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生得这么大,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男子,还是一个需要她亲口来喂药的男子,阮沨泞甚至能看得清他细腻肌肤的纹理,能看得清他勾勒向上的眼尾,长而浓密的睫毛铺陈于眼下,微微上翘,眼角一颗泪痣,平白点缀出一丝邪气,他的唇惨白如纸,若能带上一丁点的血色,这张面容便是比那一笑倾城,一舞倾国的美人还要引人注目半分。
阮沨泞的面颊热乎乎的,心一横,一手托起对方的下巴,也不在乎自己这动作有多么像个市井流氓,闭着眼就把嘴对了上去。
相碰唇齿的触感柔软又干涩,口中的液体顺着被舌头撑开的牙关,顺利过渡到对方的口中,顺势流进咽喉,让他喉间微动,总算一大口下肚,阮沨泞喉头如灌了烈酒般浓郁,差点喘不过气来,她不敢马虎停歇,又就着碗喝了一大口,依葫芦画瓢地对上嘴,喂下第二口,第三口······
等到一大碗药喂完,见了底部的药渣,阮沨泞的舌头已经苦得麻木了,哪还有功夫想什么饭囊酒瓦的羞耻心,她吞了两口冷气缓解,一把将嘴边的残余擦去,又和老郎中一起把人放平,盖好被子,这才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阿倾朝她投来关切的目光,此刻的她却只想去把嘴里的苦涩漱干净,简单地回以“我没事,我很好,我想静静”的表情,然后拿着空碗走出门去了。
月光缓缓爬上屋头,房檐凝结的冰柱化作一滴滴水落下,掉进雪中不见踪迹。
阮沨泞熟门熟路地走过竹排围成的长廊,踏着石子路,在风雪呼啸声中缓步前行,往后厨方向而去。
这些天来,她对于医馆的布局,已经不仅限于刚来时候的去哪儿都要阿倾带,而是把各处地方,各条道路都记清了。
口不能言的少女最初为她介绍的时候,思绪免不了飘忽到很远的从前,失神地打着手势对她介绍那些难以忘记的陈年旧事。
阿倾道:“这屋子是我爹娘留下来的,十年前,参军的父亲在烽火狼烟中死去,母亲悲痛过度,没过两年也病逝了,如今,偌大一块地方就剩我和爷爷俩了,阿泞,你爹娘可还在世,可因为战火被波及?”
阮沨泞闻言只是摇头,也不去解释自己的养父母活着,和已经死在她心里没什么两样,她默然地拍拍阿倾的肩膀,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安慰,只能做好一位倾听者,看她继续讲述。
“我总问爷爷,为什么不需要学一个手艺以谋生,爷爷就会笑着说,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笔钱财,期望我可以不必吃苦就过好后半生,只是我想,哪有什么简简单单平静安稳的后半生,这乱世一日不太平,我们这群人就一日不得安生,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天少一天,所以必须过一天就开心一天,过一天就珍重一天。可能爷爷真正的意图是,与其累死累活地苦过短暂的人生,倒不如放得轻松痛快躺平,毕竟指不定哪一天就死在了突如其来的兵戎相见下,咱们来的时候赤裸裸,走的时候不应该奢求甜蜜蜜吗?”
很难想象平日里看上去总是言笑晏晏的姑娘,心底竟然对未来没有一点期待,阮沨泞想,这话也没错,哪怕战后那些没有波及到的幸存者活得好好的,还要时刻提防会不会被一场大病改变原本的轨迹,就比如锦衣玉食却死于风寒的地主儿子陈生,就比如虽然活着但是再也不能说话的她自己。
但她总觉得,上天给了她特殊的血脉,让她度过那些苦难的日子,扛过那些苦楚的病症,费尽气力从鬼门关逃出来,不是为了死在战乱下,而是为了重获新生,坚强勇敢地挺过重重危机,最终活得潇洒痛快。
她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美好的未来,也想把这样的信念传递给阿倾,只是少女最多愁善感的那一日,她们没有共枕夜谈的机会,阮沨泞毫不意外与伤者分到了了一间房,次日又是崭新的一天,她怕再提起阿倾伤心事,不知道如何回到那个深远的话题,后来便是不了了之。
最重要的是,那些伤春悲秋敌不过寒冬腊月冰冷地板带来的刺激感,毕竟一间清雅的屋舍,唯一的床铺要留给伤者,不可能同人家去挤挤,于是阮沨泞只能铺了一层被褥,蜷缩在地铺上度过漫漫长夜,本就睡眠不好,期间偶尔被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唤醒,还要注意照看床上人有没有突发状况,一段时日下来,眼底的乌青不减反增,阿倾打趣地调侃她救了个祖宗,阮沨泞不置可否。
这一夜,静谧绵长的三更忽然传来一阵呻|吟,阮沨泞迷迷糊糊睁开眼,但见床边一口炭火炉子发出轻微灼烧声,火星在炭条间欢快跃动,燃尽最后一丝暖流。
躺在床上的人看上去十分痛苦,蹙眉呢喃着:“不、不要、别杀他、我不想杀他······”
阮沨泞先是一怔,随后第一反应是大喜过望,这么久以来,她头一回看见他露出表情,更是头一回听见他出声,她大胆地猜测着,这是否就是苏醒的预兆?
可这般没有依据的想法,半夜也不好去打扰老郎中,她只能暂且压下心里的念头,来到那人床边候着。
他似乎正被梦靥缠身,阮沨泞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无法像阮父阮母哄噩梦弟弟一样出声安抚他,思来想去,她只能伸出自己干瘦的左手,轻柔地拍了拍对方颤抖的手,右手则帮忙擦拭他额角的汗水,抚平紧皱的眉头。
这样的慰藉似乎起了效,那人的表情逐渐舒缓,口中也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阮沨泞松了一口气,正欲离开之际,左手却倏忽被反握住,小小的一只被牢牢包裹在宽厚的掌心里,一点也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她使劲想抽走,却不料这人昏迷是昏迷着,气力倒是半点没流失,任她怎么扯都扯不掉,反而被越抓越紧,阮沨泞见状又用右手试图把攒着自己的指头扣动,谁想到才刚碰上对方,他的另一只手便覆盖过来,层层交叠,竟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抓住了!
一双大手掌钳制她两只小手简直绰绰有余,阮沨泞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的手,有苦说不出,太阳穴都开始发疼了。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伤患呢?
她无奈地卸下了肩膀的力气,把跪着的姿势改成了坐,侧身靠在床边的地板上,除了不自然的两只手臂,下半身总归勉勉强强舒服了一点。
可就算有炉子烤着,一件单薄的里衣直接接触地板还是太凉,她便伸腿把垫在地上的被褥勾过来,本来试图灵活地一踢腿,想让被子抬起,落下时正好覆盖在身上,然而想象和现实在是有差别,腿是踢起来了,除了带来一阵凉风,只有轻飘飘滑落在腿上的被子边缘,贴着衣襟不动了。
阮沨泞欲哭无泪地苦着脸,她实在困极了,本来又累又冷的甚至愣是折腾出半身汗,无可奈何下,她只好一点点移动,让自己的屁股下面能垫着被褥回点温度。
事实证明没有手是多么的不方便,等到这一系列事做完,她已经完全睁不开眼睛了,上下眼皮来回开合几下,总算是再也熬不住,没一会儿,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进入了周公的地盘。
第7章 身不由己
江瞩珩于黑暗中徘徊了许久。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光亮,像被层层包裹的茧子,也像溺亡于湖底的死物,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能触及空气的突破口,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淹没得几近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面对着幽沉天地,只知道漫无目的地朝前行走。
半年前,姜燕二国签订了停战协议书,此后二国励精图治,养息国力,进水不犯河水,度过了短暂的和平年代,然而表面的平静终究是一块无用的遮羞布,显然掩盖不住国君们背后的野心,一山不容二虎,正如一片九州下容不了并存的两个国家,每一方势力都为了自己能够一统天下而蠢蠢欲动,各自暗做准备。
协议的期限为两年半,换言之两年后的六月,正是协议到期,二国又要再度兵戎交戈的关键时刻,彼时姜燕定然拉开一场较量国力的持久战,江瞩珩便是为了打探更多的情报,能给燕国带来更大的优势,才潜入险象环生的姜国内部,不想却出了意外,没能成功与援军会合,被迫与护卫们分离。
他知道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并且与那位手握大权的太师大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他从未想过后退,哪怕这一步比他从前走的任何一步都要大胆,毕竟身为一个香饽饽皇子,若是被姜国人发现了,轻则侮辱杀死,重则利用他来威胁整个燕国,成为千古罪人也不一定。
可江瞩珩素来就不是一个保守党,从不会怕危险的事情,于他而言,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只要最后带来的报酬足够丰厚,那就可以忽视过程的艰难险阻。
这般兵行险招,不像完备的计谋一样可控,而是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因素,无法控制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无法消除预料之外的偏差,他的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探查出了姜国想用的战术,却也将自己暴露于阳光下。
为了做一场逼真的戏码,他不惜策马摔下山崖,在那群人杀死自己以前,先一步“杀死”自己。
痛感刺激神经,伴随血液流向全身,他的意识开始断断续续。
这样的疼,钻心的,剜骨的,疼遍躯壳,他还有余力使尽浑身解数保留下一口气,在尸身堆积中,不知被搬运送到了何处,弃之如敝屣。
他于关键时刻拉住了途径自己的过路人,纤细的脚踝不盈一握,似乎还摸得到陈年伤疤的痕迹。
那没什么力气的手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只要轻轻一挣脱,就能彻底甩开,让他陷入无解的尽头,走向死亡的彼端。
幸而冥冥中自有注定,他不信命,并且肯定地相信天意不会让他死,在半梦半醒中,虽然动不了,也睁不开眼,但他能确实地感受到身体周遭的一些变化,知晓有人把狼狈不堪的他救起,又把他翻到了什么东西上拖走了。
江瞩珩的身体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时而半冷半热,灵魂仿佛与躯壳割裂开来,越来越轻,越飘越远。
他就像一位旁观者,立在遥远的天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为了站得更高,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从弱小无能的单纯模样,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爬,爬得眼前满手鲜血,爬得身后满屋尸堆,终于在腥风血雨中意识到,很多事,他越想要怎么做,越是无法做到,他越不想要怎么做,越是必须得做到。
世人皆道王侯将相光鲜亮丽,又有谁知道那令人趋之若鹜尊贵身份背后,是如何的艰难与无可奈何。
他从一个鲜活的人,无知无觉变成一具被支配的傀儡,好像带上了一层假面生活,时刻被教导要保持温润如玉,要保持处惊不变,不可以有自己专属的情绪,不可以轻易被外物牵着鼻子走,万事以他人为例,万事以他人优先,条条框框圈养着他,让他循规收据,逐渐的,他被磨平了意气风发,似乎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那日救下那位被醉汉追赶的小兄弟,其实并非偶然。
在真正出手以前,他冷眼旁观了两人相撞的全程,知晓前因后果,也听得清楚那龌龊腌臜目的。
但彼时他并不打算救人,甚至已经准备转头就走。
至于后来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被少年屡屡对抗醉汉的奋起挣扎打动,也许是从奔跑的他身上看见了曾经自己的那股倔强生命力,江瞩珩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在对方靠近即将倒下的瞬间,他伸出了那双手,是拉住少年,更是拉住曾经的自己。
正如当下,他在渺茫无边界的天地间,朝着无声呼唤自己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看不清前方,却莫名的清楚,自己一定没有认错,甚至迈开腿,大步朝着可能是深渊的前路毫无顾虑地走去。
他的脚步不停,下方的道路越升越高,眼前的黑暗也随之变浅。
再然后,天边亮起一束光,刺目的,耀眼的,闪烁的,咫尺的,他便是如此挣扎着,直面迎着光亮,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8章 恍若隔世
印入眼帘的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内装饰不多,墙上只挂了副简约字画,墙角立了一个掉了漆的褐色柜子。此刻正是清早时分,屋外传来脆生生的鸟鸣,奏出浑然天成的乐曲,窗前一张木桌,摆放着笔墨,窗户微微支起,露出外头覆了层霜雪的绿植,顺着拱起的弧度落下一滴晨露,被日光照射得晶莹剔透,看上去一片祥和。
屋里弥漫着老旧木头的气息,身上盖着宽大厚实的毛毡,耳边传来炭火燃烧的声音。
大梦初醒,江瞩珩体内的痛楚从心脏的地方蔓延至全身,上上下下宛若被钉死般分毫动不得,只能如新生的婴孩,静默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
灰烟缕缕,火苗溅落,米粒大的火星子跳跃着飘摇着,和尘灰相伴。
指尖不知道被谁压制着,他感受着细腻的柔软,挣扎着慢腾腾地,总算是让指头晃了晃。
手心里不过如蝴蝶振翅般轻微一动,便让阮沨泞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微微睁开紧闭的眸子,缝隙里看得模糊,于是上下眼皮又继续打开,这回看得一清二楚了,在过去十多日平放着的脑袋,此刻稍稍侧转,正好和她望去的眼瞳对上了。
阮沨泞呼吸一滞,倒不是怕被人盯着,只是她每次被那双如墨的眼睛注视,总有一种被全方位看穿后无所遁形的感觉,有那么几秒,她甚至忘记了眨眼,只是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瞳直愣愣地看对面的人,颅内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对话。
江瞩珩的喉间发紧,虚弱地滚动一下,重咳一声,嗓子眼里冒出一大口生铁的味道,像是要把整个肺部咳出来,他梗着脖子大喘粗气,胸腔好似有千万根针扎的疼。
如此一役,阮沨泞脑袋的又装回了东西,她忙要去帮人顺气,还没动,却发现维持了一个晚上姿势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只好先收回手,换了个动作缓了缓,以作调整。
江瞩珩稳了稳心神,这才切齿地费力启唇,久未说话的喉咙冒出几下微弱的气音,又试了试,才终于低低的有了声音,却和那日救人时候的玉石相掷出入甚远,如锯木般无比沙哑,字句仿佛磨砺的砂石。
“你······是那日的小兄弟?”
萍水相逢,他竟还记得自己。
阮沨泞怔然一会儿,才木讷地点点头。
江瞩珩手臂一动,想要借手肘的力坐起身,阮沨泞不敢让他用劲,赶忙支起身子上前搭了一把手,将他轻轻扶靠在床头,又细心拉了一把被褥,帮他盖到胸前掖好,这才满意地退开。
“多谢······”她听见他大口喘气着表达了谢意,尔后轻声问,“敢问······我昏迷了多久?”
阮沨泞不会算术,只能掰着手指头费劲地思索起来,好一会儿,两指比了个十八,顿了顿,又加了个指头换成十九,眼珠子还在不确定地转着。
“好,我明了了······那便是估约二十日。”江瞩珩有些晃神,咽了口唾沫,涩然道,“这儿······有水吗?”
阮沨泞连忙起身,先给自己套上了外衣,然后走到案几旁,拿起放了一晚上早就凉了的茶水,倒了一碗递给他。
江瞩珩显然渴极了,也不管水有多凉,端着就是饮下一大口,干巴巴的嘴唇终于不再如枯槁,而是有了点水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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