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地点在一个东南沿海的小岛。
棠昭要演的是十八岁女孩弑父寻母的故事,公路主题,在岛上的拍摄周期不多,棠昭只带了徐珂跟她登船上岛。
海边的自建平房,导演组还在搬设备,棠昭闲得没事,坐在小院里看了会儿剧本,徐珂过来,给她递了个道具。
是一个老旧的随身听。
里面插着一盘古早港台歌手的歌曲串烧磁带。
“姐你用过这个吗?”
棠昭拿过来琢磨了一会儿,说:“没,但我用过复读机,也是可以插磁带——”
说到磁带!她突然想到什么。
话还没聊完,棠昭赶紧起身,去旁边的背包里翻找东西。
还好她带了,上回从他那儿拿过来,就没取出去过。
剧本被撂在一旁,徐珂接过去看,棠昭习惯在剧本上写一写电影主题,比如《暗日生长》的不能相爱。比如,《涛声离我远去》的主题,是伤痕与和解。
她的字迹挺端秀的,徐珂回头看一眼在紧急往随身听里塞东西的棠昭,问她:“《闪光的日月》你写的主题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扶着脑袋说:“突然忘了,我问问我妈。”
棠昭自己也有点好奇,说着,便给方妍雪发了个消息,让妈妈把家里的剧本拍过来看看。
在等待回信的过程中,录过音的磁带被棠昭迫不及待地打开。
滋啦滋啦两股电流声之后,耳机里传来她清澈而稚气十足的声音。
“今天一起去看了《恋爱的犀牛》,他牵了我的手,还给我买了糖葫芦。他的拉链碰到我的耳朵,我的眼镜撞伤了他的鼻梁。
“我给他买了粉红色的创可贴,他嫌难看,但还是贴了,可可爱爱。
“他说我有艺术家的气质,明着夸我,其实在吐槽我,啊,我们一定要看这么文艺的东西吗……
“不过他还是陪我看完了。
“他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是对我会比对别人的耐心多一些。因为他说,他的心在我这里就是一块豆腐。
“我会背里面的台词,他跟我说,你的记性这么好啊。我说我看了好多好多遍。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我就一直等着,用我所有的热情、耐心,一生中所有的时间,我就一直等着,等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周维扬,你会一直等我吗?”
棠昭听完,脸上情不自禁地洋溢出一个笑容。酸酸的,也甜甜的。
好怀念啊。
她年轻的时候,好干净的声音。
很快,方妍雪的消息提示传过来,棠昭回了神。
妈妈发过来的《闪光的日月》剧本封面,没所谓的电影主题,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棠昭失笑。
这是什么啊……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方妍雪的语音通话就打了过来,棠昭紧急地摘掉随身听的耳机,听见那头有些沉冷的声音:“昭昭,你跟妈妈说实话,你跟维扬没有旧情复燃吧?”
棠昭心下一惊:“你怎么好端端说这个。”
“我那天看你那个恋爱节目啊,听见你提他了。”
棠昭皱眉:“……也不算提他吧,恋爱节目肯定要谈恋爱相关的事啊,为什么突然变得敏感?”
“怪我敏感吗,我前两天右眼皮一直在跳,心慌的厉害。”方妍雪说,“昭昭,你给妈妈承诺,你们不会在一起。要不然,你还是离开君宜吧。”
一句话能把人哄好的事情,棠昭偏偏不肯说,她突然长一身反骨般,执拗地问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方妍雪问她这个反问是什么意思。
棠昭不响。
气氛有几分微妙。
过了好一会儿,方妍雪开了口:“你要知道,当年那件事情不一定全是你的错,但你也有责任,况且这事说小不小,要是真能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伤痕是永恒的。
“你现在可以大方地面对泊谦,也许事故在他那里已经翻了篇,他大概对你也没什么留恋了,但你和周维扬,你们两个同时出现,对人家就是二次伤害,反复伤害。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真的在一起,周家人要怎么接纳这段姻缘?
“有句老话说得很好,天涯何处无芳草,男朋友还不好找吗?要是妈妈想给你介绍,上门提亲的人就能把家门口堵了。等着爱你的人比比皆是。
“最主要的,你也不能让维扬为难,他要背负的东西也太多了。”
方妍雪说着,不见棠昭吱声,怕是自己态度不好气到姑娘,又好声好气和她说,语气里带些凄哀:“昭昭,泊谦实在是很可怜,千万不要再去伤害无辜的他。”
她说:“你们不能再回头了。”
妈妈好冷静、好现实。
棠昭始终在回避的那些破碎的真相,不敢讲的话,不敢面对的问题,不敢提的人与旧事,都被她拎出来,变成刀口,反复地往她身上戳。
三言两语,也不重,但轻轻一碰,就敲碎了她的乌托邦。
棠昭没有说什么,她沉默了很久,挂掉了电话。
没有关闭的图片又显示出来。
“我喜欢你”这几个还很稚嫩的字,当年是用铅笔写的,因为怕被人发现,方便她随时擦掉。
可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写下后,就再也没有被抹去了。
棠昭手握着随身听,没有再播放下去。她想着妈妈挂断前那一句:等着爱你的人比比皆是。
棠昭轻轻眨眼,过很久,喃喃道:“不会再有人这么爱我了。”
第66章 燕尾蝶之梦07
随身听里的磁带被取出来, 棠昭往里面塞进了一张孙燕姿的专辑,配合着角色的身份,回到了老旧的年代。
在湿漉漉的岸边,一场戏拍完, 她发现方妍雪又给她发了消息。
妈妈说:有空去看一看泊谦 。
棠昭回答:最近刚进组, 比较忙, 拍完戏就去。
上一回她过生日和周泊谦聊完,之后就再没联系了。
棠昭也想过请他吃饭的事情,但是好几次,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于是搁置着搁置着, 又慢吞吞地过完一个季节。
她在岛上的拍摄告一段落,一个月后, 棠昭为了拍一个杂志封面, 她放了三天假, 回到北京的秋天里。
那天告别时,肖策用闲聊的姿态和她说:“希望拍完这个片子, 你能解开你的心结。”
他自始至终没有问过她什么, 却从她眼神中觉察出一种不同往日的隐忍。
上一个悬疑片的角色南乔的影子似乎还在她的气质里留存,南乔的底色是隐忍。
肖策为此给她讲了很久的戏。
这部戏的女主角今灵不同, 她纯净得像一张纸, 她所做的一切, 伤人、逃亡,可以说没有根本的动机, 都不过是被不同的激励事件推着往前, 是命运在逼她走出下一步。
她要用内心的良善与手中的罪恶抗衡。
讲完后,两个人同时意识到, 棠昭终究不是真的十八岁了。
纯净得像一张纸——原来是最难演绎的状态。
棠昭坐在车里,看着外面飞驰的风景,脑袋放空,听着随身听里的苦情芭乐,都在唱着爱而不得。
一首接一首,放到结束,她手动倒带,回到第一支歌,从头听下去。
君宜每次给她配的司机都不是同一个人,棠昭总觉得不放心,这回把在横店合作很多年的文哥请回来,专程给她开车。
她回到京城,故地重游,车开到长安街。
故宫,为了保护文物,现在已经不让剧组进入了。
鼓楼,他们在这儿看过话剧,没想到小剧场现在发展得这么好。
后海,他们在这儿牵过手,拎一瓶冒气泡的橘子汽水,在长夏尽头的破晓时分,接一个无人知晓的吻。
小西天,为了完成她的课堂作业,他陪她在艺术影厅看过黑白色调的小城之春。他一个没耐心的人,全程没喊枯燥。
偏僻的电影博物馆,棠昭站在展厅的长廊,在知名演员的手印中间放上自己的手掌,她曾经自豪地跟他说,总有一天,我的掌印也会印在这儿。
最后,在潭柘寺下了车,棠昭还是第一次来这座皇家寺庙,看见满院的银杏和古老的红墙。
香林净土,叫人觉得清净。
她在殿前点香,象征性地上了三炷。棠昭闭眼礼佛,将手中香嵌入香坛时,听见身侧有人说:“这不棠昭吗,多少年没见了,成大姑娘了啊。”
“李老师!”棠昭回眸,惊讶地发现居然是李迟。
作为周延生的御用摄影师,俩人合作大半辈子,退休也一块儿退的,这不,李迟来礼佛禅修,旁边跟着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周延生。
“爷爷。”棠昭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拄拐上台阶的老人。
周延生老的最快的时候是周泊谦出事的那一年,不拍戏之后,整个人精神面貌倒是好了很多。
看到棠昭,他中气十足地“诶”了一声,拐棍杵地,接过李迟递过的香。
上完香,他才偏过头,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棠昭。
“最近还好吧?”寒暄惯用的开场白。
棠昭说:“挺好的,一直有工作。”
就是一句基本陈述,让多心的人听了,就估摸出了别的意思,大概可以理解为,从前没工作的时候不太好。
周延生说:“我应该早点儿让你回北京的,一个人在外面不好混吧?”
棠昭摇头,从容一笑:“饿不死,有戏演,没那么多的不甘心,沉浸在演员的身份里,对我来说就是很好的状态。”
棠昭跟着他的步伐往大殿走。
周延生说:“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
虽然不怎么导戏了,但周延生也时常在影视圈游走,接受访谈、给人做顾问,没当真离开过这个圈子。但有几年,他是真没听见棠昭的声音,说销声匿迹也不为过。
本来不该多言,不过还是当她小孩子,他又不由地说深了,鼓励了两句,“演员是一份需要有充沛的生命力的职业。你要好好演戏,走正道。不靠别人,也总有出头的时日。”
棠昭瞧着老人背影,想起某一个夜里,她被人数落关系户,难过得去找爷爷要分数,周延生劝她把眼皮子养养深,说今后还要走很多路。
眨眼快十年了,棠昭不知道算不算养深了眼皮,但让她足以庆幸的是,在这份职业上,她没有一刻与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驰。
“您的教诲,我一直记在心里。”
周延生欣慰颔首:“记得就好。”
棠昭说:“现在流量为王,评价一个演员好坏的标准是话题度,没有话题度的话,就真的屈于人后了。
“说实话,有段时间我也挺急的,总觉得再不出成绩就要被人遗忘了,但是急也没用,静下心来演戏最重要。
“我不可能一直高高在上被捧着,也不可能一直摔在泥坑里起不来。看清自己很重要,承认我没有那么出色,也相信以后会更好。”
周延生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笑叹一声:“哎,孩子一个个儿的都长大了。”
他冲着身后的李迟,“你过来听听,我现在还有什么能教她的?”
李迟说:“知道孩子大了不归您管了,多惦记惦记自个儿吧,别操这份闲心!”
最后,周延生拍拍棠昭的肩,说句:“有空来家里坐坐,多联络联络。”
棠昭笑着应好。
默了默,爷爷又缓声地和她说:“要是周维扬欺负你,你来找我说,我收拾他。”
棠昭顿时就酸了鼻子,她摇着头,笑得浅浅,眸光清亮:“他特别好,从来没有欺负我,您别收拾他。”
老爷子爽朗一笑,而后拄着拐,踩着夕阳慢腾腾地走了。
棠昭刚才还默默想,幸亏李迟说的是她成了大姑娘,不是大明星,否则她大概会无地自容。
眼下又觉得是她狭隘。成不成角儿,对年过古稀的老人家来说,早就没什么可谈性。
这些匆匆数年的青春轨迹,在他们的眼中,不过弹指一挥。
恩恩怨怨,过眼烟云。
第二天跟杂志摄影团队去拍了外景,一个下午,结束了工作,棠昭换掉衣服,再出门的时候发现有粉丝,她没赶时间,就跟大家闲聊了一会儿。
有人要合照,她也友好地回应。
“昭昭最近好漂亮,不会交男朋友了吧?”
棠昭处变不惊地笑:“又试探我?”
她穿件一字肩栗色针织衫,修身款,很衬身材,过肩黑发松散的落在雪白的锁骨上。今天没戴口罩,露出小小一张脸,妆感不重,化得清透。
饱满的唇,沾晶莹剔透的冷玫瑰色,质地鲜亮,微笑时唇线带一圈晶莹的弧光。
“绯闻都别信,是因为最近有在健身。”她回答说。
有人问:“在北京一直住酒店啊?”
棠昭说:“目前还没有长住的计划,而且平常工作变动频繁,很难稳定在某一个地方,住酒店最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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