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沉吟道:“都重要。”
随即他笑笑,这同样是他发自肺腑的笑:“我的父兄,我的将士,以及采薇你,不止值得生前之名,更应当有完满的身后名声。”
孙采薇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屋中烛光流转,孙权看见了孙采薇眼中复杂的情绪,他恍然明白这样的神色,便有些黯然:“是我……没有做到?”
孙采薇凝视着他,眼中隐有些闪烁的光。她摇了摇头:“世上的事,大多时候都不尽如人意,何况还是这样主观的东西。”
天地如此辽远,世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想法,人人都在努力地活,可却始终有人逃不过死于战乱的命运,于是有人便会在这命运中怒斥发动战争之人。纵然她可以做到不再让他寂寞如昔,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身后名的完满。
孙权神色寂然,却还是平静地说道:“他们可以说我不会领兵打仗,也可以说我只仗父兄而领江东,但……我身边之人,不该承受骂名。”
孙采薇闭眼轻叹。
“采薇,濡须一战,本该是我江东败了吧。而子明取回荆州,也不该是发生在这个时候。”他垂眸轻声道,“我的兄长,也还活着,对吗?”
“是。”孙采薇睁开眼,有些苦涩地笑,“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或许对你来说,这一切也许已经不再算作秘密。”孙采薇轻轻一叹,“虽然我没有救下陆康,但我却发现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救下重要的人。修建濡须坞所遇的隘口,是他们暗中相助;那年江边淋雪,钓鱼的渔人,是他;濡须对战,带着援兵赶来的,同样是他们。”
“我知道。我早就……认出来了。”
孙采薇站起身来,却不再说了,有的时候点到为止,亦是最好的答案。她从容地微笑:“此刻,我想听听,你的第三个愿望。”
“我的第三愿……”孙权抬起头,缓缓从怀中取出了散着莹莹光泽的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愿采薇,能做我的帝后。”他下定了决心。
五月末,世间依旧纷纷迷乱,局势不清。
曹操退于北方,休养生息。
刘备失掉荆南三郡,损失大将,悲痛欲绝,随时准备起兵讨伐江东。
而江东,却一派庄严肃穆。
明日便是称帝大典了。
孙采薇身着厚重的凤袍,静坐于烛火之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地描着眉眼,添着花钿。这么多年以来,她很少认真梳妆过,毕竟前半生常常于途中奔波,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胜败。
若非孙权年年月月都有相赠她衣物的习惯,只怕她身上的衣裙早已是破破烂烂了。
女子向来爱美,她也不例外。不过相比起从前那些惊心动魄,意气风发的日子,梳妆打扮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但明日不仅是称帝大典,亦是封后大典。
总是要好好梳妆一番的,毕竟是在文武百官面前。
这么多年来,她未曾接受过一官半职,众人也只能称呼她为练师姑娘,她很喜欢,也很乐意。
只是天下未定,孙权总要称帝,她为帝后,名正言顺,众望所归。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天,等着她与孙权共治江东,带着诸将争横天下的一天。
“我邀请的人,到了吗?”孙采薇目光落至桌上的玉玺上,头也不回地问。
侍女怔怔地看着镜中那张恍若谪仙的脸,张口结舌道:“到、到了,只是客人不愿摘下脸上面具……”
孙采薇点点头,又不免低低笑了笑,“立国这天,独敬重逢,我想你会开心。”
天地远阔,故人还在。哪怕我无法做到将东吴的一切延续,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世间功名富贵不过过眼云烟,但她却依旧做不到将其忽视。
有朝一日,当天下人真正折服于吴国的帝王,那么或许她将不必再亲自监督吴史的书写。
这段时日对于行宫的建造,孙权依旧未劳师动众,只请百官义务相助。然而百姓却闲不住,倒是自发前来为孙权改造府邸修建行宫,不仅扔了那些遭了蛀虫的木头,各州县还主动运来新木,不出半月,行宫便落地建业。
孙权称帝这日,满城空巷。所有人皆聚在宫门前,望着那长至帝位之上的长阶,满目期许。
东方破白,太阳即将升起,浑厚的钟声于此刻敲响于天宇之中,众人虔诚地抬起头,看向远方。
江东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左右两方缓步走来两人。
凤袍加身。
冕冠垂旒。
所有人静静地注视着,看着他们二人行至长阶之前,随即各自伸出手握住,这才转身朝着石阶一步一行而上。
长袍曳地,环佩叮当,一步一响。
“我想做的事,正在一件件地实现。”身后目光万千,孙采薇轻声笑道,“但唯独有一件事,却不能改变。”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
孙采薇看着孙权冕服罩身,眼中却只因她而炸开喜色,眼中不免泛起风过水面的温柔涟漪。她握紧他的手,看着越来越近的帝位,终于还是轻轻地说:“自后世而来的我,知晓这里的一切。在如今这已遭改变的局面上,我想请你见证,也替我以另一种方式记录,从来处来时,再到来过之后的改变。”
孙权怔怔地看着她,这才是你隐瞒至深的秘密吗?
不再将他们一同经历的一切记录在册,反而要以另一种方式去隐晦地记载,对吗?
如果这便是你我穷尽一生都无法达到的身后之名,那么……
孙权点头:“我会请史官记住这一切。”
纵然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会被覆盖在原本的历史之下,但他也依旧会将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岁月,镌刻于另一册书页之上。
只要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能够完完整整地流传下去,那么他便不会在意世人的评头论足,后世胜利者的肆意修改。
哪怕在这一切重见天日之前,他们会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但他却依旧不后悔他的执着。
长阶已在不知不觉间走至尽头,孙采薇微微笑着,接过萧张递过来的玉玺。两人同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以帝王帝后之姿,看着齐齐跪下的文武百官,万千百姓。
在这震天的呼声中,孙权道:“孤承万民之心,顺应天命,至以开国。昔我父兄震荡四野,扫尽江东,功业煌煌。并兼公瑾之志,争横中原以退曹军,孤非公瑾,不帝矣。今诸将与百姓见证,孤与步练师克定江南,定成一统大业。”
众人齐齐再拜。
孙权回过身,看着手握玉玺的孙采薇,微微迟疑道:“孤没有兄长的战神之姿,恐难开疆拓土。”随即他又浅浅一笑,“天下大势,今数三分。有你在孤身边,孤,定能成就一统。”
自然。
孙采薇将玉玺交给他,忽然示意孙权转头:“你听!”
起风了。
风里卷来熟悉的琴音,掠过耳侧,掀起他们发丝轻舞,衣袍猎猎。
孙权下意识抬眼去看。
——太阳升起之处,人影重叠,古琴载着桃花,拂起跳动的流金,铺散一地。悦耳激越的琴声似是跨越了停滞的时间而来,终于在这一日穿过生死的隔阂,在未曾到达的时间中激昂震响,于太阳之下声声不绝,鼓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当长河吟的曲调在空巷之中乍然奏响之时,孙权便知道,是他们来了。
这是他称帝的一日,却也同样是,重逢之日。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微红了眼,以长河作剑,必取天下。他们见到了他称帝的这一日,这或许也是第一次。
“采薇……”耳边琴音不绝,万人注目,孙权却依旧想紧紧抱住她,告诉她,幸好有你。
“敬重逢?”孙采薇迎着风与琴声,眯着眼对他笑。
孙权顿时哭笑不得,怎么什么都在她的算计之中,但他还是神情郑重地说:“敬重逢。”
敬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敬这了无遗憾。
敬这随时可与孙采薇取得天下的改变。
*
建安二十二年,吕蒙白衣渡江兵不血刃取回南郡,关羽轻敌身死。孙权手握荆南六郡,随时可借荆州北伐西征。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
建安二十五年秋,曹丕称帝,史称曹魏。
黄初二年,刘备称帝,立国为汉。
纷乱的战局依旧未曾结束,百姓仍旧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是争横天下的人换了又换,三家之势,却始终不变。
孙采薇和孙权携手走出大殿,抬头看着远方绣着“吴”字的赤色幡旗,不免同时相视一笑。
幡旗之下,万千将士随时可以踏江而上,征讨四方。
他们共同承载着吴国所有人的希望,有朝一日,当天下不再生出纷争割据,那么乱世之中短暂的和平,也便到来了。
在此之前,她和孙权一定会治理好东吴的一切,直至山河一统,万物生灵。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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