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血液有剧毒。
只要接触以后不及时清理,不论是谁,半炷香内便会死亡,沾得越多,死得越快。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血脉,一到意志薄弱的时候,难言的情绪便会无孔不入地侵扰着她的意志,让她不光要被病痛折磨身体,还要被幻觉折磨心灵。
阮沨泞从棺材里爬出来,头发凌乱,血迹斑斑,仿佛地狱来的罗刹。
她简单地替自己包扎伤口,咬牙捆紧防止失血过多,然后脱下那位较为矮小的家丁身上的衣物,褪下过于明显的嫁衣,将布衣带血的一面朝里穿上,又熟门熟路抹干净脸上的妆,如花似玉的姑娘转眼变回了平日灰头土脸的男丁。
阮沨泞蹑手蹑脚绕到后院,偏门的房门紧闭着,粼粼月光透过缝隙散在地上,也落在院子里那棵果树上,树影摇曳,白雪覆盖,粗壮的枝桠横七竖八挡着光亮,投射在地上只剩细碎的流辉。
便是在这样昏暗的掩护下,她贴着墙而行,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了那个曾经爬过的狗洞。
随着一声惊恐的呼喊,后堂的惨状终于被发现,静谧的夜里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火把灯笼纷纷点起,四下要寻她的身影,阮沨泞不敢停留,忍者左臂的疼痛爬出陈家,生理性地疼出滚烫的泪,她没工夫擦,跌跌撞撞逃离身后如阴曹地府的宅子。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得又累又困,血液的流失让身体里的那股劲快泄空了,她歇了歇脚,抓起地上的雪就往衣服里头塞,冰冷刺激体肤,又有力气继续逃了。
她步履沉重地走走停停,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终于让身后的莲芸乡彻底化成一个黑点。
阮沨泞浑浑噩噩的,抬手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一处乱葬岗旁,看着成堆的尸山,士兵的,百姓的,战死的,病死的,冻死的,穷死的,鲜血与腐肉的味道叫胃里头翻江倒海,却让她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因为这里很安全。
一屋子的死人,于她而言,比一屋子的活人要好。
手臂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她自愈速度向来比常人快得多,但毕竟没有好好上药,裂口处还是隐隐发疼。
阮沨泞太累了,疲惫感席卷全身,她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左右找了找,还没寻道个合适的位置,裤腿便被轻轻一扯。
见鬼了?
她摇摇脑袋,正怀疑自己是不是癔症犯了,脚腕霎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抓住。
真的诈尸了!
这回阮沨泞看清了,人堆里伸出个血淋淋的手包裹住她纤细的腿脖子,她吓得跌坐在地上,颤着牙刚想踢开那只手,却听见一声微弱的:“救我······”
那声音沙哑,却独特得有点耳熟,阮沨泞一愣,压着跳个不停的心脏,起身缓缓爬了过去。
这会儿天边泛起鱼肚白,她顺着那手发现了被薄雪覆盖的人,赶忙拨开雪,下方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借着晨曦,阮沨泞在细碎的雪与凝固的血的交织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这不正是那日从醉汉手里救下自己的那个人吗!
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像是被求生欲促使着,回光返照又喊了一句:“救命······”
怔然的阮沨泞这才恍过神,定睛一看,这人已然不太好,伤痕累累的身躯显是受了重创,上上下下没有一处完好的,他和自己不一样,照常人的自愈速度,若再不及时治疗,恐怕只剩死路一条。
阮沨泞镇定下来,先去寻了个死透的人,带着歉意拜了拜,然后三两下剥下人家的衣服,将它撕成一块块,尽可能为救过她的人把能包的地方包扎好,又拾起地上散落的竹枝,熟练制作了个简易竹排,将人翻了上去,最后不忘扯件衣物给他盖上。
她不是个力气大的,十五岁的小姑娘,要拉动一个不省人事的男儿郎,总归是有些困难,但她自小便知一个道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倘若这人死透了,她便为他搭一个坟头,可这人分明还有一口气,她万不可能撒手不管。
天空飘下鹅毛大雪,阮沨泞拉扯竹排,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给手呵点暖气,然后继续拉着走。走过荒山野岭,遥遥望见远处有个村子,等靠近了,她才发现肩膀上的衣服已经磨破,掌心也磨出血泡,轻轻一碰就疼得很。
不知是不是没吃饭却用体力过度的缘故,阮沨泞小腹开始隐隐作痛,浑身也使不上劲了,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愈发稀薄,她有些手足无措。万幸天光,有位善良的村民正出门,见状,不仅为她指了条医馆的明路,还帮她将受伤的人一同带到了目的地。
这会儿医馆刚开张,阮沨泞拉着人走进去,“哐当”一声就给白发苍苍的老郎中跪下了,她拿不出钱,害怕被赶走,只能额头求情。
医者仁心,老郎中并未赶她,而是让她起来,和她一起把人放置到床上,指着她被血色染红的左臂问:“不用看看吗?”
阮沨泞捂着伤口连连摇头,只是指着受伤的人,情急打起了手势,打到一半,又停下来,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和老郎中表达。
“你说,我看得懂。”
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寥寥数语,却让阮沨泞喜出望外,她动作道:“老先生,钱我一时拿不出手,可否在此打杂抵过?我什么都能干的。”
“你先别急,钱的事好说。”老者安抚道,“我先看看他伤势如何。”
阮沨泞乖乖点点头,站在一旁看着他上手探查伤者,饱经风霜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好一会儿,老郎中叹了口气说:“伤得很重,我只能尽力而为,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听了这话,她一时有些慌乱,看着毫无生气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几日的功夫,好好一个人便成了将死之徒,又转念一想,在这乱世中,兵戎交错下,死伤成了常态,这种事情也算见怪不怪了。
“阿倾。”老者不轻不重地喊了声,后头的帘子便掀起来,走出个衣着朴素的少女,看模样比阮沨泞大两岁,她端着盆水过来,轻轻地放下,老郎中道,“你带这位小兄弟先去歇一歇吧,我看他眼下乌青,显然一夜没休息好。”
唤作阿倾的姑娘便对阮沨泞熟稔地打起了手势,竟也是位哑女。
她有些愣神,看对方朝她微微一笑道:“请跟我来。”
阮沨泞随她到了偏房的屋子里,走进门,紧绷的神经放松了点,小腹的痛感却后知后觉愈发剧烈。
阿倾转过身,看见她蹲在地上神色痛苦,忙问:“你怎么了?”
阮沨泞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想用力站起身,身下却一阵湿润,低头望去,血污一层接一层,竟然染红了整条裤子,她登时腿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想找出自己的伤口到底在哪。
阿倾也看见了这一幕,她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好一会儿,迟疑着打了个手势。
“你······是女子?!”
第4章 真身暴露
阮沨泞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心一惊,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她见过自己的可能性,又一个个推翻,怔愣着看着她,脑袋里空了,头还在摇晃,竟然出乎意料地否认起来。
傻乎乎得模样看得阿倾眼里带了些心疼,又是想这孩子长这么大却一无所知,又是想她这么小就要掩饰身份,不知从哪个村流落至此,都自顾不暇了还要救人。
她走去把门关上,挡住了急不可耐往屋里头钻的寒风,也挡住了外界的一切,丝丝冷气挤着缝隙闯进来,被她回身拦截,顺势蹲在阮沨泞的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坐在地上的人不敢说全名,只是怯懦地比划着:“水宁,泞。”
少女看清了,抬起手一字一句地对她道:“阿泞,你知我为何会认出你是女子?”
明明自己尽力否认了,可还是让身份彻底暴露,阮沨泞本就不是个会说谎的,儿时一做错事想掩饰的时候,手下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动作,这里扣扣摸摸,那里扒拉扒拉,眼睛也四处飘乎,这下谎言被当场戳破,她更是面庞比骄阳还红,跟打着火烧亮了整张脸似的,耷拉着肩膀弱弱地问:“怎么认出来的?”
见她这个委屈模样,阿倾没忍住失笑起来,心也柔软几分,揉揉她的头问:“你可知葵水是何物?你家里人过去有没有同你提过一嘴?”
阮沨泞茫然地摇摇头,又被这三言两语牵引着想起了阮父阮母,想起他们对自己一丝情面也不留,推入深渊的冷血样子,眸光便黯淡下来,眨眨眼睛,倔强地没让泪水掉出来。
阿倾流露出怜爱的神情,继续打手势:“无妨,我来告诉你也是一样的。你记住,葵水是我们女子,到了一定年岁都会有的,每月周期性的下腹出血,来了葵水,便代表你正式从小女孩,成为了一位大姑娘。它不是病症,亦不是什么伤口,不如尿液一般忍得住,你莫要太过担心焦虑,也莫要想着如何控制住它。”
“来日子的时候,下腹会产生因人而异的痛感,有人可能毫无感觉,与平日行事无二,比如我,有人却会疼得死去活来,在床上打滚,需要配药方子才能缓解。”少女细致地把整件事毫不避讳地同她娓娓道来,“此间需注意,尽可能不要碰凉水,也尽可能不要受凉,更不能剧烈跑跳,像你今日这般行事,就对身子非常不好,以后切忌再如此。”
原来这便是葵水。
原来她现在才是个真正的大姑娘。
阮沨泞懵懵懂懂地听着,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起伏的小腹,看上去对身体奇妙的变化很是好奇与不解。
阿倾没有催促她,只是默默等着她重新与自己对视,露出无措的表情后,这才在站起身的同时,也把对方拉了起来,动作依然温柔:“你无需担心,我明白的,你既出门在外隐藏身份,便一定有自己无法名言的苦衷,我自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爷爷。”
这话十分诚恳,阮沨泞感激得紧,刚站好的身子又要跪下,被阿倾眼疾手快扶住了:“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件小事,何至于行此大礼。”
“甚是奇怪。”阮沨泞看上去当真不解,“娘亲自小便教我如此谢人,卑躬屈膝,可不知大家为何都不接受,许是我做得不够好。”
这娘亲究竟是怎么做的!
“你莫要这般想,道歉一事,本就是行个作揖礼的简单事,哪用得着跪地。”阿倾蹙了眉腹诽起那位没见过面的女人,看着面前比自己小的妹妹,心里更是怜惜,打手势道:“我去给你拿身衣服换上先吧,这样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阮沨泞点头应下,喊住离去的人要了点金疮药,趁阿倾出门这会儿,脱下外衣想把地上的血污擦净,只是手上一用力,下身的湿润不自觉更甚,粘稠的血液又透过布料渗出,染红更大一片裤兜,她不敢轻举妄动了,僵硬地站起身,立在旁边等着人回来。
须臾,阿倾推门而入,将手里的东西全部递过去,一件件给她介绍起来:“这是爷爷的衣服,身形大差不差,给你穿也差不多;这是来日子时换着穿的兜子,你且将它穿在裤子里,葵水便不会流出了;还有这个,侬,你要的金疮药,伤口在哪里,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不用不用。”阮沨泞连连拒绝,并且不忘对少女提醒道,“还有姐姐,地上的血渍我等会儿自己来清理,你就不要再上手了。”
她血液的毒性虽然离开身体一段时间就会逐渐失效,但是以防万一还是选择自己上手比较好,后者只道这是个不愿麻烦人的懂事小姑娘,哪会想得到其中的奥妙,点点头,出门去了。
阮沨泞轻手轻脚地褪下衣服,看见磨出勒痕的肩膀,与手背截然不同的白皙颜色,被红痕衬得更加白嫩,只是轻轻一碰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咬唇为自己撒上药粉,缓了缓,又揭开被布条绑得很紧的左手腕,露出那处发黑的木桩伤痕,贯穿的洞口已经长上了新肉,皮肤却还没完全长好,鲜红色的看的人发怵,她抬手又往那儿也撒了点药,额角渗出几滴冷汗,看得出并非忍得那么简单。
等完全上完药穿衣服的时候,为了避开伤口,阮沨泞又费了好大的功夫,半晌,总算是把自己打理完毕。走出来的时候,阿倾问她:“前屋里的那位,是参军的将士吗?我看他伤得挺重,不像寻常人会受的伤。”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阮沨泞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只是他帮过我,于情于理,我也要帮他,所以把他带来了这儿。”
阿倾了然了,又听她问:“姐姐,你说他还有救吗?”
两人并肩往前屋走去,阿倾认真回答道:“老实讲,比他伤得重的也有命大醒过来的,但是这事儿,短则数日,长则数月,更有甚昏迷过好几年的,所以成不成还真不好说。”
她们带着寒气进了门,时年正值寒冬,染风寒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是婴孩与老年人,在医馆里嘘寒问暖,倒衬出了几分生气。
“村里就老先生一个大夫吗?”阮沨泞问。
“是了,爷爷在此处行医几十年,教出的弟子都往城里头去了,最后留在这的还是他一人。”阿倾道,“他说自己根扎在这儿了,哪都不想去,就搁这儿当个闲散郎中,大伙儿也熟他,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找他。”
阮沨泞又问:“那姐姐也会问诊吗?”
“我不会,爷爷说学医苦得很,只教我如何辨别草药。”阿倾说着想起什么来,打手势道,“瞧我这记性,和你絮絮叨叨都忘了,这会儿功夫,我得山上去采药了,你便在这儿歇着就行,看看那位重伤者,若是累的话,也可以回偏房躺会儿,反正爷爷这边他自己忙得过来,不需要你搭把手。”
“我和你一起去。”阮沨泞拉她衣袖,“反正那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这个点我又睡不着,与其无所事事,倒不如去帮你多背些草药回来,毕竟我在这儿看病暂居,交不出钱来着实有愧。”
阿倾笑起来:“你不必如此,我们鸣樟村实际上算不得十分富裕,加上征兵,青壮年一般都在外头,使得这里的穷人经常交不出前来看病,可爷爷从未耽搁过给他们治疗,因而逢年过节大家也会送东西上门,就这么你来我往习惯了,所以啊,你根本就不需要在意这些小细节,放轻松便可。”
“那也不行。”阮沨泞认真道,“爷爷可以不收,但我必须要给,这两日我便去找找何处有地方招人做杂工,定不会白吃白住你们的。”
阿倾看她实在喜欢得紧,只恨不是亲姐妹,取出两条麻布,一条自己穿,一条给她套上,领着人便往后山去了。
要说起来,这天底下的山也许各式各样,可只有一场大雪,便能将它们化成同一个模子,只是陡峭的劲却一点没变,横亘连绵,在在这样的季节下,竟也能采得道药材,倒叫阮沨泞甚是惊异。
“植株与人一般,有生命,自然过得了春夏,也跨得去寒冬。”阿倾如是说道,“你莫要小瞧它们,在积雪之下,人或许没气了,那梅花却还能盛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万千的生命在默默绽放。”
这话对于阮沨泞而言略显深奥,她似懂非懂地思索了一下,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倒是和前头的人隔了一段距离,连忙踏着步子一深一浅地跟上去。
她学着阿倾辨认出奇形怪状的药材,又问:“这里有野兽吗,姐姐一个人来这里,不害怕危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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