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帝广有四海,一点金银饰物,也不值得他这时候一问再问。
慕烟见皇帝自己没有开口直说的意思,也没有再问,将饮了一半的酪碗搁在榻外几上,道:“太后她知道了……”
“不必担心,这一次是朕疏忽了,朕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皇帝道:“不要回幽兰轩了,以后就住在这里,留在朕身边,朕守着你,护着你,往后有朕在,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即使那人是太后。”
启朝的太后与皇帝是世人称颂的母慈子孝,慕烟从前做宫女时眼里看到的似乎也如传言,可这时听皇帝说话时,提起太后的语气看似平静,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冷。
慕烟对此心中倒无多少波澜,毕竟她自己也曾有慈父,后来慈父欲置她于死地,那么世人眼里慈爱的太后娘娘,竟想杀死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没什么值得惊诧的。
慕烟看皇帝又端来了茶给她漱口,想他这样倒似体贴,就像他以为她濒死时,他抱她走的那一路、说的那许多话,听着也颇有几分情真意切。
可人心是会变的,至亲尚会翻脸无情,何况外人,何况如皇帝这样的人。
也许自己那般执着于为兄报仇,是因她与皇兄之间的感情,是她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可坚信不疑的,因为最坚信的被击得粉碎,她才那样痛苦,那样执着。
但皇帝与她所想不同,他说:“不必再多想,往后我们一起好好过。”
微顿了顿又道:“朕觉得你从前并不是真的想刺杀朕,你只是在经历了那许多事,又失去了兄长后,不知道该如何活,遂想找个可以离开人世的好理由,将这理由找到朕身上来了。”
慕烟看着皇帝,想到了“自欺欺人”四字,她看皇帝似将自己“欺”得很好,眸光无奈中犹带笑意,“朕感觉有点冤,但又庆幸你找上了朕,不然人海茫茫,这一世朕要怎么遇见你。”
慕烟忍不住提醒他,“若那时我下手再重些……”
皇帝无视当夜那针若扎得再深些他真可能早已心跳骤停,只道:“只是被针扎了下而已,就似被蜜蜂蛰了下,同朕在战场上遇到的生死险事比,算什么呢。”
“倒是另一件事,你该负好责任”,皇帝忽然郑重神色道,“你答应朕的帕子还没绣好呢。”
竟从殿里将那方帕子寻了出来。
慕烟看皇帝将那日她故意未绣完的对蝶绣帕递给她道:“是你自己说要为朕绣的,你既许诺了,就当绣好。”
皇帝这样说后,又担心她的身体。尽管季太医等说她无事,但她到底是吃了掺药的茶而不是一杯白水,皇帝觉得她还是当好好歇息调养一阵子,就道:“不急,慢慢绣。”
经了永寿宫事,皇帝觉得她当时时待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但他心如此,她却不愿,翌日仍是要回幽兰轩。
幽兰轩十分偏僻,是后宫中离帝宫最远的居所,皇帝这时后悔当初将她安排得远远的,后悔自己当初气性那样大,一根针而已,当时何必恼成那般。
他是送神容易请神难,在慕烟走时,皇帝又提起了那只匣子,“你若真扔了,朕再送你也是一样。”
皇帝道:“朕希望你能收下,拿着它,到朕这里来。”
因为皇帝几次三番提起,别扭里透着郑重的态度,慕烟在回到幽兰轩后,就问茉枝那只匣子搁到哪儿了。
因是御赐之物,即使采女主子半点不在意,茉枝也十万分地留心着、小心地收放着,听采女问,立刻就将那只泥金花卉匣取了过来,呈给采女。
茉枝侍奉在旁,看采女主子打开匣子时,金灿灿的光芒立从匣中透了出来。
茉枝不认字,从前在敏妃宫中时也只是个洒扫小宫女,见识有限,不认识匣中那两样究竟是什么,就觉得其中一样像是金制的几页小册子,另一样像是一方印。
茉枝见采女主子打开金册看一眼后就放下了,将泥金牡丹花纹的匣盖又盖上了。
尽管心中实在好奇,但茉枝也不便逾越身份相问,见采女主子将匣子盖上后,似没兴致再看了,就询问着道:“奴婢将它收起来吧?”
姜采女喜不喜欢这御赐之物无所谓,别扔了就行,若扔了罪过可就大了。
看姜采女没否定,茉枝就将这匣子收放回了原处,再回身时,她见姜采女走到了窗边,将花窗推开,看向了庭中萧瑟的深秋之景。
昨日在永寿宫究竟发生何事,茉枝并不知晓,就见后来圣上将似是昏厥的采女抱出了永寿宫,见季远季太医等人为姜采女在清晏殿外守到深夜。
虽然姜采女这会儿看着似是无事,但茉枝担心姜采女身体,捧着披风走近为姜采女披上后,还是劝道:“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了,主子离窗户远些吧,小心受冻。”
姜采女却仍是站在窗畔,也不知在想什么。幽兰轩本就没什么景致,这时节庭中几株树木叶子都快落光了,实在是没甚可赏看的,茉枝不解姜采女是在长久凝看什么时,见姜采女又走回了室内,从袖中取出了一方未绣完的绣帕。
“拿针线来。”采女主子说道。
茉枝忙就取了针线过来。她见姜采女帕上绣的是对蝶纹样,其中一只展翅的蝴蝶已经完全绣完,另一只也已绣好了外围轮廓。
茉枝在旁帮着穿线时,真心实意地夸赞起采女主子的绣功,又说对蝶纹样寓意极好,嘴甜地道:“成双成对的,一点也不会孤单。”
“是不会孤单。”采女主子淡淡接着她的话道。
这方对蝶帕子,采女主子绣得很慢,明明只差一只蝴蝶与一丛花草,以主子精湛的绣功,认真起来,半日定可绣完,可主子对绣帕这事上心又不上心。
说对这帕子不上心吧,采女主子几乎每天都会将之拿起来绣几针,可说上心吧,也就绣那么几针而已,就像是在完成什么每日任务而已,戳几针就搁回绣箩中。
临近冬日的时节,宫苑中蝴蝶自然早就湮灭踪迹,幽兰轩绣箩里的蝴蝶帕子,渐渐多了半只成形的蝶翅时,无形中似也有蝶翅轻轻扬起,将启朝前朝后宫都掀起了风波。
前朝,多名独孤氏朝臣被贬,圣上在申饬宣威将军独孤敬等人时,有句话说得惹人深思。圣上说独孤敬等是借太后之势胡作非为,但这话究竟是斥责独孤敬等仗着太后娘娘骄横越矩,还是言指深宫中太后娘娘有弄权之嫌,朝臣们心中各有思量。
而在后宫,圣上的旨意与一小采女有关。因从暮春起,圣上尽管有时会冷落这采女,但对这名姜姓女子始终未真正丢开手,颇多宠爱,不仅前朝注目,就连宫外平民都知宫内有位姜采女,得圣上偏宠胜过各位娘娘。
姜采女虽有圣宠,但因其出身卑微,圣上又始终未升其位份,后宫娘娘们都还坐得住,直到这时候圣上下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御令。
圣上竟恩许姜采女不必向各宫妃嫔行礼,就连太后那里,也不必按规矩问安。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妃嫔人心惶惶。自是不敢去找圣上讨个说法,妃嫔们只得在向太后请安时聚在永寿宫中,将这话题挑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当然不先提姜采女不必向她们行礼的事,而先议说姜采女不可对太后娘娘无礼。
第57章
就算太后曾经偏护着姜采女,可一采女竟可不向太后问安,太后娘娘怎可能接受这般荒唐之事?!
遂无所顾忌地议说此事之荒唐无礼,希望太后娘娘出面,令圣上收回这道匪夷所思的御令。
然而无论妃嫔们如何暗地里拱火,太后娘娘始终都无多少火气,最多只叹息着说一句“儿大不由娘”,像是不仅不恼怒姜采女,对圣上此举也无多少怨意,只能无奈接受而已。
“儿大不由娘,哀家是当颐养天年的年纪,需修心宁神,懒怠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那姜采女不来问安,哀家还乐得清静呢。”
似是嫌她们来聒噪吵闹、扰没清静了。
淡淡的言语像耳刮子轻轻地打在妃嫔们脸上,妃嫔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时,又听太后娘娘淡声说道,“哀家没法子,你们若是实在心中不服,自找皇帝说去。”
当然没一个妃嫔敢当面找圣上分辩,高门出身的妃子们最多只能透消息给家里,让她们位居高位的父兄在朝堂上谏言几句罢了。
这之中,敏妃因独孤氏近来受圣上申饬,连这点仅能做的小事也做不了。何况连她的太后姑母都不管姜采女这事了,她又如何能暗中有所动作。
敏妃只能暗自心焦时,大多数妃嫔也似她终日心神难宁,生怕圣上忽又下一道更加匪夷所思的御令。
如今还只是姜采女见她们不必行礼,若圣上再来一道御令,令她们这些妃嫔给一小采女行礼,那可真真是要疯了!
后宫里为此不平静时,宫外世人眼里,圣上也像是真有点疯魔了,竟为一小小采女,连“孝”字都忘了。
圣上在民间的声名,本就因种种流言,并不上佳,只“孝顺”二字是世人公认。
可有这事出来,圣上竟为一芝麻小妾,这般对母亲不敬,那原本“孝顺”的好声名,当然立马也就烟消云散了。
与此同时,姜采女的名声,在民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花房宫女出身的小采女,却能惑主至这等地步,那狐媚功力定然是十分了得。
于是渐有流言在市井间逸散开来,道这姜烟雨其实不是花房宫女,而是花妖花精,是上天降下的邪祟,来惑乱君心、惑乱启朝江山来了。
纷纷扰扰的流言中,最后几片秋叶也在寒风中飘零离枝,启朝的这一年进入了冬天。
外面再如何热议如沸,也无人敢到皇帝面前吵闹,清晏殿中,皇帝安安静静地批了几道折子后,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连带着心里也有点空空的。
就令人去幽兰轩请她过来,然而派出去的宫人凝秋回来后就立刻跪地请罪,道差事没办好,请圣上责罚。
皇帝问:“她不肯来?为什么?”
凝秋还真知道姜采女不来的原因,但不大敢转述姜采女的话,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回道:“采女……采女说天太冷了,不愿出门……”
却听圣上轻笑了一声,凝秋大着胆子微抬眸悄看圣上神色,见圣上真没动怒。圣上侧眼看向一旁的周总管,问:“幽兰轩的炭火够用吗?”
“回陛下,应是够用的。”
周守恩边回话时,边在心内想道,幽兰轩那巴掌大点地方,炭火份例比三妃宫中还要高出许多,怎么可能不够用呢。
且因圣上隆恩,姜采女所用的炭火胜过其他妃嫔所用的红箩炭,乃是银骨炭,与圣上、太后日常所用相同,若这般姜采女还能冻着,那全后宫都要冻病了。
然因圣上对姜采女宠眷无限,周守恩也不敢将腹内这些话说出,揣度着圣意继续道:“但幽兰轩地方清简冷僻,地下无地龙烘暖,许是要比宫内其他居所阴冷些。”
周守恩所说,正是皇帝心内所想。
然而他希望她离开幽兰轩、到他这儿来,她却不来,他也是无可奈何。
因将案上这些折子批完后,仍需为几件要事传见大臣,皇帝这会儿也不能离开紫宸宫,就令人将底下新进贡的玄狐皮给她送去,供她御寒。
等终于忙完今日朝事,已是天色擦黑的时候了。皇帝乘辇往幽兰轩的路上,阴沉的天色下起了雪珠子,簌簌打在琉璃瓦上时,亦被风挟刮着扑打在人身上,饶是皇帝身体康健,也觉寒意侵衣。
风雪中,夜色渐浓如漆墨,纵有宫人提着十几盏灯笼前后簇拥着,皇帝也觉漆沉暗色如潮水漫浸着他,直到遥遥望见前方幽兰轩处的晕黄灯火,方似是风雪旅人望见归家处,未至门前,心已悄然安暖。
天子驾幸妃嫔宫中时,理应有宫人先一步通报,妃嫔当在宫门前如仪等候迎驾。
然而皇帝自己都觉得天气有点冷,更不会叫她出来吹风受冻。他未令宫人通报,下辇后自向轩内走去,打起厚实的门帘时,见她似正要用晚膳,膳食像是方才被摆上桌,没被动过筷子,腾腾地冒着热汽。
“不必起身”,皇帝边说着边走至她身旁,见膳桌上食物实在简单,就一碗碧粳粥与一二佐粥的小菜。
“怎就吃这些?”宫人为他解下大氅时,皇帝问慕烟道,“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所以没胃口?”
“没有不舒服”,慕烟道,“只是不饿,天又冷,晚饭喝点热粥就好了。”
皇帝道:“这不行,一碗就几粒白米,冬夜长,晚饭吃得这样敷衍,身体怎么能好。”
另令宫人安排了野味锅子,皇帝摆手让茉枝将桌上的清粥小菜撤下,在慕烟身边坐下道:“冬夜这样吃才暖和,也别怕麻烦,朕给你涮。”
就在宫人将热锅并一碟碟食材摆满膳桌后,令预备伺候进膳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皇帝挽起衣袖抄起长筷,饶有兴致地准备替她涮肉时,见她一味盯着他面上瞧,锅子的热汽都似扑在他脸上,热熏得他面色微红似是微有腼腆,“怎么了,这么看着朕?”
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拂了拂他的眉头。
皇帝见她指尖莹润着一点水珠,想起应是落在眉睫处的飘雪被室内的暖热融化了,笑道:“朕来时外面在下雪,一时半会儿像是停不下来,也许明早你我醒来时,外面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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