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一凛,眼中的戏谑愈发幽深,“恼羞成怒?真拿人家回扣了?”
江绥紧绷着脸,死死的盯着她,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找到些什么,林山雪巍然不动,半响,江绥放弃似的移开视线,背靠在椅子上,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一条小路,往来的车不多,迎面而来的车灯偶尔打在他身上,鸦羽般的睫毛倒映在眼皮下,白皙的皮肤浮动着暖黄的灯光,落下一层阴影,接着车驶过去,一切再次趋于黑暗。
林山雪觉得气氛太过压抑,动了动身子,发出窸窣的响声,正想说些什么,忽听隐没在黑暗中的江绥道:“没有。”
“什么?”她没听清。
“我说,”声音低沉,“我没有拿过回扣。”
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亲戚朋友,一些人一听说他在医院地位不低就会露出“我都知道”的表情,然后问他年收入,江绥说了个数字,大抵不在那人预期的范围内,喝口酒,笑而不语。
总之,大家都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江绥并不与他们争辩,这些言论甚至连一颗小石头都不如,激不起任何波澜。
可今天所有事都不对劲,从见到林山雪开始,所有事都不对劲。他过于在意林山雪的想法。相比杨灿父亲的误解,他更在乎杨灿本人的安危,因为杨灿是他的病人,但林山雪不同。
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发展任何关系的必要,本来应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被林山雪看见他被病人家属误解这件事,比这件事本身更让他难堪,更遑论被林山雪直接误解。
对于一个第二次见面就说他伪善的人居然抱有不想被她误解的心态,实在是可笑之极。
原本没想过会听见江绥的回答,林山雪怔了怔,低低笑出声:“这不是会解释吗?本来就存在误会,你再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走进去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没有故意让他们多花钱,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而是为了你自己,你瞧你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好受吗?”
“不顾自己的心情,只想照顾别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林山雪露出嫌弃的表情,“真的很让人恶心。”
“期待别人有朝一日能发现真相,期待别人能主动化解误会,发现你的好,”林山雪说,“你要是真这么想,不如去教母猪上树。我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就像你拒绝和我吃饭,我生气的理由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而是因为我的计划被你打乱,懂吧?我永远不为你生气,因为我从不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话音戛然而止,放在支架上的手机忽然亮起,一道白光打在二人中间。来电显示某某护士,江绥没有第一时间接起电话,先去看林山雪,眼神迷茫,是从未见过的神态,莫名有些可爱。
“接啊,难道你还能放下病人陪我去吃饭?”林山雪没好气地抱怨。
等江绥挂断电话,林山雪已经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你……”
林山雪的心情更恶劣了,摆摆手,“滚吧。”
重重把车门一关。她就多余说那些废话,但凡二人现在在餐厅,就算江绥下跪求她,她都不会让江绥迈出餐厅一步,艹!
恰好开过一张空闲的出租车,林山雪黑着脸报了殡仪馆的名字,年轻司机一愣,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又瞧她脸色不好,一阵联想,说不出拒绝的话。
江绥目送她上了出租车,又盯着车牌看了好久,直到车辆拐入另一条街才动身离开。
事与愿违。
开着返回医院的江绥脑子里忽然冒出这四个字。
原计划今天之后就再也不和林山雪扯上关系,但事情并没有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打球后送水,生病时送药,还有能轻易察觉的特殊照顾,因为样貌等原因,江绥从小到大并不缺乏来自别人的关心,他微笑着谢绝每一个人,但偶尔,看着那一双双羞涩、满怀期待的眼睛,他也会想面无表情的问一句,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回报?
可是今天,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他居然被一个从未想过的人安慰到了,即便她的话依旧难听,即便二人的想法牛头不对马嘴,但奇怪的,是听她说完后,心里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原来他还是在乎,一直以来,不过是在故作豁达。
第18章
第 18 章
殡仪馆的门卫如约换了新人,林山雪偶然一次路过,没有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往里探了一眼,常年放在桌上的老式收音机不见了踪影,墙角垒成一座小山高的旧报纸被清了出来,孤零零的放在门口,等待被回收的命运。此外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诸如掉漆的搪瓷杯、抽条的蒲扇、半罐没有喝完的茶叶等物,一众堆在门口。
门卫室内摆设没有大变化,除了一坐下就会吱呀响的藤条椅上换了个看着不大结实的青年,却有天翻地覆之感。
林山雪的视线最后落在与老旧气息格格不入的摄像头上,它仍放在积灰的窗台上,插着电,看来新主人对它的喜爱多过其他。
天气愈发热了,即使只是从一栋楼走向另一栋楼的距离也让林山雪难以忍受,她甚至想要不就睡在办公室里吧,然而她才提出这个想法就被莉姐劈头盖脸一顿狂骂。
她才从外面进来,脑子热成一团浆糊,毫无还嘴之力,只把脸贴在桌子上企图快速降温。
“你跟盘子里死鱼有什么区别?”李雅莉推了她一下,没好气地问:“网恋奔现失败了?”
林山雪看着她,用眼神发出疑问。
“三天两头抱着手机和人聊天,出去一趟回来就蔫了吧唧,”李雅莉突然提高音量,“不是网恋被骗吧?不应该啊,虽然你脑残,但是看着也不像傻子。”
林山雪哽了一下,从桌上支棱起来,握住莉姐的手,真诚地说:“姐,相比脑残,我更想当傻子。”
林山雪这几天的确没和江绥联系,也没像上次一样缠着他问吃饭的具体时间。
人生中大部分事情就像在购物app里加购物车一样,现在由于各种原因买不了,暂时先放在购物车里,然后放着、放着……再次点击链接就是因为购物车满了不得不清空购物车的日子。
三分钟热度,喜新厌旧,大约是林山雪不能割舍的本能。
“视频那事儿你想怎么解决?”险些忘了来找她的正事。
话音刚落,林山雪就感觉房间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发酵,视频的事愈演愈烈,热度丝毫没有降低的势头,反而有热心网友通过视频里少得可怜的环境信息扒出了殡仪馆的地址,只差一步就能顺藤摸瓜,查到林山雪的真实身份。
周晓岚紧皱眉头,把瓜子在门牙中间恶狠狠地嗑开,插嘴道:“能怎么办?受着呗,平常嘴贱也就算了,出去了还乱说。”
莉姐瞪了她一眼,语气愈发焦急:“你发个视频道歉,赶紧把这事儿了了,每天被人骂你不心烦啊?”
其他人也出言附和,催促林山雪发视频道歉,以免对殡仪馆造成不利影响。
“没用的,”林山雪慢条斯理地说,“不管道不道歉,都堵住他们骂人的嘴,况且我又没粉丝,发了也没人看。”
“那你到底想怎么办?”莉姐跺了脚跺。
林山雪靠在背倚上,仰头看着李雅莉,笑道:“等着呗,反正互联网没有记忆。”
“你!”她事不关己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雅莉,“狗闹耗子多管闲事,我管你去死!以后出事了也别来找我!”
莉姐怒气冲冲踩着低跟黑色小皮鞋出去了,嗒嗒嗒的响声还回荡在安静的室内。半响,段意打破沉默,试探着对林山雪说:“要不……要不还是发个视频……”
“死马当活马医,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周晓岚也没了心情嘲讽她,推了推她,皱眉道:“别装死,赶紧发!”
林山雪充耳不闻,打了个哈欠,翻着手机重新趴回桌子上。
见状,周晓岚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拉住段意,远离林山雪,“人不领情,我们瞎操心啥呢?”
“这人心里是有多阴暗。”
“猪狗不如,道德败坏!”
“希望等她哪天意外死亡后也被人说活该。”
“我从未这么迫不及待想网暴一个人。”
“希望方之语回来,换视频里这个人去死。”
“说出这么没人性的话,我怀疑视频里这个人就是因为心理变态才去殡仪馆上班的。”
“有时候网暴是个好东西,我希望她被网暴。”
“这人就是职黑,被扒出来每天发无数条微博骂方,还给方发私信诅咒她去死,真的很离谱。”
“天生怀种,殡仪馆赶紧开除这种人渣吧,谁去举报一下。”
林山雪顺着评论一条一条看下去,多数是在谩骂她、诅咒她去死,还有一部分是在散布谣言,加剧矛盾,博人眼球。当然,铺天盖地的谩骂中也不乏极少数保持中立、或偏向林山雪的论调,才冒个头就被骂的狗血淋头,然后湮灭在众人热火朝天讨伐林山雪的氛围中。
看评论本来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看有关自己的评论就更有意思,有些带有讽刺意味的评论连她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但是,大体上,她是疑惑居多的。
她好像永远也搞不清楚这些人在愤怒什么。如果是与自己有关的事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和他们本人毫无关系的事也要愤怒成这样?
与这件事相关的视频已不下百个,此外还有一批莫名奇妙的人在无关视频下复制同样的话术号召大家去举报她,力图让她丢掉工作。
热火朝天讨伐她的气势堪比农民起义。
不过想想也是,她如此自私的一个人,自然是理解不了这些热心肠的。
估摸看了有半个小时,再也找不到新鲜的言论,妙语连珠变成了陈词滥调,刚才还不放在心上的谩骂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林山雪叹了口气,把手机背扣在桌面上,成功收获周晓岚带着“活该”意味的白眼。
林山雪笑眯眯的回应,周晓岚把头扭开,冷酷无情的走出去。此间大家都有工作要做,林山雪非要拖到避无可避才去,早前因林山雪对自己悲惨身世的卖力宣传,同事在这些小事上鲜少与她计较,因而林山雪总是最后一个被安排工作的。
段意原先被周晓岚拉开,熄了劝说的心思,现下周晓岚离开,林山雪又唉声叹气,犹豫一二,还是上前——
“所以说啊,人生就是因为不停的重复才如此难捱的。”
“啊?”林山雪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段意才打好的腹稿尽数打散,凌乱在五脏六腑间,“什么?”
“不要老重复说过的话,无论在哪里。”
林山雪难得有心思解释了一句,然而段意仍然不懂,嘴唇微张愣了半响,“可是……每天早上打招呼说的早上好,也是说过千万次的话,如果不说……真的可以吗?”
“……”林山雪看着他,沉默许久,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不出来,原来你很有当杠精的潜质。”
段意想反驳,林山雪的手机恰在此时震了一下,已然不想在继续和他交谈,只能带着三分雾水、七分不满作罢。
江绥:【明天下午有空吗?】
林山雪看见消息的那一刻,嘴角就不自觉的上扬。
啧,说什么喜新厌旧,原来只是拿乔,在等对方先来主动找她。
林山雪:【干嘛呀?】
对方正在输入中……
林山雪:【大忙人终于有空请我吃饭了?】
林山雪:【拖这么久,你必须要补偿我。】
江绥手指一顿,删除聊天框中输入的内容,重新打字。
林山雪:【和我结婚?】
江绥眼角抽了抽,眉头登时紧蹙,多年来保持的良好修养眼看就要付之一炬。
林山雪:【不行?】
林山雪:【行吧。】
林山雪:【我委屈委屈,你给我唱首歌结婚这事就算了。】
江绥:……
多少次了!他就不应该理她!
林山雪:【为什么不说话?】
林山雪:【你在怕什么?】
林山雪:【还是你比较想和我结婚?】
林山雪:【也不是不行。】
江绥忍无可忍:【闭嘴。】
猜测江绥不会再理她,按下退出,不堪入目的评论区不期然出现在屏幕上。
巨大的一声,门被猛然关上。海风催得老旧的窗户嘎吱嘎吱的响,窗帘膨胀,剧烈的抽打空气,像打在她的脸上。
眼中的笑意顷刻淡下去,熟悉的字眼化作刀剑狠狠刺进双目。
去死!
去死吧!
她忽然不能承受这些尖刻字眼带来的负能量。
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烂人啊,糟糕、自私、贪婪、刻薄,世界上再找不到比我烂的人。你们说的都对,我就不应该活在世上。
但是为什么要我自己去死啊?我死怎么够呢?
你们都得去死啊!
都去死啊!
林山雪知道她状态不对,知道她应该放下手机,去做些别的什么事,什么事都好,只要别再看这些评论。
可手机就像黏在她手心,不停地往下翻看评论,指尖充血,越翻越快。
啪嗒一声,手机摔在地上,林山雪从这种状态解脱出来,呆愣的看着碎裂的屏幕,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蹲下,沉默,眼睛宛如一潭死水。
几乎是无意识的,把指间插入发丝,乌黑的头发衬得双手苍白如纸,轻轻揉了两下,指尖用力,忽然收紧,攥住头发猛地往外拉扯。
第19章
第 19 章
林山雪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一个糟糕,甚至称得上恶劣的人,但大多时候她会选择遗忘,你知道的,生活最擅长的就是温水煮青蛙。但不可避免,总有那么几个时刻,这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每当这时,她的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差劲。
很多人不约而同选择在冬天和夏天死去,也许纯洁,也许灿烂,可惜上清市冬季无雪,夏季多雨。
但也不必难过,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很美的事,不需要外物加持。
擦干血迹,填补缺口,泛着青紫色的尸体再次焕发生机,无论灵魂多么破碎和肮脏,心情多么抑郁与黑暗,林山雪心都会平静下来。
忘了是谁说过,世间最令人难以消受的是对美的祭奠。在林山雪看来,美本身就是祭奠,而追求美,是人的本能。
躺在入殓台上的是一位拾荒老人,上半身的骨头碎了大半,身子像抹布一样拧在一起,没有骨头支撑的皮肉耷拉下去,一些地方又突兀的鼓涨,左腿从膝盖处被折断,腿骨刺破皮肤,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仅剩腘窝处的皮肉苦苦支撑,才免于支离破碎的惨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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