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屋瞧了一眼瑛瑛,见她果真柔顺地躺在床榻上熟睡了过去,便也放下了心,只坐在临窗大炕上看起了经书。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
瑛瑛仍是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薛怀时不时朝床榻的方向瞥去一眼,因见榻上的瑛瑛一动不动,这才渐渐地起了疑心。
他倏地搁下了经书,起身走到床榻旁,尝试着轻轻摇醒瑛瑛。
反复地摇晃了几番后,瑛瑛却仍是禁闭着眸子,还是一副困倦到熟睡的模样。
薛怀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便见他眉宇凝结似冰,嘴边的话语也染上了浓浓的颤抖,“瑛瑛,你醒醒。”
瑛瑛仍是不醒。
薛怀立时朝着外间的廊道上大喊道:“快去传太医。”
第40章 苦肉计
瑛瑛的忽然昏迷让整个松柏院陷入了一片慌乱。
小桃等奴婢闻讯赶进内寝里头, 个个眸中裹着热泪,哽咽着不肯落下泪来,可眼底却早已暗红一片。
薛怀乱了分寸, 陷入六神无主的窘境之下, 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清明与自持,他只能颓然又慌张地抱起了昏迷不醒的瑛瑛,想去触碰她如瀑般的鸦发, 却发现自己的整只手臂都在不停地颤抖。
亮堂的内寝里支摘窗尚未阖起, 秋风飘入里屋, 拂起薛怀的绣边衣摆,再有几缕肆无忌惮地闯入薛怀的脖颈之中,激起他心间一片冷意。
此刻他能攥在手里的只有几缕青丝而已,本就清瘦无比的瑛瑛如此惨白、如此孱弱,仿佛下一瞬就要如烟般淡去一般。
薛怀鼻头一酸,除了尝试着让自己手心的热意传递到瑛瑛身上以外, 他无能为力。
小桃隔着朦胧的泪眼去瞧薛怀, 见他虽身处明堂堂的日色之中,可他孤零零地抱着瑛瑛的模样,竟无端地露出几分可怜来。
好在这点可怜没有持续太久, 前去请太医的诗书和五经一刻也不敢耽误, 一刻钟的功夫便把离承恩侯府最近的吕太医请来了府上。
两个小厮跑的满头是汗, 霎那间连话也没力气再说,小桃见状便与芳韵一起上前搀扶起了诗书和五经, 将这两人送去了耳房。
吕太医医术精湛,与薛怀见礼之后便替瑛瑛把了一通脉。
薛敬川与庞氏闻讯而来, 两人虽担心瑛瑛的身子,可因婆子们的禀报有些不尽不实的地方在, 庞氏还是要亲自来松柏院走一趟才能安心。
吕太医与庞氏等人也是熟识,当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地方,便直言不讳地说道:“臣观夫人的脉象,应是服用了些西域的奇毒,这等毒并不致命,只是长期服用的话会损人肝肺,至多半年便会香消玉殒。至于夫人这一回为何昏迷不醒,臣也拿捏不住,许是夫人对这奇毒十分抵触,一服用下去便闹起了反应。”
听闻“西域奇毒”这四个字,薛怀是再也忍不住心内的愤慨,也不管吕太医在不在场,便对庞氏说:“姑姑此举,莫非是要与我们长房撕破脸皮不成?”
薛英嫣嫁去的忠国公府里,前些年便在陛下的允准下与西域的商户们通了经商的门路,在这条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中,忠国公府几乎是垄断了所有的商品。
不过大半的银子都进了陛下的口袋里。
如今听说瑛瑛是中了西域的奇毒,薛怀甚至不必去猜幕后真相的目的,便能断定这事与薛英嫣脱不了关系。
若再往深处细想,只怕与薛老太太也有些瓜葛在。
薛怀的心里泛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他知晓自己的姑姑性子有些刁蛮骄纵,却不知晓姑姑还能使出这样恶毒的手段来。
庞氏也叹息了一阵,嗔怪似地瞪了薛敬川一眼,而后道:“你姑姑素来是这个性子,你祖母如此疼爱她,怪道她出嫁以后与婆母关系不佳,和夫婿也离了心,在夫家待不下去,便整日回娘家来搅和风云。”
庞氏刚嫁进承恩侯府的时候也在薛英嫣这个小姑子的手里吃了不少苦,幸而她牢牢地拿捏住了薛敬川的心,否则他们大房还不知要被薛英嫣搅和成什么模样。
薛敬川虽疼爱自己的幼妹,可也实在恼怒幼妹肆无忌惮的行径,瑛瑛何其无辜,嫣姐儿怎么能对自己的侄媳妇下毒?
他作势要发怒,庞氏却轻轻推了他一把,指了指外头明媚的天色道:“国公爷不是在外头还有事要忙吗?瑛瑛这儿有我和怀哥儿呢,您便先去忙吧。”
薛敬川也不愿意在松柏院内久留,做公爹的人总要有几分忌讳,他便温声安慰了几句薛怀,随后便往松柏院外走去。
一等他离去,庞氏便敛起了嘴边的笑意,与吕太医说起了解毒的事宜,便让婆子们领着吕太医去外间写药方,自个儿却与薛怀说:“你这姑姑可不是省油的灯,瞧着是因你上回为瑛瑛驳斥她一事而怀恨在心,你怎么看?”
说到底薛敬川与薛英嫣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肉骨亲,许多体己话都不能说给薛敬川听。
薛怀面色沉沉,那双如水般彻亮的眸子因不忿而染上了两分阴翳,“姑姑先不仁,便不能怪我不义。”
他已容忍了薛英嫣对瑛瑛的嗤笑与为难,却不想薛英嫣还猖狂到将手伸到了娘家的侄儿院子里。
庞氏知晓自己的儿子不过是外里瞧着仁善和顺,其实心里藏着的沟沟壑壑并不比旁人少,自从被迫弃武从文之后,他便对这世上大多的事都失去了兴趣。
君子之名冠于他身,不过是他过分无欲无求,因此而喜怒不形于色,任凭对谁都是一副怀着笑的淡然模样。
直到他将瑛瑛娶进了门,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如同天降甘霖一般解了庞氏的燃眉之急,她本不愿柔嘉公主进门,只盼着瑛瑛能做个柔顺体贴的贤妻,照料好儿子的分内之事,其余的事她都不敢奢求。
谁曾想江南之行以后,薛怀对瑛瑛的态度便变了许多,昔日的冷硬与疏离荡然无存,而是极为珍重地将瑛瑛放在自己的心间。
庞氏心里万般高兴,便盼着瑛瑛能早日怀上子嗣,她也好含饴弄孙。不曾想薛英嫣还贼心不死,可她就算如此刁蛮任性,也不能顶着与长房撕破脸皮的危险来出心里的一口恶气。
这样的举措实在是太过偏激和愚蠢了一些。
庞氏立时瞥了薛怀一眼,提点般地告诉他:“你这姑姑可不是个蠢人,若说她不是受人指使或是有高人相助,我才不信她会这般胆大。”
薛怀一愣,眸子里涌起几分更为不忿的怒意,他说:“母亲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你心里要有个数。柔嘉公主并非善类,她也不是个懂得放弃之人,只怕她不会心甘情愿地另嫁他人。”庞氏说着,话语里也染上了几分感慨。
母子两人相谈一番,另一头的小桃也接过了吕太医递来的药方,与杜嬷嬷等人抓了药,熬煮之后将浓郁的苦药端进了正屋。
薛怀亲自拿过了药碗,抱起昏迷不醒的瑛瑛,让她的身躯能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然后,他便一勺一勺地吹凉了浓药,小心地将其喂进瑛瑛的嘴里。
庞氏在旁瞧了一阵子,转念想到瑛瑛受这一场的苦后身子必然会虚弱不已,便又回霁云院去挑件些了温补的药材,一并送来了松柏院。
薛怀破天荒地告了病假,一连三日都待在松柏院里,白日里便坐在床榻边照看瑛瑛,喂药擦嘴能活计都不必假手于丫鬟们。
夜里他便宿在了临窗大炕上,也不敢睡熟了,生怕瑛瑛醒来后无人照样。
这样空熬了三日之后,瑛瑛终于悠悠转醒,满面疲容的薛怀也喜不自胜地弯起了眼角,眸光灿若星辰,亮晶晶地凝望着瑛瑛。
瑛瑛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薛怀如此热切的目光。
她愣了好一息,才动了动嘴角,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气力不足,只能嘤咛着发出些声响来。
薛怀比她更急切,慌忙劝道:“你才醒来,好好缓一缓再说话。我就在这儿,不会走。”
瑛瑛点点头,因实在使不上来力的缘故,便只能睡回了床榻之中。
薛怀便静静地陪伴在她左右,直到日落斜阳,夜色拉下帷幕时都不曾挪动身子。
这几日他一心扑在瑛瑛身上,却把自个儿的身子抛之脑后,小桃等丫鬟瞧在眼里急在心里,仔细商议了一番后便壮着胆子端了一碗素面进屋。
她们知晓薛怀因挂念着瑛瑛的缘故必然会心绪不佳,心绪不佳也会惹得胃口不佳,用一碗素面裹腹是最合适之举。
只可惜坐在床榻边沿的薛怀一双眸子只紧紧地攥着瑛瑛不放,根本不肯往别处挪去。
小桃立在他后头念叨了一句:“世子爷该用晚膳了。”
薛怀却连头都没抬,只说:“我不饿,你们把晚膳分食了吧。”
这三日他回回都是这般的说辞,晚间除了用些茶点外再不肯挪动身子,小桃是当真担心,夫人好不容易养好了世子爷不肯用晚膳的陋习,如今却又坏了回去,她们这些奴婢该如何向夫人交代呢?
又过了两日,其间瑛瑛昏昏沉沉地醒了好几回,每一回醒来都能瞧见坐在她身旁的薛怀,心里又高兴又觉得怅然。
她一开始是四肢无力,见天地喝苦药下肚,总算是恢复了些气力。
譬如今日,她已能在薛怀的帮助下坐起上半身,说出口的话音虽清薄无比,可好歹能说上一箩筐的话语。
薛怀端了燕窝粥在旁,含笑问她:“怎么才用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瑛瑛摇摇头,艰难地伸出手攀住了薛怀的胳膊,勉力一笑道:“夫君,妾身想吃蜜饯。”
她才用了苦药,胃里头也发酸发苦,只想吃点蜜饯润一润口舌。
薛怀立时便要支使着小桃去取蜜饯,瑛瑛却又撒娇般地添了一句:“妾身想吃杜嬷嬷做的青梅蜜饯。”
这位杜嬷嬷便是出身于荣禧堂的管事嬷嬷,前些时日被薛老太太指派到松柏院里来伺候瑛瑛。
薛怀听罢略微迟疑了一番,而后便让小桃去请杜嬷嬷进正屋里来。
此后,瑛瑛又以病中乏困无聊为理由,恳求着薛怀去书房里挑件几分有趣的游记和话本子来让她解闷,薛怀自然拗不过她,一径往书房走去。
而后,内寝里便只剩下了瑛瑛与杜嬷嬷。
瑛瑛仍惨白着一张脸,只是那双着火焰的杏眸却依旧彻亮无比,她缓声对杜嬷嬷说:“嬷嬷给我出的这一招苦肉计,可着实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啊。”
第41章 问罪
杜嬷嬷初来松柏院时还对瑛瑛存有两分轻视, 她端着自己的身份,认定了瑛瑛这等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眼皮子自该浅薄无比,不曾想她竟然会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明明杜嬷嬷与花嬷嬷已在薛老太太的支使下给了瑛瑛暗示, 并把她吃食照顾的妥妥帖帖, 却不想还被薛英嫣寻到了机会。
昨日那眼生的小丫鬟送来了一碟糕点,杜嬷嬷凑近一闻便瞧出了不对,百般阻拦瑛瑛吃下糕点, 谁曾想瑛瑛却淡淡笑道:“这一回不成, 只怕还有第二回, 与其日日担惊受怕,这一回倒不如让她得手了。”
瑛瑛知晓薛怀的心里有她一席之地,也正是倚仗着这一点,她才敢豪赌一场,赌薛怀不会让她受委屈。
所以瑛瑛便不顾杜嬷嬷和花嬷嬷的阻拦,咬了一口糕点下肚, 意识昏迷的时候她心里觉出点点后怕来――没想到薛英嫣当真恨她至此, 这平白无故的恨意显得如此突兀且可笑,明明她不曾得罪过薛英嫣。
杜嬷嬷瞥了眼瑛瑛惨白的颓容,只叹这张素白嫣然的面容下藏着一颗狠厉果决的心, 虽为自保, 可也露出她不逊色于男儿郎的坚毅心性来。
因此, 她对瑛瑛的态度有了颠覆性的改变。譬如此刻,杜嬷嬷便微微躬着身子, 问瑛瑛:“奴婢知晓夫人为何一醒来就要寻奴婢,夫人放心, 这事断不会传到老祖宗的耳朵里。”
杜嬷嬷与瑛瑛心里都明白,老太太最珍视自己的爱女, 对瑛瑛的怜惜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所以瑛瑛故意让自己中毒一事断不能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多谢嬷嬷。”瑛瑛操着沙哑的嗓音,朝杜嬷嬷投去最深切的感激目光。
杜嬷嬷还要再客气地推辞时,薛怀已步伐匆匆地走进了正屋,那双如溪般澄澈的目光已不偏不倚地落在珠帘后的瑛瑛身上,杜嬷嬷霎时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悄悄地退出了正屋。
之后,瑛瑛便倚靠在薛怀的怀里,听他清润的嗓音里冒出一句句满是纠葛与错乱的话本之字来,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听着听着,她渐渐地生出两分困倦之意,便干脆靠在薛怀的肩头睡了过去。
薛怀察觉到瑛瑛已熟睡,便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里的话本子,却是不敢挪动自己的身子,只一动不动地守着瑛瑛。
外间的丫鬟们也都是聪慧之人,没有薛怀的吩咐,再不敢进屋叨扰。
*
薛敬川与庞氏商议了一通后,还是将松柏院内的事说与了薛老太太听,薛老太太听后也很是震怒,先派人去把杜嬷嬷和花嬷嬷传了过来,而后便在荣禧堂里发了一通大火。
庞氏懒怠于婆母多言,便暗地里推了一把薛敬川。薛敬川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母亲可要为怀哥儿和瑛瑛做主才是,妹妹这回的手可伸得太长了一些,传出去外头的人还不知要怎么嘲笑我们承恩侯府呢。”
这话一出,庞氏便在侧翻了个白眼,心内满是感慨之语――她这夫婿当真不会说话。
果不其然,薛老太太听得薛敬川的话语后便蹙起了眉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说:“外头人都说你妹妹性子刁蛮任性,又不贤惠,还不是因你妹夫纳了十来个妾的缘故。可若是你这个做哥哥的能立得住一些,你那妹夫怎么敢如此行事?说来说去都是你无用。”
薛敬川闻言便也讷讷不语了。
眼瞧着薛老太太拿捏住了薛敬川的错处,庞氏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道:“母亲心疼嫣姐儿是人之常情。咱们做哥嫂的原也不该与妹妹多计较,可嫣姐儿此番做事实在太糊涂了些,哪里有出嫁女在娘家侄儿房里下毒的道理,若是传出去,对嫣姐儿的名声也没有什么好处。”
庞氏知晓薛老太太心偏,也不奢望着她能为薛怀和瑛瑛做主。可她这个做娘亲的却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儿子与儿媳受辱,便暗地里以薛英嫣的名声做威胁,让薛老太太补偿薛怀与瑛瑛一番。
薛老太太沉吟片刻后,便扫了一眼面色冷厉的庞氏,只道:“这事是嫣姐儿做错了,往后我会让她少回娘家来,还有她那些留在府里的忠仆,我也会统统打发走。至于瑛瑛,我房里的那一架百鸟争鸣的插屏,便权当是给她的补偿吧。”
薛老太太的处境全然出乎庞氏的预料。
庞氏见好就收,谢过了薛老太太的“公平”处置,便领着呆呆愣愣的薛敬川回了霁云院。
*
瑛瑛养了大半个月的身子,薛怀也请了半个多月的假。
后因瑛瑛能下地走路,且脸色也恢复了几分红润,薛怀才肯放心去翰林院当值,这几日杜嬷嬷与瑛瑛时时待在一处,杜嬷嬷本是个不善言辞之人,瑛瑛用厚厚的银财开路,杜嬷嬷便教授了她好多承恩侯府的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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