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悦薛怀, 却还是更爱自己。
比起薛怀对她赤诚般的爱意, 瑛瑛的这些小心思着实上不得台面。
尤其是柔嘉公主千里迢迢地赶来了江南, 大费周章地派了死士去寻觅薛怀的踪影,颇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
瑛瑛自愧不如。
所以当她立在屋舍门前, 会如此踟蹰着不肯迈步上前。
她怕薛怀已醒,怕柔嘉公主已告诉了薛怀自己“无情无义”的行径, 怕薛怀会怨恨她的自私。
她什么都怕。
秋风习习,拂起瑛瑛鬓角的发丝, 在邹氏灼灼的目光下,便鼓起勇气走进了屋舍之中。
狭小的屋舍只有两间打通了的厢屋,一侧的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男子,柔嘉公主搬了个杌子坐在他榻边。
她抬眸一瞧,正瞧见瑛瑛瑟瑟缩缩地立在门扉处,柔嘉公主倏地轻笑一声:“现成的便宜,你倒会捡。”
瑛瑛不答,许是愧怍,许是惶恐。
这屋舍里里外外都是柔嘉公主的人手,她若想争执自己,只需抬一抬手,瑛瑛哪里有反抗的余地。
可此刻的柔嘉公主仿佛陷入了深切的哀伤之中,遍身的曜目绫罗与珠翠金钗与这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只瞥了瑛瑛一眼,便将目光挪移到了薛怀之上,怔惘般地瞧了他一息,便对瑛瑛说:“那日的鹿鸣花宴,你是故意攀扯着薛怀落入溪涧的吧,在场那么多王孙公子,你偏偏挑了个最温润仁善、不可能对你置之不理的人。”
瑛瑛不语。
她如今立在柔嘉公主身前,非但是相形见惭,更觉得自己如被人剥光了外衣一般觑见了里头所有的阴暗心思。
“才过了九个月。”柔嘉公主自嘲一笑,似有点点泪意袭上她的美眸,只是公主的骄傲让她倔强着不肯落下泪来。
从前她还能骗一骗自己,薛怀是被迫娶了个这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婚后不睦,总有和离的一日。
可薛怀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还会念叨着瑛瑛的名字,其中的含义她甚至不敢往深处细想。
再不去想,铁一样的事实也摆在了她眼前。
薛怀,莫非是心悦上了这个一无是处的庶女?
彻骨的伤心遍布柔嘉公主每一寸的肌肤与血肉,她甚至没有心气去为难磋磨瑛瑛。
她只是贪婪般地凝望着眼前的薛怀,静静地陪伴在他左右。
而瑛瑛在柔嘉公主身后立了足足半个时辰,因见柔嘉公主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她便朝前挪动了几步,恰好能把薛怀的状况纳进眼中。
一个多月的失踪让他瞧着清瘦了不少,眉宇下紧紧闭阖的眸眼莫名地透出几分虚弱来,薄唇泛白。
此刻的薛怀轻淡缥缈得彷如一缕青烟。
瑛瑛心间愈发愧怍不安,想上前去瞧一瞧薛怀衣衫下有无伤口,却又忌惮着柔嘉公主而不敢上前。
良久之后,死士们终于领来了个提着药箱的大夫,柔嘉公主这才退到了后头,让大夫为薛怀诊治。
大夫一见那群死士们个个横眉竖目的模样,双腿便不由地一软,再瞧见柔嘉公主鬓发间金碧辉目的朱钗,霎时连眸光都不敢乱飞。
他仔仔细细地替薛怀诊治了一番后,便战战兢兢地答道:“这位公子先头几日应是醒过一回,只是因虚不受补的缘故又晕了过来,此番还是要给他服用些滋补身子的药材才是。”
大夫指的便是鹿茸、人参之类的珍奇药材,江南屡屡遭遇水患,寻常人家连粮米都捉襟见肘,更何况是人参鹿茸。
柔嘉公主听罢也蹙起了柳眉,思忖了一番后便扔了一锭金子给大夫做金子。
而后,她便冷着脸对瑛瑛说:“照顾好薛怀,本宫去去就回。”
说罢,柔嘉公主便领着一众死士离开了这间粗陋的屋舍。
瑛瑛方能上前解开薛怀的衣衫,将他整个身子都检查了一番,在背部腿间都发现了几道狰狞的伤痕。
此时的伤口已结了痂,只是上头还悬着些已干结的血肉。
瑛瑛倏地红了眼眶,不难想象薛怀历经了何等苦楚才保下了一条命,她忍着泪环视了木屋一圈,端来了个铜盆。
这时木屋的主人也终于有胆气,那赤脚大夫名为李方,他瞧见瑛瑛正立在铜盆旁一筹莫展,便出声道:“你可是要热水?”
瑛瑛点点头,待李方走近了之后,便躬身作礼,恭敬地对他说:
“多谢您救下了我夫君。”
她把袖袋里仅剩下的银票统统递给了李方,以此来酬谢他的救命之恩。
李方却摆了摆手道:“那位贵人已给老朽许多金子了。”
瑛瑛默然不语,只说:“这都是您应得的。”她将银票搁在了木桌之上。
李方无法,只能将银票收了下来。拿人手短,他问瑛瑛:“除了热水外,你还要什么?”
瑛瑛只答:“我想替夫君擦一擦伤口上的血泞。”
李方见状便翻箱倒柜地寻出了一盒捣碎的草药,又去厨房里端了一盆热水来。
瑛瑛谢过他后,便用自己袖袋间的软帕沾了水,一点点地替薛怀擦拭起了伤口,再敷上一层草药。
因背上的伤处不好涂及,瑛瑛便只能与李方一起扶起了昏迷不醒的薛怀,又让邹氏搭了把手,才把薛怀身上的伤处都清理干净。
如此忙碌一番,瑛瑛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是得到了两分慰藉,她守在薛怀身旁,柔荑握住了他微凉的手心。
不由地喃喃自语道:“夫君,你会怪我吗?”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柔嘉公主才回了望湖村,她从王启安那儿拿来了不少药材。
李方一瞧见她便退到了另一间屋舍里,柔嘉公主便吩咐自己的婢女给薛怀熬煮补药。
等薛怀喝下些滋补的药材后,柔嘉公主才有闲心逸致与瑛瑛说话。
左不过是询问她薛怀为何遭遇此劫,瑛瑛将薛怀遇难的始末说给了柔嘉公主听。
柔嘉公主听后却道:“照你的说法,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都被王启安昧下来了?”
今日她去知府府邸向王启安讨要药材时,王启安摆出来的姿态简直低到了尘埃里,还将一封英平王的手信交给了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正纳罕皇叔怎么会与王启安有联系时,那信上的内容却愈发让她震烁。
英平王让她不要插手江南赈灾银两一事,其间事涉党派斗争,身处其间的人一定会死。
信中内容言尽于此,英平王到底不舍得让柔嘉公主伤心,没有言明薛怀不可能活着进京一事。
他已知晓了王启安在京城里的护身符是谁,也知晓赈灾银子去了何处,便决然保不下来命来。
包括薛怀的妻子瑛瑛,也逃不过一死。
可柔嘉公主如此聪慧,怎么可能听不出英平王信里的言外之意?
她只是不敢往深处细想。
瑛瑛的回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薛怀好不容易保下了一条命,绝不能再葬送在暗卫的手里。
可是从江南回京城的路上危机四伏,即便有她同行,她带来的这些死士也不足以与皇兄皇叔安排的人手相提并论。
最好的法子,还是让薛怀放弃追查江南的赈灾银两,安安稳稳地回京后,继续做他逍遥自在的承恩侯世子。
柔嘉公主沉吟半晌,便摒弃了心中对瑛瑛的嫌恶,向她提起了此事。
瑛瑛一愣,恐惧蔓延至心间,即便如此她还是抬眸迎上了柔嘉公主的目光,告诉她:“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只是夫君既已查探到了王大人的罪证,只怕是宁死也要将这罪证递到陛下跟前。”
若薛怀是个惧死之人,怎么可能在周景然与王玉嫣大婚之日与王启安兵戈相见?
他不怕死。
这也是柔嘉公主认识的薛怀,不惧身死,清正刚直。
她叹息一声,只道:“若他一人回京,他必然会无惧生死。可如今有你在,他至少会为你考虑。”
此时的柔嘉公主哪怕再心有不甘,哪怕再不愿承认薛怀心悦瑛瑛的事实,却也只能靠着瑛瑛的存在来让薛怀顾惜自己的性命。
瑛瑛听后一怔,想去瞧一眼柔嘉公主的面色,可她此时已挪开了目光。
两人相对无言,约莫沉寂了一刻钟之后,木榻上的薛怀倏地咳嗽了一声,两人立时走到木榻旁。
薛怀悠悠转醒,整个人仍是虚弱不已,可到底是睁开了明眸,露出勃勃的生机来。
瑛瑛是喜极而泣,却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
她轻唤了一句:“夫君。”
薛怀睁了睁眼眸,花了不少气力才能分辨出眼前之人的样貌。
瑛瑛与柔嘉公主立在一处,两人皆用无比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艰难地咽了咽嗓子,想回应瑛瑛的话语却又着实没有气力。
瑛瑛见状便笑着对他说:“夫君刚醒来,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妾身就在这儿陪着您。”
这时的柔嘉公主留意到薛怀醒来后的目光几乎只落在瑛瑛一人身上,她有心想与薛怀说两句话,可却发现自己根本融不入这两人亲密缱绻的氛围之中。
柔嘉公主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薛怀这儿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她自嘲一笑,落寞地朝着外间走去,留给薛怀与瑛瑛能独处说话的余地。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暮昏黄,薛怀再饮下剩余的汤药之后,终于能出言说上几句完整的话语。
瑛瑛也第一时间告诉他:“是柔嘉公主救了夫君您,她因担心夫君您的安危,从京城赶赴到江南,派死士搜寻您的踪影。”
薛怀一愣,着实没想到柔嘉公主会为了他从京城赶赴江南。
她是金枝玉叶,本不该来江南这等水患之地。
因见薛怀蹙起了眉头,瑛瑛便壮着胆气继续说道:“周大人寻了您一个多月,妾身以为您已身死,便打算回京去向祖母、母亲等人报信。”
说到此处,瑛瑛积压在心口已久的悲怆仿佛寻到了由头发泄一般,她几乎是泪如雨下般地向薛怀诉说着心里的歉意。
“是我不好,只在江南待了一个月就认定夫君已死。若是没有柔嘉公主的坚持,夫君该怎么办才好?”
泪水淹没了瑛瑛的眼眶。
“妾身对不起夫君。”瑛瑛趴伏在薛怀的木榻边上,一遍遍地落泪,一遍遍地吐露着自己的忏悔。
薛怀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瑛瑛,在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便上前握住了她的柔荑。
他说:“瑛瑛,不要哭。”
“这一回我能活下来,是上苍庇佑。”薛怀忍着身子里的不适,朝着瑛瑛淡淡一笑。
“你没有错,那一日我让你避开王启安的眼线回桃水县时,就告诉过你,要保护好自己。你是我的妻子,也是你自己,你要爱自己胜过爱我。”薛怀说了一番话,便不得已要停下来缓一口气。
“江南到处是王启安的人手,你留在这儿一个月已是十分危险。回京,并没有半分错处。至于公主的恩情,我牢记于心,将来若是公主事涉险境,我必会以命相报。”
薛怀说罢,为了驱散瑛瑛心间萦绕着的愧怍,便调笑似地捏了捏她的柔荑,告诉她:“别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因薛怀这番善解人意的话语,瑛瑛脸上的泪意愈发汹涌。
薛怀越是光风霁月,越是这般体贴地接纳了瑛瑛所有的私心,她便愈发唾弃自私的自己。
这般笃定且真挚的爱,将瑛瑛团团包裹,将旧日里那些独自一人舔舐的伤口修补得完完整整。
瑛瑛泣不成声。
*
立在屋外的柔嘉公主隐隐约约地也听见了瑛瑛动情的泣泪之声。
不必细想,她必是抢先一步告诉薛怀她离开江南一事,其间必然掺杂着无数啼哭的泪水。
薛怀必定会心软,甚至还会闻言劝哄那个庶女。
柔嘉公主立在徐徐的冷风之中,身上的墨狐皮大氅仿佛根本遮盖不住入骨的寒冷,冻得她竟悄然发起抖来。
身边的死士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公主未发话前,都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柔嘉公主才从心口纾出满腔的愤懑之意。
她可以输,但不能输的这么窝囊。
若瑛瑛心悦薛怀,待他细致入微、情真意切便罢了,如今瞧着她只是个自私自利之人。
柔嘉公主怎么甘心把薛怀拱手送给这样的瑛瑛?
*
薛怀休息了十日,如今已能下地行走。
柔嘉公主带来的人手里并无擅进庖厨之人,吃食全由瑛瑛一人下厨劳作。
柔嘉公主与薛怀商议着回京的时间,并状似无意般地提起那日她在江南境外遇见瑛瑛的马车一事。
薛怀却是罔若未闻,只对柔嘉公主说:“江南水患危急,公主千金贵体,还是不要多留的好。”
他顾左右而言他,柔嘉公主也不愿做那等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长舌妇,便只道:“那便明日回京,你们的车马跟在本宫后头即可。”
她虽不知晓这一路上薛怀是否会遇到伏兵,她能做的便是在尽量多保着些薛怀。
薛怀谢过柔嘉公主的好意,转眼瞧见瑛瑛端着素菜汤进屋,他便替瑛瑛拉开了小杌子,引着她坐下后便问:“瑛瑛,明日我们一起启程回京。”
瑛瑛低眉顺目地应下,眼瞧着木桌上坐着的柔嘉公主连筷子也不动一下,便愈发悻悻然地不敢言语。
每回瑛瑛见了柔嘉公主以后,都会打从心底生出些与明月争辉的卑怯来。
薛怀眼瞧着瑛瑛一日比一日的怯懦,心下也不好受。
当日夜里,他悄然地走到了望湖村水流潺潺的溪口处,恰在那里瞧见了默然赏景的柔嘉公主。
四下无人,他上前朝公主行了礼。
柔嘉见了他,总是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也顾不上担忧回去路上的艰险,只笑着说:“本宫瞧着,你都好全了。”
薛怀脸上的笑意恭敬又疏离,他不止一次地向柔嘉公主道谢,此番从嘴里说出来的也是那等客套而冠冕的话语。
“多谢公主相救,您的大恩薛某没齿难忘。”
金澄澄的夕阳余晖落入西边的一望无垠的湖底,水面折射出波光粼粼的余晖,灼疼了柔嘉公主的美眸。
她叹息一身,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怅然:“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话。”
柔嘉公主抬起炯炯的目光,直勾勾地凝望着薛怀俊朗清濯的面容,不知攒了多少孤勇,才敢出声问他:“你喜欢上那个庶女了吗?”
薛怀一叹,只淡淡答道:“公主想听实话吗?”
柔嘉公主不答。
薛怀却兀自答道:“是。”
话音甫落的那一刻,柔嘉公主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倏地往下滴落,她甚至不去计较公主的尊严与体面,就这样凝着泪望着薛怀。
而薛怀的心里盛着感激、装着尊敬,甚至还多了几分要为柔嘉公主肝脑涂地的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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