是什么擅长交际的人,总归也是练出了些本事,一眼就看出眼前这流里流气男人在想什么。
只不过是因为黎月筝是这场合里的新面孔,男人一时摸不出她的底细背景,故而有所收敛罢,没那么直接罢了。
黎月筝往边上侧了下身子,礼貌回应,“我姓黎。”
话止于此没再有下文,黎月筝脸上的疏离明显,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她给的台阶,偏偏男人是个脸皮厚的,直接忽视掉黎月筝的拒绝,硬是要凑上前去。
冯天刚从洗手间出来就注意到了黎月筝和姜眠,一掌漂亮到惹眼的生面孔,很难不吸引到他的注意。边上那个姜眠他倒是认识,不过知道她是贺榆书的女儿,又和简家那位太子爷关系甚密,他自然是不敢招惹的。
好不容易等到姜眠离开,他寻着机会上前搭讪,没想到这还是个冷美人。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冯天的兴趣,反而还让他更加兴奋了起来。
冯天拿出名片从吧台上推给黎月筝,“我叫冯天,今儿在这个私宴碰上也是缘分,想和黎小姐交个朋友。”
眼看这是个难摆脱的,黎月筝没了再给他好脸色的心情。
“不好意思,我的同伴还在等我。”说罢,微微颔首就抬步离开吧台。
然而身后的冯天却念头未消,直接追了上去,“黎小姐。”
冯天直接拦在黎月筝身前,目光上下扫了黎月筝一眼,笑容轻浮,“我话还没说完,这么快走做什么。”
黎月筝神色不耐,“我说了,我的同伴——”
“同伴是谁呢?”冯天直接打断黎月筝的话,朝她走得更近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听到这个问题,黎月筝却突然卡了壳。难不成要说是贺浔吗,怕是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况且这会儿,贺浔正和别人聊得正热,哪有心思关心她在做什么。
黎月筝没有和冯天在这里掰扯的欲望,眼神冷下来。偏偏他和堵人墙似的挡在那里,黎月筝想绕道都没法子。
刚想说些什么,这时,突然有道熟悉的声音从男人身后传来。
“两两。”
和声音一起出现的是贺浔。
凭冯天自己的本事,私下见贺浔一面难如登天,眼下贺浔却独步朝他走来。冯天心中雀跃紧张参半,双手在西装下摆上擦了擦,刚想同他搭话,贺浔便直直从他身侧走过。
在冯天的注视下,贺浔走到黎月筝身侧,很自然地牵住了黎月筝的手。
“怎么离开这么久,我都没找到你。”贺浔垂眼看着黎月筝,伸手拨了下她额前碎乱的发丝,姿态亲密,语气温柔到让黎月筝都愣了下。
分明方才对她还是冷眼无视的态度,把她当空气似的,现在怎么突然变了个人。贺浔是什么时候找到她,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遇到麻烦的?
黎月筝的指尖微微抽动了下,没再挣扎。
手上的力道太紧了,像要把她捏碎在掌心似的。
说完,没等黎月筝回答,贺浔的视线挪到已经在原地傻愣的冯天。脸上的温和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若风暴席卷的黑沉,没说什么话,气势却若压倒般向人袭来。
“这么着急把人拦着,看来是有很着急的事要和她说?”贺浔的目光锋利,若看一摊死物般没有温度,“不如直接和我说。”
要是知道黎月筝是贺浔带过来的人,就是给冯天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强行撩拨黎月筝。
此刻受着贺浔的盯视,冯天的头几乎要低到地下去,原本张扬的背头,现下也只能看到油光发亮的发顶。
冯天的手抖的像筛子,根本不敢去看贺浔的眼睛,“没!没没!”
话音未落,贺浔本就没多少的耐性消失了个干净,拉着黎月筝就往外走。
前路畅通无阻,黎月筝和贺浔是从宴会厅侧门出去的,布加迪就停在门口。此时这里除了开门的侍者外没有别人,许是贺浔早早安排过。他松了手,坐进了后排座椅。
冬夜的风凉,黎月筝穿着单薄,在风口站了一小会儿就被冻的皮肤发红。
“还不上车?”车窗降下来,贺浔偏头看着黎月筝,语气不善。
话声间,隐隐藏着薄怒。
无声叹了口,黎月筝随之拉开车门。
一道车门隔绝内外温度,车内空调开着,温暖如春,把寒风阻挡在外。
车上只有沉默,安静到让人心里发慌。侍者很有眼力见,送他们上车后便独自走开,此时这里就只有黎月筝和贺浔两人。
暖气运作的声音是封闭车厢内唯一的响动,呼吸轻,是有意放低过。
黎月筝靠在座椅靠背上,身上逐渐回温,被冻红的皮肤也恢复成正常的颜色。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右手拇指一下下蹭动着左手指甲,昏暗车厢内,情绪慢慢发酵。
空气静的落针可闻,好半天没人说话。
漫长的沉默对峙,还是贺浔败下阵来。
“小离。”贺浔念了个名字出来。
黎月筝手指收紧,没说话。
贺浔继续,“黎离。”
从东临回来那天,他听到黎月筝和拳击馆教练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叫她小离。他当时怎么就没想过,她叫的其实并不是「小黎」。
贺浔低声笑了下,“称呼还挺多。”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终于,贺浔问出口:“你改过名字?”
尽管早就预料到他要问什么,可真正听到时,黎月筝的心脏还是不由地颤了下。
鼻息间长长呼出一口气,黎月筝回答:“嗯,是改过。”
不过短短几个字的回答,却让贺浔的神经狠狠波动了下,刺激得太阳穴闷疼。
“什么时候改的?”
“上大学前,离开延水后。”
贺浔又问:“为什么改。”
停顿了下,黎月筝淡淡给出答案,“当然是为了不被人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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