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看来她没和你说,搞什么,我还以为你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说。那好那好,就由我把她的宝贝秘密抖给你看。”奥莉薇亚像是由衷觉得可笑,噗嗤嗤地笑了一阵,同时拿手中的书籍拍打桌面。而后,她才突然敛了笑意,语声缺乏起伏:“以前,海克瑟莱一族未来的希望、所有人看好的天才可不是我。”
伊恩没能立刻理解对方的意思。
“即便是现在,单单论记忆力,我也完全比不上艾格尼丝。”
鲜明的线索浮出水面,答案呼之欲出。
“从小时候,不,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个不会忘记的怪物啊。”
“虽然已经差不多可以不去故意想起大部分事,但忘记对她还是不可能的。”奥莉薇亚挑衅似地问伊恩,“你知不知道和人吵架,结果对方一字不差地把你之前说过的话念出来堵得你无话可说是什么感觉?”
伊恩无言以对。
奥莉薇亚环视四周,不甚愉快地喃喃:“这里的大部分书,原本就是为了她购置的。我的童年……完全就是在她的阴影里度过的,总是在追逐她、跟着读她读过的东西。”
伊恩的确没见过艾格尼丝读同样的书。而且,这也是艾格尼丝总是在图书室以外的地方阅读的原因?
奥莉薇亚将手边的卷轴小心地排列整齐,视线低垂,口气像在炫耀自己最终的胜利,唇角的笑容却透露出她自己未必察觉的凄怆:
“但真是太可惜了,被寄予厚望的姐姐最后毫无魔法天赋,只是不会忘记罢了。”
第019章 I-II.
这一场梦格外长, 长到艾格尼丝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沉睡。
梦境、回忆、现实,这三样东西于她而言只有细微的差别。因为不曾忘记过什么,不论何时何刻,她都像站在清浅的溪水中, 时间的水纹擦着她路过, 她可以顺着水流的每一缕褶皱一路回溯, 直到找到激起这波纹的最初的那颗小石子、那阵微风。
艾格尼丝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 自己常常显得心不在焉。但那是无可奈何的, 只要一不留神,只因一个词语、一个地名乃至似曾相识的气味,一连串的回忆就会接二连三地浮现, 引诱她从眼前的事上移开视线。
在梦中也不例外。
她几乎没有体验过无梦的夜晚,更不曾拥有书中刻画的离奇梦境。阖上眼帘, 等待艾格尼丝的只有旧事重演。留有憾恨的事填满了余味糟糕的噩梦, 她很少在睡梦中重温快乐回忆;即便是为数不多那些时候,醒来后她会想起短暂欢愉后发生的事, 因而变得更为低落。
一旦在所有事情之间牵上因果逻辑的细线,美好的时刻总连接着寡淡得令人失落、又或急转而下变得不愉快的后续。再快乐的回忆也会因此失色。
艾格尼丝幼时花了很久才逐渐理解, 她所感知到的时间与他人不同。为了不迷失在琐碎回忆的迷宫里,她学会了用标志物辨认现实和回忆的边界。换而言之, 就是寻找与“现实”不符的地方。
十二岁前, 艾格尼丝的标志物是奥莉薇亚;小女孩一岁变个样, 依靠妹妹的模样分辨出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现实非常容易。确认自己毫无魔法天赋之后, 此前人生的一切都仿佛写着“愚昧”,根本不需要费力辨别。而这十年来, 艾格尼丝已经习惯了用一个念头从梦境和回忆中清醒过来:
她失约了,伊恩不在了。
可自从伊恩再次出现, 由此划分的界线渐次变得暧昧不清,她失眠多梦的症状也日益严重。
即便如此,现在这场梦也做得太久了。
连续的梦没有尽头,如果只是像往常一样等待过去的残影如烛芯般燃尽,艾格尼丝觉得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醒来。可是她真的非得回到现实不可吗?
就这样逃避下去也不坏。
逃避。
那时候她也逃开了……
艾格尼丝并不想回顾这段记忆,想要立刻醒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再怎么清楚自己身处梦中,她都无法脱身。
那是荷尔施泰因的严冬之时。为了回避与伊恩独处,艾格尼丝勉强融入主动离开的群体。那并不十分困难,如果她只是沉默着当个微笑的听众,几乎没人会过多地注意她,也没人提及她那么多年的离群。
最初,伊恩经常会在艾格尼丝附近出现,但他也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出格地前来搭话。
而后,伊恩的身影从她余光捕捉到的视野中也消失了。
谨慎等待了数日之后,艾格尼丝再次开始独身行动。伊恩依然没有出现。
他显然对她失去了耐心和兴趣,终于放弃了。
得偿所愿,艾格尼丝即便耻于承认,也不由对伊恩生出那么一丝失望。可说到底,她对他到底又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呢?仿佛为了从这个问题跟前逃开,艾格尼丝选择逃进纸页之上、他人书写的字里行间。
“那家伙没再来纠缠你?”
那日,艾格尼丝在图书室寻找还没阅读过的作品时,奥莉薇亚冷不防发问。
艾格尼丝不置可否地微笑。
“我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呢……”奥莉薇亚撇嘴,自言自语,声量却足够大,显然说给艾格尼丝听。
停顿片刻,艾格尼丝才问:“什么意思?”
“之前那家伙来求我帮他制造与你相处的契机,”奥莉薇亚刻意顿了顿,却没等到艾格尼丝什么特别的反应,无聊地叹了口气,“我当然拒绝了。但是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怪好玩的,我就把你的事告诉他了。”
艾格尼丝盯着手中的抄本,逐音逐节地吐字:“你说了什么?”
“与你那超群的记忆力有关的事。”
“是吗?”艾格尼丝阖上书页,发现刚刚自己将书拿倒了。
奥莉薇亚最厌烦姐姐这种态度,口气变得恶劣:“都多少年过去了,能不能别再摆着这副可怜兮兮的受害者态度了?”
艾格尼丝倏地回眸,口气很淡:“奥莉薇亚。”
奥莉薇亚张着嘴,面上掠过恐惧的神色,随后狠狠地抿紧嘴唇。
姐妹之间的权力关系看似倒置,但早年艾格尼丝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四儿2二巫酒一4戚的支配地位依然留下了痕迹。每当妹妹本能地在自己面前露怯,艾格尼丝都会生出混杂着愧疚的自我厌弃。她突然丧失了阅读的兴趣,将书随手放回原位:
“我出去散个步。”
奥莉薇亚不留情地讥笑姐姐的撤退:“昨晚才下过雪,还出去散步?”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图书室。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到暴雪过后的室外散步,但胸口郁结的愤懑令她呼吸困难,不知不觉间便往旧花房走去。
旧花房由白鹰城旧世系最后一位领主建造,据说曾经以昂贵的光符石模仿太阳,强行令南国的花朵一年四季地绽放。而自从海克瑟莱一族接掌权位,这奢侈而无用的温室便遭废弃,如今只剩下空壳。由于花房在北国的夏季略显闷热,冬天又太冷,因此鲜有人问津,反而成了绝佳的庇护所。
数年前,艾格尼丝曾经不止一次在这里过夜。
因年久失修,填充温室骨架的水晶块之间多有缝隙,刺骨的冷风便尖啸着钻进来。艾格尼丝走进花房时,不禁拢紧了毛斗篷。
一夜雪后是澄澄的晴天,凝结在花房表面的冰棱和冰花都熠熠生辉。艾格尼丝沐浴在冰面折射的柔和光线中,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咔嚓。
身后忽然传来薄冰碎裂的细响。
艾格尼丝愕然回头,一瞬间全身僵硬。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伊恩没有用敬语,口气也罕见地强硬。
花房的出入口只有一个,伊恩偏偏站在门前,艾格尼丝明知故问:“什么事?”
“为什么要忽然和我刻意保持距离?”伊恩勾唇,笑容十分古怪;艾格尼丝这才意识到从刚刚起,对方的面上不含一丝笑意,他故意引她反驳似地抛出第二问:“因为害怕再和我接触下去,就会对我着迷?”
艾格尼丝没能立刻应答,毫无说服力的借口卡在舌尖,最后随轻轻呼出的热气消散。她逼着自己直视伊恩的眼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简短的答句投掷出去:
“对。”
她异乎寻常的坦诚打乱了伊恩的节奏。他呆了片刻,才苦笑:“真不知道我该高兴还是--”
“奥莉薇亚也应该告诉你了,我……没法忘记。即使对你而言只是一时消遣,对我而言却是会折磨我一生的记忆。所以,就算我认输,我请求你,放过我吧。”
伊恩别开脸,像是茫然又像是委屈地低声问:“一定要以无果而终为前提?”
“这一点你只会比我更清楚。”
“你甚至不准备给我一个成为配得上你的人的机会?”
“你有这种打算吗?你真的有向父亲和亚伦据理力争的打算?”
伊恩陷入沉默。
艾格尼丝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她明明不想笑的。说出这些话比她想象得还要简单,一定是因为她其实已经在心里暗暗这么揣度了不知道多少次。
--如果早点说出来就好了,也免去了这几天千头万绪的折磨。
艾格尼丝脑海中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趁势将原本打算有所保留的想法也一并吐露:“说到底,不过是你一时兴起罢了。难道不是吗?”
伊恩困扰地绷紧了唇线,最后选择诚实地颔首。
在艾格尼丝再次开口前,他抢白:“但是现在不再是那样了。”
“那是哪样?”脱口而出的质问声是这样尖刻,艾格尼丝都吓了一跳。
伊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或者只是穿过两人间距离的寒风作祟,他竟然打了个寒颤。
艾格尼丝揪紧了斗篷门襟:“不仅仅是我,你不也小心翼翼地回避谈论这段关系到底是什么,吝于给我一个解释么?”
“一靠近你就退开,一有开始的征兆你就要终结,我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段关系。”伊恩说完就懊恼地握拳掩住嘴唇。他长长地吐息,求和般地低语:“你就不能多相信我一点?相信我有理由对你……”
语声渐低,他到底还是没能将未尽的话语说出口。
艾格尼丝嘲弄地笑了。
伊恩再次别开脸,口吐难以启齿的真心话时他总那么做:“你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轻浮、冷漠、缺乏耐心,明知如此我也不准备做任何改变,我的确性格恶劣。还有最初接近你只是一时兴起,你要这么指摘我的话,我全都接受,不会做任何反驳。但是--”
他嘴唇翕动,如同突然弄丢了编织动听话语的巧智。他烦躁地交叠手指又分开,重复数次,发脾气似地坦白:“这样的状况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伊恩首次向艾格尼丝示弱。
她将堵在喉头的什么东西咽了下去,才抑制住胸口酸胀的微热,同时强自继续逼问:“这样的状况指什么?有人不会任你摆布、能够拒绝你的状况?”
“是,但也不单单是这样,”伊恩顿住了,良久无法吐出后半句。
艾格尼丝嘴唇紧抿。第一步只能由对方跨出,她在逼他把话说清楚。
伊恩的脸上有一瞬闪过几近怨恨的神情。他深吸气,似乎终于要开口,词句却化作吐息散逸,终究未能成型。
艾格尼丝垂眸,低声说:“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就这样吧。”
伊恩闻言,陡然突入安全距离,口气略含责难:“从最初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主动,你不觉得这种态度太狡猾了吗?”
她压着视线不去看他,声音开始发抖:“我知道,但是……”
“但是?”
艾格尼丝没有立刻出声,伊恩抬手,艾格尼丝全身绷起,僵硬地向后跳开。
伊恩动作冻住了,缓缓蜷起手指放下。他那被刺痛似的表情反而成了扎进艾格尼丝心头的尖刺,原本打算在心底封印的话语脱口而出:
“但我就是这样,胆小、消极又被动,我就是这样!”
艾格尼丝从没想过原来自己也能这么吼出声,与此同时,泪意模糊了她的视野,她看不清伊恩的表情。看不清也好,她一口气投掷出心里话:“不过是没有魔法天赋而已,就算没法使用魔法,也照样能活得好好的,有必要这么一蹶不振吗?会记住一切又怎么样?糟糕的回忆忘不掉,但这也意味着,快乐的回忆也能永远留存不是吗?凭借这份记忆力明明能做到很多事,但只因为害怕失败,所以宁可什么都不做。因为害怕受伤,所以把所有人推得远远的,又在暗暗期待有人能靠近,这副自我陶醉在悲剧女主角剧本里的样子是给谁看?”
她像是被自己呛住了,呼吸急促,话语也变得支离破碎:“奥莉薇亚肯定这么说了,她一直这么说……所有人肯定都是这么觉得的,你也不例外……这些道理我也明白,我也想改变自己。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她捂住脸哽了良久,指缝间漏出的细声犹如呜咽:“我办不到。我没有那么坚强。”
伊恩久久地沉默。
艾格尼丝浑身发热,尤其脸颊烫得难受,一阵寒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她又觉得莫名爽快,身体轻飘飘的。明知是错误的选择,却坚持走到底,这无意义的执拗总会带来一种病态的快慰,她每次都带着事不关己的好奇心,等待见证这一次的结果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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