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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嫁与你◎
围猎最后那日, 赵在洹不负众望地拿下头名,获赐弓箭一把,提拔当了个小校尉, 如今赵家三子皆不同于往日,前途无限,叫人惊羡。
赵在洹将那只个头最大的獐子送至常青安面前, 他一脸认真地说送给母亲, 倒让常青安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她将这獐子分了,各家送了些去, 也不枉他一片诚心。
待到春蒐结束,赵渝当即称病, 常青安准备带她去往平州将养,暂时避开京城,权当散散心, 她们也会途径漳州,查看一番长春学堂。
临行前,赵渝于房中清点衣物,房中烛火未熄。忽闻轰隆雷声, 雨点淅沥沥落下,连成一片,沿着青瓦滴落, 织成细密帘子,朦胧恍惚。
她窈窕身姿映照于轩窗上, 内里温暖明亮, 恰如明灯一盏, 暖春一室。
“哐——”
谢淮扔了个颗石子敲于窗上,长静当即警觉,隐约见一片模糊衣角跃下墙头,她推门而出,喝问道:“何方宵小!”
“我想见你家小姐一面。”
雨中他的面容难辨,唯有一双黑沉沉眼睛还算看得清,尚且仍然透亮,长静默了默,大胆问道:“敢问六殿下意欲何为?”
“……”
“只是说说话。”
他转过身,负手而立:“即刻通传。”
屋内赵渝疑惑地看着湿透的长静,她不禁问道:“是谁?你且先换身衣裳,当心着凉,风寒难治,若是发了热可是凶险。”
长静:“外头是六殿下,有话想同四小姐说。”
赵渝怔了怔,谢淮?
那日谢津说的话犹言在耳,“六弟他向来喜欢跟着我”,所以谢津在哪他就在哪,谢津做什么他也一并跟着做,从第一次灯会起就是如此。
“他想说些什么呢?”
“奴婢不知。”
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踟躇半晌,还是推开了门,长静细心给她穿上披风,又撑开了伞,正想随侍,却听她说:“不用跟着来了,你还是先下去换身衣裳。”
赵渝拿过伞,自己悄然出了门。
她环顾一圈,在墙下看见一团黑影,她抿抿唇,没有出声,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固执又倔强。
谢淮侧头看她,缓缓走来。
他身上也湿透了,雨水不住地往下流,问她:“脚好了吗?”
赵渝垂眸,只握紧了伞。
“我来只是想说,不全是为着谢津。”
他喉间微动,有些艰难地说着:“他于我有恩,宫里就我们兄弟二人最为亲近,他一直是我三哥。
“他做的事,我知道,我包庇,我难逃罪责。”
赵渝咬牙:“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欺压我家。”
“对不起。”
他艰涩道,眼睑眨了眨,那眼睫上的雨水就此划落:“他走错了路,我无力回天。”
“所以呢?”
她倏尔提高了声调,眼眶通红,质问道:“你又要为他做些什么?那我呢?”
谢淮突然上前,他伸出手仿佛是想抱抱她,却是双手湿漉漉,带着彻骨寒凉,于是他止住脚步:“对不起。”
他拦不住谢津,便唯有挡在他面前,绝不能让他继续错下去,酿成大祸,害人害己,更害这天下安稳,连同他自己,也不能一错再错,见者同担,他早已无法抽身,可还是想自私一次。
“我来是想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小鱼。”
他绷着脸,有些紧张,眼神慌乱地环顾一圈,忽然矮下身去,拉着她的裙角,遮住那露出的一点脚腕,他也没起身,只是拽着那点点布角。
“不是因为谢津,是我自己,心悦于你。我不会再为虎作伥,也会改过自新,不会让你为难,也绝不纳妾,护你周全。”
他似是想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地补充着:“出宫建府后你管家,我有铺子百间,幕僚二十人,生母早亡,无人认养,敬重你尊重你,绝无异议。”
“我也好读书,愿意聆听夫人教诲,日写十卷也行得,便是赵大人我也乐于请教,也精骑射,会上马弯弓,也能猎下大獐子送给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细细看来,他确实比不上谢津出众,谢津尚有功绩,而他声名不显,如何能将她轻易卷入。
谢淮:“他想讨一封圣旨,但父皇没允,其实除了这条路……罢了,你还是出京避一避吧,若是得遇良人……”
后头的话他再说不下去,梗在喉头里,几次上下也难以真个说出来。
赵渝咬唇:“还有一条路,我嫁与你。”
谢淮猛然抬头,不敢置信,他呆愣愣地看着赵渝,一时忘了反应。
赵渝也矮下身,她持着伞遮住两人,一手托腮看着谢淮,重复道:“我说,我嫁与你。”
“!”
谢淮向前倾来,望进她星眸中:“我心悦你,真的。”
赵渝勾了勾嘴角,歪了歪头:“或许你的心分作了两半,只有一半心悦我呢。”
“……”
谢淮按按心口:“可只有一颗心呢。”
赵渝捂嘴偷笑两声,拍了拍他肩膀,将伞向前递去。
“给你,快回去吧。”
谢淮接过伞,却是打在她头顶,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赵渝搭上他的手,却被他猝不及防之下拉入怀中,谢淮紧紧抱住她,轻笑一声:“我只有一双眼睛看着你,也只有一颗心砰砰直跳。”
赵渝锤了锤他,羞红一片。
“还有,灯会那日开始,我是跟着你的。”
不是谢津。
赵渝恍然想起那日,她慌张不已,一心想寻母亲,于是她开口再次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找小鱼呢。”
他笑着说,确实有一条通红明亮的鱼从冰河里跃出,转眼落入他心。他的眼中是静静流淌的河水,盛着那尾红鱼的倒影。
次日大早上,常青安带着赵渝再次离京,随行另有护卫二十人,赵在凌也一起同行,春兰手持戒尺,春菊手捧剑匣,肃然侍卫于旁。
车马碌碌而行,这次出行颇为随意,常青安也不拘着赵渝,她便牵来一匹枣红色马,执意驾马而行,她坐稳于马上,用力拽着缰绳,赵在凌挨着她,时刻注意着。
“驾——”
不再是慢腾腾地走着,马蹄越来越快,小跑起来,赵渝深呼吸几次,压下涌上来的害怕,收紧了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正视前方,她再也没掉下去过。
这次他们不急着赶路,便沿路休息,路过小村,麦田新芽,田野之上传来的风中夹着浅浅的芳香,货郎挑着担子穿行,自由而散漫,小城中摊贩分列两旁,木簪钗环铺于匣内,人马来往,热闹祥和。
偶尔休整时赵渝还会跟着赵在凌去往铺子中,亲自检查一番,她面覆薄纱,婉约大方,查账排货皆不在话下,更清点库存,想些点子出掉挤压的陈货。
常青安不管他们,每每端坐于茶楼雅座中,听着底下朗朗的说书声,惊堂木落下,语调刻意压低,引起一众哗然,而后便是雷鸣掌声。
她看着街道上众生百态,又闻人间悲欢,真假掺半,皆是人生,是她未曾经历的古老而普通的生活,日升月落,吐息不止。
“夫人。”
“已至漳州。”
她走下马车,学堂大门敞开,于长长游廊上侧耳细听堂内声声诵读,夫子不拘性别,其内更有女夫子数名,皆是心性坚定之人。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1]
常青安立于廊下,听了半晌,夫子若有所觉,向她投来一瞥,而后脸色一变,就要起身见礼,她摇摇头,再次行远。
赵在凌早已去了学堂管事堂内,要查看这段时日学堂情况,以免有人欺上瞒下,行些小人之事,若发现为人不端之人,则要立即赶出学堂。
赵渝安静地跟着常青安,她觉得今日的母亲格外沉默,明明学堂一切都好,女学生也占了大半,可是为什么呢。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2]”
她忽然开口,登上学堂二层,凭栏远眺,天下之大,竟一眼望不尽,而这天下又如此之小,在于这小小学堂内。
李唤风前来拜见:“多日未见,问夫人安。”
常青安回礼:“一切安好。”
待到一日下学,赵在凌召集众人,于院中开会:“今日此来,无非探望,现将诸事公布,权当做个交代,凡有所思,大可直言。”
李唤风身为名义院长,当先发言。
“长春学堂招收学子合计三百人,女子一百六十,随附男子一百四十,夫子共有十五人。”
“设立古学两节,礼艺一节,共议一节。”
“笔墨贵重,改用炭笔,一文一支。”
“……”
而后夫子们接连汇报各自负责的学子的情况:“春一堂,学子若干,学至论语为政,功课不落,尽数收取。”
“……”
常青安一一听过,观他们眉目清正,不是糊弄了事之人:“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文以知书,而后明理,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3]”
“诸位所行,皆为大德,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4]”
她站起身向众人深深行礼:“愿共济此学,青安拜谢。”
作者有话说:
[1]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出自《论语》
[2]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出自《论语》
[3]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出自《论语》
[4] 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出自《论语》
第47章
◎其言也讱◎
漳州于灾后缓慢复苏, 一切都走上正轨,学子们方才入学不过月余,尚不能瞧出什么来, 常青安完善了招收夫子的要求,而后又定下了一月一考校的范围,日后成绩登册送往赵府, 由她亲自过目, 不允许私收贿赂。
“男女不限,德行无亏,请做此卷,过关即可为夫子。”
她在漳州停留三日, 又草拟一张测试卷,不拘来历学识, 若能得分九十以上,则可聘用为夫子:“以此为例,不可复用。”
用一次便作废, 题目不尽相同,避免有人钻空子。
李唤风接过细看,只见此卷题型各不相同,前三题考校经文, 而后竟是算数,其后又有农学,尤其是最后三大题, 皆为问论,列举三问。
“今有一人, 年方三十有二, 下村佃户, 十亩地,与邻素有口角,一地不均,互不相让,何解?再过三月,邻死,刑如何?存银二十两又三钱,一屋两室,子女三人,何以均分?”
“圣贤有言,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1]请举一例,阐述见解,字八十至二百。”
“……”
李唤风笑道:“夫人才思敏捷,不拘礼教。”
“礼教出文,仁德发心,由文见心,可为夫子。”
“是极。”
他若有所思,当即提笔也写下一份测卷,常青安逐字逐句看去,正是仿照她卷中深意,涵盖各方面所出之题,换汤不换药。
她微微颔首:“亦可。”
停留几日,一行人离开漳州,去往更远的平州,路越发地不好走,崎岖难行,更有低洼处,马车颠簸不已,土路之上砂石飞扬,尘迷人眼。
常青安心下叹息,要想富先修路,自古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是官道修路兹事体大,眼下不是赵府能动的。
权势一道,不与理说。
赵在凌并未如何隐瞒行踪,光明正大地向着平州行去,沿路便有人瞧见,急急写下信件,信鸽飞往平州。
“这么快就要到了?!”
齐雪竹一把挥开堆积的事务,连忙奔入房中:“这条裙子怎么样?听说是京城时下正流行的,还是这个更好呢?”
“金簪不好,夫人喜欢素簪,把这些钗环都拿开。”
“……”
她翻箱倒柜半晌才勉强挑出一条青葱绿色的裙子,又戴上一只素色琉璃簪,挽起发髻,像个端庄小姐了。
齐雪竹走来走去,蹙着眉沉思,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听闻夫人喜书文,小姐不妨带一书册。”
“正该如此。”
她又于桌案上翻找,杂七杂八的各种游记话本倒是多,唯有一二礼记塞到角落处,还是赵在凌来的那几日新买的,也没看过几章,瓦林堂事务又多,也无暇再看,便是去往学堂已是抽空。
“我正不通礼数,当仔细瞧瞧。”
她临时抱佛脚地翻开来细看,密密麻麻的字扎堆于一处。
“若夫,坐如尸,立如齐。礼从宜,使从俗。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2]”
齐雪竹狠狠皱眉,有些咬牙切齿:“恁多规矩。”
她将书册随手丢开,自暴自弃地趴在桌子上,幽怨地看着那书脊半晌,又认命地爬起来,重新捞回那本书,耐着性子看下去。
只是每每看个几段便觉得头昏眼花,她不禁自语道:“我若强抢,可行否?”
丫鬟:“自然可行。”
她长叹一声:“不行的。”
常青安抵达平州那日,不知是否是错觉,只觉得路上的人皆暗暗向她瞧来,鬼鬼祟祟,十分可疑,待她瞧去,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
她心下疑虑,但赵在凌心里门清,他脸上臊得慌,重重咳嗽一声,横了几人一眼,那些人母亲不认识,但他认识,正是瓦林堂的几位小辈,居然混在人群里,偷偷打量。
赵渝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凑近了赵在凌,语出惊人:“二哥,你不会是始乱终弃了吧?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定然会打断你的腿。”
赵在凌低声道:“胡说!”
张家家主张原前来相迎,带着她们去往平州学堂选址所在,正位于一山脚下,山清水秀,匠人正铺平台阶,两旁更修建有小亭子,若是登临山巅,更有云蒸霞蔚,开阔悠远。
常青安:“风景怡人,可安宁进学。”
“夫人满意便好。”
他指着毗邻的一块平整土地:“此地为校场,以习武艺。我平州子弟,自有一番拳脚仗义。”
言语之间不乏自傲,不重文轻武。民风如此,不必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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