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第二天,谈桐的腰部依旧隐隐作痛,于是她推迟了一天下地。
第三天可以翻身,但活动时腰部到大腿后侧的牵拉感很严重,坐起都很困难。
到了第四天,她拼尽全力,咬着牙下了床,然而腰部以下几乎全是麻的,而且无论如何都不见缓解。
她把情况告知医生,得到的结果却是最不愿听到的一种——每个人的情况各有不同,恢复速度因人而异。
谈桐问要怎么办。
医生说:“继续卧床休养,绝对卧床,直到好转。”
送走了医生,谈桐仰面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看向天花板。
“桐桐姐……”周周试探地叫了一声。
“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我想睡一下。”
周周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她刚出门,谈桐就一把扯掉镇痛泵扔到地上。
已经四天过去了,手术位置还在疼,腿也在疼,哪哪都在疼,她难道要挂着止痛泵一辈子吗?
她以为做完手术她就能获得一具健康的躯体,能够和正常人无异。
但根本就不是这样。
她永远不会健康了,她比之前还不如,她所期待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她再不相信自己能痊愈,甚至连正常地生活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表演,谈什么舞台?
无法跳舞,无法武打,连普通的舞台动作对她都难如登天,每做一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
这样的她以后还能演什么?演只动嘴和眼睛不做动作的角色吗?演一个残疾人吗?全靠替身吗?
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而她自己甚至感受不到。她已经对未来绝望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如果变成了一个废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念头一旦在她的心里产生,便再也挥之不去。
这样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吃药、打针、复健、失败,再重复。
如果余生的质量是这样的,那她宁可现在去死。
但死有那么容易吗?她四下看去,没有利器,没有绳索,窗户只能开一道很小的缝隙,一切家居都有着光滑的圆角。
她连死都没有办法。
“找什么呢?”就在谈桐刚要坐起来时,段柏章没敲门就走了进来。
“出去!”谈桐像是应激的动物一样,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偏偏是在如此狼狈又恶念丛生的时候被段柏章撞见,她有种被冒犯的怒气。
“你出去!滚出去!”她歇斯底里朝着段柏章大喊。
理智告诉她不该向段柏章发脾气,是他一直忙里忙外,一直陪伴着她,她不能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但她已经崩溃,理智控制不了感情,以至于她成为了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退行现象和依恋伤害并存,对着亲近的人发脾气,说着最恶毒的话语。
而段柏章好似没有听到,他捡起掉落在地的止痛泵,疑惑地说了一句:“掉了?待会麻烦护士重新连一下。”
他将止痛泵放在床头柜上,问谈桐:“找什么呢?进来时候看见你在找东西?”
像是一个拳头重重打在棉花上,她所有的戾气都被段柏章吸收掉了。
她嗫嚅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段柏章轻叹了一口气,走到谈桐旁边,突兀地抱住了她,让她泪痕斑驳的脸靠进自己的胸膛。
“我明白,我死过一次,我都明白。”他轻声说道。
“你不明白……”谈桐不知道为什么,靠在段柏章坚实又温暖的胸前,她的愤怒、绝望、愧疚、委屈全都转变成了眼泪。
她放声大哭,像孩子那样嚎啕着。
泪水好像没有尽头,浸透了段柏章的衣物,濡湿了他的胸膛。
他依然抱得很紧。
“段柏章……段柏章……段柏章!”她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却不知喊他要做些什么。
她想诉说痛苦,想说说心里话,也想讲讲这么多年的事情,但这些说出来都需要太久的时间,而她没有那么多力气。
段柏章什么都没有说,她叫他他就应,她哭他就用力紧抱,她不说他就等待,她开口他就倾听。
他像是为她写好的程序,永远和她同频。
直到谈桐哭也哭累了,筋疲力尽地靠在段柏章身上,用沙哑的嗓音问他:“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段柏章没有丝毫犹豫,他说:“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快乐。”
谈桐嗤笑一声,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继续问:“你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付出这么多,你会后悔的。”
“怎么是不确定的结果?明明你答应了和我成为情//人,不是吗?”
谈桐低声笑了,段柏章不合时宜的玩笑还是将她逗乐。
她转了转头,蓬乱的头顶在他的下颌擦过,像一只炸开毛的小狗,毛茸茸的。
她扭动了一通才费力地仰起头来,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段柏章,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两下嘴唇。
她说:“那我们不如做一点情人该做的事?”
段柏章按着她的头把她按回床上,无可奈何地说:“你就不能在恰当的时候想点恰当的事?现在你给我好好养病。”
“哦,”谈桐委屈,“那什么时候想情人的事是恰当的?”
段柏章整理被子的手一顿,然后稍显用力地扔到她的身上。
谈桐逗到了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段柏章控下控制键,放下窗帘,关掉主灯,命令道:“老实睡觉。”
谈桐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一丝愉快的笑意。
段柏章立在床边,凝视她良久。见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才准备离开。
而他刚转身,却听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呢喃,若不仔细听,还以为是梦中呓语。
段柏章听见她说:“我是不能。段柏章,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她没有说,只是任凭段柏章去猜测。
而段柏章不落窠臼,他斩钉截铁地反驳:
“我不知道你又在心里给自己加了什么奇怪的束缚,但至少在我这里,你没有不能做的事。”
第29章 纪念
无比自然地, 段柏章又把办公室挪到了谈桐的病房。
只是这次他并不像之前那样悠闲,电话和会议一个接一个,每天也有大部分时间奔波在面。显然, 手术前全心陪着她的几天已经是他如今的极限了。
这晚段柏章回来时已是深夜,他尽力放轻了动作, 但谈桐的睡眠很浅,还是醒了过来。
段柏章刚推门进来,她就闻到了他浑身的酒气。
谈桐知道他的酒量一般, 两人恋爱的那几年里,他几乎是滴酒不沾, 如今喝了这么多应该并不舒服。
“你去应酬了?”谈桐问道, “你快回家休息吧,我这有护工就够了。”
段柏章不答, 直奔浴室:“先让我洗个澡。”
他在这里放了几套换洗衣服, 此时拿起一套走进浴室,并不美好的酒气被隔绝。
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 谈桐突然有种不真实感。
她们仿佛是在同居一样,她难得没有工作,在家里等着他应酬回来。他已经喝醉了, 但还维持着一点理智把自己扔进浴室清洗干净。
谈桐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连忙甩了甩头,把这个惊悚的想法甩出去。
只是有水声做背景音她又睡不着了,便拿起手边的遥控器, 打开电视想随便看点什么。
她无心看新片,从播放列表里随便点了一个, 也没注意是什么,只是借着影片的声音遮住段柏章洗澡的水声。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会浮想联翩, 但他们曾经太熟悉了,只要一点小小的引线就能勾起全部的画面。
水声持续不断,她试图让自己想一些别的,但潜意识并不受主观的控制。
等思维跑了一圈马拉松又回来后,谈桐才发现,段柏章已经在浴室待了太久。
让一个醉酒的人独自待在浴室会发生什么,社会新闻上有过太多的报道,而谈桐并不想让段柏章上社会新闻。
她喊了一声:“段柏章?”
无人应答,水声继续。
“段柏章!”她提高了声音,“你活着吗!”
但连续喊了几声,浴室都没有任何声音。
这下谈桐着急了,她一边脑补着段柏章出事的画面,一边纠结是按紧急呼叫铃,还是她自己违背医嘱去下床救她。
纠结了半秒,考虑到即使她能下床,也不可能搬得动一个成年男人,她还是决定按下近在手边的呼叫铃。
至于段柏章会不会被乌泱泱赶来的医护人员看光……面子暂时没有性命重要。
“在叫我吗?”就在即将按下铃的一刻,浴室的门被推开,段柏章穿着他备在病房的换洗衣物,出现在谈桐面前。
“啊……”谈桐默默放下呼叫器,假装无事发生。
“有事?”
“怕你死里面。”她没好气地回答。
段柏章无奈地笑了声,抬脚就往沙发上走。他的头发没擦,湿漉漉往下滴水,上身的T恤也湿透了。
他虽然勉强走着直线,但脚步虚浮不定,路过病床脚径直撞了上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谈桐替他倒吸一口冷气,听上去都知道这一下有多疼。
而段柏章却像没感觉到一样,踉跄两步就栽倒在沙发床上,半倚着阖上了眼睛。
由此,谈桐可以肯定,他是真的喝多了。
“你今晚不会要睡这吧?”她扬声问道。
平日里段柏章只是白天来病房,晚上就离开,而如今他醉成这样,也没看到司机或助理送他上来。
段柏章闭着眼睛,答非所问:“我以为是你在暗示我。”
“什么?”谈桐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
而段柏章没睁眼睛,指尖点了点电视的方向。
谈桐这才看到,电视上正在播一些此时不宜播放的画面,画面朦胧、压抑,极其有艺术性,但仍旧不宜播放。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看过许多遍的文艺片,《苦月亮》。
而在国内的分类里,它常常被分进“情//色片”这个领域。
谈桐手忙脚乱地想关掉电视,但因为太慌张,遥控器被她碰到了地上。
她试图弯腰去捡,却有一双手先他一步捡了起来,并按下了关机。
谈桐长出一口气,躺回去的时候脑中还一片空白。试问还有什么比在前男友面前播放情//色片,还主动询问对方要不要留宿更尴尬的事情吗?
尴尬过后,愤怒涌了上来。
明明是他心脏看什么都脏,还要故作矜持显得像是她很主动的样子!
她想开口赶人,却见段柏章已经倒回了沙发上,皱着眉,表情有些痛苦。
“这究竟是喝了多少啊……”她小声嘟囔。
“一斤。”从沙发上幽幽飘过来一个声音。
谈桐不知道该气他故意装睡蹭住,还是该吐槽他不能喝还硬是逞强。
段柏章的酒量连谈桐都不如,白酒喝二两就会开始醉,也不知怎么一口气喝下一斤的。
谈桐思来想去半天,还是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明知道酒量不好还喝?是不要命了吗?”
段柏章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政府的,没法不喝。”
谈桐更多的吐槽都咽回去了,她即便不懂商业,也多少听说了段柏章如今境况。
群狼环伺,内外交困。
量产、出货,甚至是上市,这些都只是企业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进展,经营公司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永远有新的挑战,也永远有新的困境。
商业和运营不是段柏章所擅长的,谈桐还记得,他说他只想成为一个科学家,也只会当一个科学家。
“你是怎么想到创业的?”谈桐问出口的瞬间就有点后悔,“如果是为了我那就不要说了。”
段柏章轻笑了一声,声音依旧带着些醉意,他说:“你可以问我公司名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谈桐又是懊恼,她到底为什么如此听话。
段柏章不假思索地答道:“纪念你。”
“我又不是死了!”谈桐没好气地瞪他,瞪完才发现段柏章正闭着眼睛,根本看不到。
没话找话的对话过后,谈桐也找不出其他话题了。
她只能犹豫着说道:“你给谁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还是回家睡舒服一点吧。”
段柏章没有回答,就在谈桐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等我缓缓。”
声音很轻,却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在忍受难耐的痛苦。
谈桐点亮了床头灯,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过去。只见段柏章蜷缩在沙发上,手捂着受过伤的肋部,双目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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