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做旧的t恤衫被丢过来——“来吧,少爷,戏服换上。”
周维扬抬手接过。
吴星杭穿着跟他同款短袖,跟棠昭一块儿坐单人床边,老式的熊猫电视机里在放黑白电影《魂断蓝桥》,绝世美人费雯丽在男主角的怀里跳着一支舞,Auld Lang Syne的旋律传入盲女的耳中。
小文眼朝着电视机的方向,但眼中无光,她的黑色眼珠并不会转动,只微微歪过头,冲着吴星杭的方向,嘴角轻轻地牵动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说,如果我们一直做朋友,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她说完,同一时间,笑意又被压了下去,似乎是在沮丧着什么。
镜头跟着小文起身,随着她摸索着往前走的步伐而缓缓摇动过去。
小文摸到了门侧的钢琴。
她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在琴键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弹了两句之后,声音又戛然而止。
她浅浅地说台词,背对着男主角,问:“你想吻我吗?”
画面停滞了几秒后——
“咔。”打卡板的声音清脆落下,肖策说,“这条过,昭昭准备一下下一场,下一次星杭应该是——替身来是吧?替身来了吗?”
他说完就四下张望。
“替身”已经换好了衣服,正架着腿,坐旁边拽拽地候着。
周维扬难得一见的好脾气,浑不在意被人用替身二字指代,悠闲地应一声,“来了,这儿呢。”
肖策也认识他了,蛮有礼貌地笑一下,“来吧维扬,我给你讲两段儿。”
吴星杭下了戏,嘚瑟地抖着肩膀走出镜头,说他下班了,看见周维扬,跟他打了声招呼。
周维扬起身经过他时,睨他一眼:“又拍不了了?”
吴星杭笑眯眯:“导演说我长得太小,会被广电质问。”
周维扬鄙夷地看他:“我长得成熟?”
吴星杭把话说得很圆润,“你长得man,有性张力。”
真是油嘴滑舌得要死。
周维扬不置可否,瞥了眼他给棠昭送的花——
“杀青快乐哦棠老师,我先撤了!”
棠昭温和地笑一笑,跟他说谢谢。
肖策说跟团队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这一段可以用借位来表现,话里有些看周维扬脸色的意思,肖策本不是什么势力的人,但面对恩师的亲孙子,态度还是得恭敬些。
这场少男少女的吻戏,他跟副导演、编剧也揣摩了不少时候,最后定下来说先试试借位,如果镜头反馈太差,再考虑真亲。
“借位?”周维扬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眼神稍稍黯了黯,称不上沮丧,但显然有些没那么兴致高昂了,但他很快妥协,一切以戏为重,“行。”
棠昭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她还是穿上一回那件旧旧的杏色小吊带,一片绵软布料,就能盖住她薄薄的身体。
道具是一个水瓶,很快下一场就开始演了。
肖策喊了声action。
小文提着水瓶,从卧室里走出去,她摸着家具、墙壁,慢腾腾地挪动步子,打算去筒子楼尽头的公共水房打点开水,镜头拍她拎在手里摇摇晃晃的水瓶,拍她苍白的脸色,最后,拍她扶着走廊的墙壁往前走的手。
紧接着,拍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捉住。
是男孩子,有力量的手。
小文的热水瓶被搁在地上,她徐徐地往前迈一步,然后踮起了脚。
柔软的指腹轻轻覆在男孩子的薄唇上,她在摸他的唇形,探他的体温,细致缓慢,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
摄影机在清雨的身后,拍不到她抚摸他的特写,一个半留白的镜头,由少年宽阔的背影替代。
她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浅浅一吻。
夏天的风吹过两人的额角,小文的吻落下,两秒之后,她忽然又抬一下头,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印在他的嘴唇上。
停留了七八秒左右,直到镜头挪开。
导演喊了咔。
棠昭立即偏开头,怕剧烈的心动从眼神里露出端倪。
她看到肖策跟摄影师笑着,应该是挺满意这一场的效果的,大概不用再补拍了。
很好的事,又难免有些遗憾。
棠昭抿了抿唇,那一点点软热的温度难以消散,她不敢回头看他,直直走到自己的背包前,从里面拽出自己的t恤,迅速地套在身上,动作太快,怕一停顿就会被质问。
很快,身后传来掌声:“恭喜昭昭杀青!假期愉快,学业顺利!”
本应该挺高兴的,但棠昭在此刻挤出的笑都有些僵硬,还没有从羞赧中回过神。她飞快地扫视一圈室内,发现周维扬没跟过来,才缓缓松一口气,她冲众人挥挥手:“谢谢大家呀,这是我的第一部电影,不管好不好,我都会永远记得你们的,真的谢谢。”
少女天真讨人欢心,工作人员看着她,笑眼里都流露出一种长辈慈祥。
周维扬站在门口吹风。
隔一扇虚掩的门,听着她说话的声音,隐隐看见她走动的身影,很快闪现,又很快消失在门后,最后,棠昭到墙角的沙发取了吴星杭送给她的花,清晰地走进他的视野中。
她慢慢地出现。
棠昭捧着花,瞥他一眼,又快速低下眸子,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不是说借位?”
他声音微哑,说低不低,也不像是教训,话里带轻微笑意:“强吻啊,有没有素质?”
棠昭头都没回,只听见身后的人款步跟上的脚步声。
“我也是为了镜头效果啊,是导演说最好要真亲的,不然要你当替身干什么。”
周维扬好笑说:“这是我初吻,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她顿下步子,回头看他,一张干干净净的漂亮的脸从娇艳的花里探出来:“亲都亲了,你一个男孩子,别这么小气好不好。”
周维扬没说什么,也没笑。
他沉默的时候就让她担心,配上这样微微抬着下颌,一副眼睛长头顶的不屑样子,让她的担心雪上加霜。
棠昭迈着小步走回来,打量他的神色:“周维扬,你生气了吗?”
他仍然不语,抬了下眉毛,好像在说:你觉得呢。
“好吧,对不起啊,那我让你亲回来好了。”
闻言,几秒钟后,周维扬终于露出一点蔫儿坏的笑:“你说的啊。”
紧接着,她的手腕被紧紧握住,甬道尽头的水房门被扯开,周维扬将人拽进去,又将门一把阖紧。
天光大亮,透进老旧的窗,被碎玉一样的玻璃折得七零八落,有几束穿过他的肩膀,落在她的眼中。
棠昭忐忑地站在他的身前,背靠着门板。
手里的花儿被周维扬取走,他动作没太粗暴,搁旁边石桌上了。
随后他手插兜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低眸瞧着她,轻声地问:“棠昭,你不会喜欢我吧?”
“嗯?”她紧紧愣住,随他的问话,脸上缓缓浮现绯红的色,泄露了被戳破心事的窘与羞。
周维扬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语气很低,微微勾人:“你知道你刚刚脸多红吗?”
棠昭不服气地说:“你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多红。”
周维扬一双清波眼看着她,坦荡得不得了,语气云淡风轻的:“是啊,因为我喜欢你啊,所以我才会问你,你不会也是吧?”
她被他端着下颌,连躲避这直接的目光的余地都没有。
“棠昭。”
周维扬俯首,微微偏头,做好了一个蓄势待发的献吻姿态,还挺有礼貌通知她一声,沉沉的气音,把她心弦撩乱。
“我真亲你了啊。”
见她沉默,周维扬也懒得再等她出声,便将吻压下来。
嘴唇轻触,轻微的痒意蔓延,触电一般,她轻轻抿唇。
周维扬将她下颌往上推,唇瓣又重重下压。比刚才那个吻更紧贴一些,更用力,也更热,热到她终于在北方城市领会到了属于盛夏的威力。
棠昭回抱住他,温吞地仰面回应,从干燥到湿润,到生涩到渐入佳境。
你不会也喜欢我吧?她的投入与陶醉就是最好的回答。
盛夏在漫长的初吻里降临。
水房闭塞不通气,像个蒸笼,两个人都被蒸得脸红,棠昭能感觉到手掌下他的肩胛骨在升温,薄薄的t恤挡不住炽烈攀升的情愫。
她在他的怀里意犹未尽地喘息。
随后,听见周维扬音色微哑,他说:
“谈恋爱吧,昭昭。”
他剑眉星目,俊美得很有冲击力,见到她时,锐利的眼也有难得一见的温柔。
“和我谈恋爱,好吗。”
门外有工作人员在搬东西走动,全然不知里面两个演员正打得火热,她被他拥在怀里,一只手在他手心,周维扬见她不答话,又低下头来。
嘴唇被他时不时贴一下,好像一种耍赖皮似的浅啄,不肯答应我就亲个没完。
棠昭忍着痒兮兮的触感,忍着笑,欲拒还迎地沉默着。
最后到被密不透风的热浪裹紧,浑身酥软发麻,鼻息起伏剧烈,这压制而来的热烈让她感到快窒息时,她才终于点了头:“好。”
周维扬捏了捏她的手:“走吧,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
“待着干什么呀?”
“让我接着亲。”
“……”
周维扬给她也买了花,比上回好一些,这次杀青,她收到两束。
棠昭一只手捧着这两束花,一只手被他牵着,一起往楼下飞奔。
棠昭有一跑步就想笑的毛病。
转完没完没了的楼梯拐角,跑过筒子楼的大院,穿梭在绿荫与花香之中,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频频,还要抽空应着旁边人一句一句的“杀青快乐”,她机械地说了无数遍谢谢,好笑地想着,他们要是知道这俩人急着去干嘛,大概会吓死吧。
“周维扬,你跑太快啦!”
他看起来是真着急,一把夺走棠昭手里碍事的两束花,替她捧过去。
棠昭越想越好笑,一路跑一路笑。
下午三点的阳光眷顾美好的情感,温温柔柔从叶间落在他们身上,像一片一片金色的星星。共同沐浴着温暖,奔赴着将来。
昭昭日月里,爱意变得光明。在未卜的前程之外,要先把喜欢都感受尽了。
不计后果的奔赴,连同每一声坦然的心意,诠释了他们真心可鉴的青春。
第44章 河流尽头01
河流尽头01.
从周维扬那里得到的原片, 《闪光的日月》,棠昭本没有耐心再观赏,可一沉浸到肖策堪称完美的镜头语言里,还是忍不住从头看了一遍, 两个多小时的片子, 慢悠悠地播放到深夜。
旧时的模样牵出她深埋的记忆。
最后一个亲吻的镜头结束, 棠昭闭上眼,想起许多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一个很长的夏天。
他们从破落灰白的筒子楼里跑出来,跑进了泰兰德的绵长海岸线,斯米兰碧色的果冻海。
他骑着机车载着她, 穿过普吉小镇大片大片葱郁的芭蕉园,追逐椰风里的落日。
长长的白昼尽头, 他划着小小的玻璃船, 带着她在浅滩上漫无目的地漂。
他牵着她的手潜到印度洋的深处, 看海底绝美的珊瑚和小鲨鱼。
她捧着十块钱的椰子,穿超级漂亮的泳衣, 扎两条麻花辫, 光着双腿踩着细沙跑向他,喜出望外地说:“周维扬你快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椰子!”
她的辫子是他编的, 一天比一天熟练, 精致。每天都有新的可爱头绳。
周维扬穿件浓绿的印花衬衫, 额头上架一副墨镜,白白净净地站在傍晚的海风里, 背后是青蓝色的海, 他看着她雀跃地小跑到面前,看一眼她怀里的椰子。
然后用力将棠昭拦腰一抱, 大步流星迈进他舅舅家的游艇里,轻笑说:“走,哥哥带你出海。”
她惊魂未定地在甲板上坐好,勾着他脖子不肯放,在落日晚风里,情难自禁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周维扬偏头,握着她下巴,重重地回吻过来。
在芭东海岸漫步,看到街角的tattoo店,她突发奇想要情侣纹身,他问不怕疼?
她说怕的,可是没有告诉他,比起恐惧,更想在最热烈最喜欢的时候留下和他有关的痕迹。
周维扬没有说错,她以前是真的很喜欢他。
喜欢到她一朵娇花可以为他忍受很多很多的疼痛。
“维扬,”她在一个椰子味道的吻里,在交互的喘息之中,亲昵地喊他名字,浅浅地说着,“我好想留在你身边,永远永远。”
不要钱的永远,说几万遍,都抵挡不住绝情的一瞬、誓言的说走就走。
可惜,好时光早已逝去。
棠昭很久没有梦见过从前了。
没有想到一部尘封的电影,威力竟然如此之大。让她魂不守舍,梦里梦外,阵痛频频。
醒来是在医院。
棠昭花十秒钟回忆这狼狈的一天发生了什么,昨天在杀青宴上干呕半天吐不出来,胃就开始不舒服了,到半夜看着电影睡着都还一切正常,第二天早上身体里翻江倒海,她吐到脱水,来医院检查,结果是轻微的食物中毒,她记得昨天宴席上是吃了几口螃蟹,也不知道混吃了什么,后果严重成这样。
开了间病房,挂水挂到现在,棠昭看一眼时间,下午五点半了,北京早春的太阳落山时间。
单人病房,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白天的时候徐珂还在,她睡完混乱的一觉,四下空空,棠昭犯了黄昏恐惧症。
在热闹的梦境的衬托下,孤寂感变得尤其严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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