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安阳望着他锋锐的眉眼,心中不由得发怵, 仔细想,他比自己甚至比自己还小四岁。
他收敛杂思,走至门前,起身拱手:“魏大人……”
他礼未行完便被魏钦抬手制止。
魏钦骑马赶来,身上卷了寒气,没有和他客套, 一边示意他不必多礼后, 一边径直步入台榭落座。
甄安阳观察着他的态度, 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但依旧是沉重的,走到方才坐的圈椅前, 刚要入座便听他问。
“甄家现在是谁主事?”
魏钦语气平淡, 好似随口一问。
甄安阳谨慎的没有立即作答, 而是在心中盘算他为何突然发问?
心脏仿佛被人用力重锤, 突突直跳, 他慢慢坐到椅子上, 手掌顺势握住扶手, 手背青筋暴露了他的紧张。
魏钦也不催促, 慢条斯理地拿起茶壶为自己倒茶。
整个台榭只听到一道清浅的水声,甄安阳手从扶手上移开, 看向魏钦:“是我。”
魏钦看他一眼,笑了一下,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
甄安阳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做出最正确的抉择,以前甄家的主事人是谁并不重要,从今天起是他,这就足够了。
魏钦将茶壶放到桌案上:“浦真。”
守在外面的浦真推门而入,将捧在手中的册子放到甄安阳手边,随后又悄声退了出去。
魏钦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让甄安阳打开册子看一看。
甄安阳垂眸望着册子,手指慢慢搭在册子的封皮上,暗暗地吐了一口气才掀开册子。
其中竟夹杂着一沓凭证,甄安阳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拿起来,一张一张地翻看,全是两淮盐商拖欠盐运司税款的欠条。
几乎从大到小,每一家盐号都有。
他已经明白魏钦把欠条拿给自己看的意图。
甄安阳放下欠条,做了心里准备,继续翻阅册子,无奈越看越心惊。
这是长淮盐号的账本,包过甄家每年的营收,税额,还有——
甄家所欠赋额。
每一项都罗列得十分清晰。
魏钦吹拂茶汤上的茶沫,淡声道:“京中来信,催解阁老回京,于冬至随圣驾太庙祭祀。”
冬月运河难行,那就意味着解阁老最晚立冬时就需启程回京,而距离立冬也不过仅剩一个月。
而这一个月就是盐运司或者说是解阁老,朝廷留给两淮盐商补齐亏空税银的期限。
甄家需补齐六十四万两白银,甄安阳十分清楚就算对甄家而言,这也是一笔巨款,甄家无力承担。
“这个数目是多是少,你心中明了。”魏钦仿佛看透他的心思。
甄安阳心中咯噔一跳。
魏钦唇角微扬,但他黑沉的长眸中不含笑意,他呷了口清茶。
“放心,朝廷开恩,这一回只要补齐亏空。”
这谈何容易!
甄安阳拿着账册的手都有些颤抖。
往年朝廷也会派巡盐御史催收盐税,但无人响应,每一年各种原由搪塞过去。
御史每每只能无功而返。
魏钦上任后,头一件事便是查点库银,这下解阁老的用心人尽皆知。
甄家岂会不知,甄老爷和其余几家盐商们都商议好了,和从前一样应对,知道大家都如此,他们不信朝廷敢动他们。
他们在赌解道机还有没有他年轻时的魄力,甄安阳想他们可能输了。
解阁老虽已年迈,但魏钦出现了。
这一回甄家恐是真到了悬崖边上了。
没有比魏钦这个南直隶扬州人士更清楚地方盐商势力究竟有大。
魏钦岂会害怕,他提醒道:“解阁老不可能空手而回。”
地方税收的那些弯弯道道魏钦了然于心,陛下登基后的这些年,两淮报上去,请求免除两淮盐税的理由。
两淮旱涝,水贼作乱,漕船翻船,这些是真是假,甄安阳心中有数,各级官吏心中也明白。
不同他再解释,甄安阳已经作出决定,沉声道:“魏钦……”
他顿了顿:“我知道了。”
解阁老并非以往朝廷派下来的能用银子打发掉的人物,何况上面若想轻松揭过此事,就不会是解阁老亲自南下。
而如今盐运司中,都转运使为人胆小懦弱,副使官阶比魏钦低一阶,恐怕用不了多久盐运司就是魏钦一个人说了算,甄安阳对他不算了解,但他是解阁老的学生,他和盐运司的那些人不一样,甄安阳想了很多,最后只道:“多谢提醒。”
魏钦今日来见他,特地换下了官袍,穿自己的衣裳来见他。
这些账册欠额是魏钦提前向他透露的,他早一天知道,就能多一天时间准备。
甄安阳很感激他,他们之间本是没有情分,甄安阳想他这番好意是因为明黛。
魏钦没有否认,他只是了解明黛罢了。
明黛对甄家的感情复杂,她怨恨着甄老爷和应太太,却又爱着甄安阳甄明秀这些哥哥姐姐们。
若甄家出事,她恐怕做不到看着甄安阳受难,看着姐姐们无娘家可依。
“不必谢我。”魏钦道,他只是不想看到魏钦难过。
甄安阳摇了摇头,他既要感谢明黛,也要感谢他。
这个事,魏钦也不可能瞒着明黛,明黛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待了半天,忍不住跑到魏钦书房问:“若是甄家无法补齐这个亏空,该怎么办?”
“抄家。”魏钦直白地告诉她。
明黛倒吸一口凉气,抄家吗?魏钦的话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从来没有甄家会是这个结果。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说。
魏钦看了眼她微微发抖的手,搁下笔,伸手拉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有甄安阳在,不会落到这个田地。”
甄安阳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甄家现在已经和我无关了。”明黛眼睫微垂,轻轻地说。
魏钦看着她倔强的小脸,心中动容,更多的却是无奈和心疼。
“口是心非。”魏钦曲指抬起她的下巴。
明黛鼻子一酸,她无法反驳。
这会儿她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脑中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要什么。
就如同魏钦猜想的那般,她心里实在是复杂,她曾享过甄老爷应太太的宠爱,也曾把他们当作自己亲生父母一样亲近。
他们待她不好时,她心中最先有的是委屈,是难过,直到他们想将她嫁给应五郎,她才心生决绝。
明黛无法抹去记忆中的曾经拥有的幸福,也忘不掉怨恨。
她只能选择慢慢淡忘,若说现在完全忘记了他们,那是骗人的。
更重要的是,她和甄家的牵绊不仅仅只有他们,她还有从小疼爱她的兄长姐姐。
明黛望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这还是在应天府时,明秀姐姐送给她的。
戴上,她好像就舍不得摘下来了,她抚摸着戒指,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回忆。
明黛难以抵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着魏钦:“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出息。”
魏钦笑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不会。”
人心本就是复杂的。
甄安阳此生都会和甄家捆绑在一起,甄老爷和应太太是他的亲生父母,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明黛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甄安阳走上绝路,魏钦将她的纠结和茫然全都看在眼底。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抬手拿起压在书册下的一个信封,放到明黛手里。
“不要强逼着自己放下。”魏钦沉稳可靠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
明黛捏紧信封,咬唇犹豫了片刻,拆开封口,里头是一叠南直隶最大票行的银票。
这些银票可兑换的银子自然是无法填补甄家的亏空,最多占六十四万白银的三成,但对甄家而言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魏钦算过,甄家欠下的这笔税款,甄家若想想办法,是能补上的。
当然前提是甄家愿意。
甄安阳回去后就变卖了家中一百多个奴仆和最容易出手的田庄,所得的银两杯水车薪。
谁都知道甄家最值钱的是盐场,甄安阳怎么会不知道,但这是甄家立身之本。
他沉思着,听人禀报明黛派人来了。
甄安阳拿着百宜和令威送来的银票,写下欠条让他们带回去。
等他们离开,又吩咐管事立刻带人去南直隶各个州府的票行兑银子。
“甄安阳你是疯了。”
甄安阳听着院中传来甄老爷的怒吼,疲惫地叹息,快步走出去:“父亲是要这些身外之物,还是要性命。”
甄老爷僵在原地。
甄安阳低声吩咐小厮:“老爷病了,你们去送老爷回房。”
*
明黛望着百宜带回来的欠条,心中酸楚,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魏钦哪来的那么多银票,他的钱不是都给她了?
魏钦斜倚着迎枕,承受着明黛拷打的目光,悠悠地笑了笑:“借的。”
他是借的公账上的银子。
公账上虽都是魏钦的产业,但既是公账,便不可随意支取。
明黛眨了眨眼睛:“那你帮我捏捏肩,我帮你还。”
第一百零八章
魏钦姿态闲适地倚靠迎枕, 饶有兴味地望着明黛灿烂的笑容,唇角也慢慢勾出一抹笑。
明黛抬起手臂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肩头,声音轻快:“怎么样?”
魏钦直起腰背, 长腿微曲, 手臂自然搭在膝头, 离坐在他身旁的明黛更近了,他深不见底的长眸紧盯着她, 意味不明地说道。
“捏肩就够了?”
明黛一下就懂了他的暗示,脸微微泛红,说:“我很正经的。”
她才没有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觑了他一眼,见他点了点头,往后靠, 似乎要恢复方才的坐姿。
她刚想嘟囔他竟然愿意错失这个大好的机会, 不料他突然伸手拽住她, 动作利落, 劲儿也使得巧,明黛没有防备, 猛地扑到他胸口:“呀!”
魏钦长腿伸展, 将她圈在自己腿间, 手掌抚过她削薄的肩头, 慢慢地揉摁。
“是这样?”
明黛只觉得被他摁过的地方像是起了火一样, 但很舒服, 她忍不住哼哼一声, 想要调整姿势, 背过身去,好方便他动作。
魏钦却是身形巍然不动。
明黛疑惑地看他, 他只是挪动手掌,或轻或重地捏着她的后颈:“太太满意否?”
他指尖带着撩拨。
明黛就知道他不曾安好心。
面颊鼓了鼓:“不满意。”
“嗯?”魏钦指腹从她脖颈往背脊游走,声音轻幽,带着诱哄,“那为夫再努力?”
明黛浑身发软,他顶着这张冷峻的面容,做着稍有些不正经的动作,当真是……
她承认,自己吃他这一套。
两人没回里屋,就在这罗汉榻上胡闹。
只是明黛月信还未完全过去,魏钦及时收手,清潮涌动,悬在最高空,不上不下的,惹得明黛在心中腹谤他就是故意的。
魏钦幽幽吐了一口气,自己也不好受,但的确是他没把持住,总是忍不住想逗她。
他轻咳一声,把明黛扶坐起来。
两人老老实实地整理好衣裳,稍稍冷静了。
明黛伏在榻上的茶几上,看着魏钦编长条璎珞,手里拿着珠子玩,说起甄家的事情:“大哥给我写了欠条。”
她把欠条拿给魏钦看。
魏钦嗯了一声,看她面带惆怅:“这是好事。”
明黛不明所以。
魏钦放下珠链,甄安阳既给她送了欠条,那便说明他有东山再起的决心,他不会因为这次的打击一蹶不振。
明黛点了点头,她相信甄安阳的能力,甄家现在日子难过,但以后在他手中会好的。
她只是觉得他这些年很不容易,正叹息,忽而闻到了糊味。
她抬头一看,魏钦一只手拿着灯罩,另一只手将欠条递到烛火旁,火苗瞬间点燃轻薄的纸张,他丢进渣斗中,看着纸张变为灰烬。
“以后你不欠甄家任何东西。”魏钦放好灯罩,平静地说。
这些钱,就当还了甄家对明黛这些年的抚育。
明黛心尖一颤,忍不住挪到他怀中:“魏钦……”
她仰头亲亲他:“谢谢你。”
魏钦眸光都软了,搂了她的腰,笑了笑,故意说:“诶!冷静。”
明黛手指戳戳他的心口,当真冤枉!
她就是单纯想亲亲他,她羞恼,想咬他一口出出气,却又舍不得,只是轻轻磨了磨他的下巴。
倒是被他这么一打岔,心中的怅惘散去,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胸膛前,看着他刚串上的珠链:“我喜欢这颗油绿色的翡翠珠子。”
她把攥在掌心的珠子拿给魏钦看。
她喜欢且这又是为她编的长璎珞,魏钦自然顺着她。
两人一起挑挑选选,这条长璎珞没两日便编好了。
绿粉珍珠三色珠子编成珠链,胸前挂刻平安如意字纹的金锁,背后悬一条串着玉环彩珠最下方坠着流苏的长链,走起路来,流苏摇曳,愈发衬得明黛婀娜窈窕。
甄明珠就这样看着明黛走出白鹤巷的宅子。
明黛弯腰坐上轿辇,吩咐轿夫:“先去一趟翠华街。”
这会儿时辰尚早,萧家几个舅母和表嫂准备回泰州,她想着正好可以去买些礼物到时候送上。
不过她的计划很快被甄明珠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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