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即为冥河,即为地狱。
烧到极致的火焰碰在一处,便喷吐出火星,状如光球,呼啸旋转着升上天空,仿佛要穿透浓烟与厚云,化作万千星辰中的一员,但在这遥不可及的狂梦实现前,炽白的光球便承受不住自己的热,骤然四散为星尘般的光粒,纷纷扬扬落入尖叫恸哭的火焰。
“不知怎么,我竟然想起了仲夏庆典的焰火。”
主城神殿之中,卫队长罗伯兹在高窗后俯瞰这荒谬悲喜剧的第一幕高潮,喃喃自语。这位勇武的老骑士脸色有些苍白,闭上眼开始无声祈祷。
站在他身侧的是海恩里希男爵。神殿玻璃窗上映照的火焰在他的瞳仁深处狂舞,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冷静,没有表露出一丝慌乱或不忍。
“海恩里希,你就不害怕遭受神罚么?”老骑士的眼里有畏惧一闪而逝。
对于信奉正面交锋、降兵不杀的骑士之道的人来说,这样致命、毫不留情的陷阱无疑是无法自洽的道德污点。
“有一些恶行是必要的,如果你害怕神罚,那么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想出这个计策、派人实施的都是我,”顿了顿,海恩里希干燥蜕皮的唇角勾起,“当然前提是,如果神明真的会因此勃然大怒的话。”
“假如三女神也认可这样的事,那么--”罗伯兹住嘴不语。他为差点出口的话打了个寒颤。但念头一旦成型,便挥之不去,吟诵再多遍祷词也无济于事。
海恩里希看了卫队长一眼,转身踱到神殿主穹顶下。
公爵夫人艾格尼丝与布鲁格斯首席神官站在一处,嫁入南极生物群四贰尓二五就一四柒追连载文肉文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映照在神殿石柱上的光焰。
“即便多奇亚那侧的神官很快赶来灭火,但火势太大,一时也无法扑灭。这下多奇亚受到重创,凭借现有的守军也能坚持到援军赶来。”
艾格尼丝闻言,看向海恩里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怯意。她说话的调子也和往常一样,轻柔,缺乏明显的起伏。因为这个缘故,公爵夫人的科林西亚发言虽然早没了口音,说话听上去还是与科林西亚人有微妙的不同:
“但是这么一来,对方之后再度进攻时也不会手下留情,只会更加凶猛。”
“我还有后手。请您放心。”
首席神官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转身走开了。
以本当由神职者独掌的魔法、在神圣之地门前大开杀戒,即便碍于情势不能出言指责,首席神官大人也绝不会首肯赞许。
艾格尼丝将这一来一去收入眼底,什么都没说。
海恩里希不禁想刺探出公爵夫人真正的看法:“事后如果多奇亚方面或是您的兄长要为此问责,我愿意承担下不义的罪名。”
“您固然是这个计策的主推者,但最后,我才是首肯做决定的那个人。在场其他人也都同意了。我不会把责任推到任何一个人身上。”火光映照下,她的脸颊白得仿若透明,“在这片火海中死去的许多人也不过是奉命冲过来,和我、和您都没有仇怨。但我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我不能投降。而这些人有必须听从的命令,许多也怀抱着只有借杀死我们这边的一个人、许多人才能实现的愿望。”
海恩里希怔了怔。
公爵夫人的嗓音和目光让他无端想到幽深的北国湖泊。那是一种通晓一切之后,依旧毫无踟蹰、勇敢决绝地投身于深渊的平静。
他被吸了进去。
“而不论是我,还是多奇亚士兵或是统帅他们的阿方索,都必须践踏另一方才能如愿以偿。”她笑了笑,“如果说一个人的愿望与另一个人的愿望完全相悖是偶然,那么战争流血就是这样不幸偶然缔造的必然。今天的结果是他们不幸死在这里,而不是我。但我总有一天会因为想要不顾一切实现愿望,为这样的贪欲付出代价。那也许是追随我到人生尽头的罪恶感,也可能是更加切实的东西,比如我的生命。”
艾格尼丝转向他,笑了笑:“您也一样。”
海恩里希半晌失语,而后他真心实意地欠身:“是,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那就好。”她的微笑里多了一丝飘忽的哀愁。
“我很擅长想出这种一口气夺走许多生命的手段,除此以外,我也别无所长,”海恩里希都惊异于自己的坦白,“如果我能在这围城结束后活下来,只要您还需要我这样为人唾弃的才能,我就愿意为您效力。”
艾格尼丝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海恩里希再次行礼,退了下去。
“我只是离开了那么半年,你身边就多了一群对你目眩神迷的人。”这么说着,伊恩从石柱后的阴影里转出来。
艾格尼丝轻轻叹息,没有接茬。
不需要一句话,他们默契地走向无人的侧廊。
在从石柱探头的宣讲台投下的阴影中,他穿过重叠的斗篷,找到她的指掌。
“你的手真冷,”他说,以尖刻的低语在她谎言的外壁上戳出细细的洞孔,“你并不喜欢这种事。今天的惨剧你会记一辈子,这白色的火海会在你的噩梦里一次次出现。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如愿以偿。”
伊恩翠绿的双眸像流动的宝石,因为她的话语掀起潮涌。
他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走进最近的一间祈祷室,关上门。
主城神殿的神官们一半在外维持结界,确保火焰不会波及神圣之地,另一半则在晚祷结束后退到了神殿内侧。
因此,祈祷室当然空无一人。
祈祷室的墙面并非实心,而是由大理石雕刻,镂空为细细的窗格。平日里,如果有人从外经过,便能大致看到里面的神龛、祈祷者和神官。
此刻,照得主城上空宛如白日悬空的火光也一棱棱地渗进来,将地砖拼出的祈祷词割裂不成文。
“那个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伊恩微笑着问。
此情此景,这仿佛是向神官忏悔时的对答开场。
虽然半途而废,伊恩也曾经受过神职者的教育。
艾格尼丝不躲不闪,笔直看着向他,静默片刻做准备。
深吸气,深呼气,重复数次,她强硬地拨开本能合拢想要遮蔽的心灵壁障,缓缓吐出在心中早已淬炼出的答案:
“我想要无愧于海克瑟莱族姓的安稳未来,而在那个未来的愿景里,你在我身边。为此,我不能仅仅作为艾格尼丝活下来,我必须作为科林西亚公爵夫人坚持到最后,不被俘获,不抛弃还在死守主城的人投降。多奇亚就无法挟持我作为交换更仁慈条款的筹码。也只有那样,不论是亚伦,还是任何人都无法质疑我是个合格的主君,不得不给我做主的自由。”
她无可奈何又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就好像只是把这番话说出口,她的愿望就已经实现。
伊恩浑如第二层肌肤般自然的笑面剥落。
他面无表情,只是定定盯着她。但他的无表情也是最易懂的一种表情。
艾格尼丝看向神龛。神像仿佛投来谴责的注视。
她却释然而笑,轻轻地说:“这完全是一腔私欲,不光彩,不理智,但为此我愿意押上一切。”
如果她对伊恩这跨越几千昼夜、凶恶而绵长的感情能称作|爱,那定然是千姿百态的爱之中,极为扭曲、极为疯狂的一种。不是奉献,不是牺牲,是理直气壮的贪婪。
正因为她是这样耽于审慎、羞惧直言渴望的人,她破格地爱另一个人的形式,也只能是直白且任性的索求。
所以,这样就是她所能说出的最接近爱的话语了。她想。
也就是眨一次眼的瞬息,伊恩拉近距离。
一个破碎的音节和他的吐息一同擦过脸颊。
与其说是拥抱,这姿态更像是他弯折那面对大人物也挺得笔直的背脊,颤栗着,佝偻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她肩膀。
“我--”
第二次尝试,艾格尼丝听清了第一个词。
伊恩清晰地吞咽了一记。他下意识抓住她,不让她在他说完前逃走。
跟随在主语后的词语终于从唇间落下。一个动词,一个人称代词。
“--爱你。”
艾格尼丝忘了呼吸。
“我爱你,”他完整地又说了一遍,屏息停顿,似乎在习惯发出这串音节的动作,而后他继续练习,他躯体的重量、他感情的重荷压一半给她,摸索着最合适的语气,一遍遍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第110章 IV.
血红的冬日挣脱地平线的束缚, 徐徐升起。
主城堡垒却恍若陷入深眠。
燃烧了整整一夜的火焰逐渐熄灭,却没有腾起黑烟,空气中甚至缺乏烧焦的臭味。
创世之时大陆为火焰之海环绕,三女神在主父的指引下, 自智慧的艾奥之井中汲取源泉, 扑灭烈焰, 世界就此获得过去、现在与未来。泉水因而成为诺恩信仰中生命的象征, 但灼烧一切的火焰既是毁灭, 也是清扫一切、孕育新世界的源头。
布鲁格斯堡中庭的烈火便如同神话降世。
北风呼啸而过,扬起白色的尘埃,宛如无垢的雪花。
但那是被魔法火焰吞噬的生命留下的残渣。
而对活着的人来说, 这场牺牲巨大的围城博弈只是堪堪将要分出胜负。
布鲁格斯守军盘踞在北侧--那里地势最高,也聚集着主城最古老的、也是最重要的建筑群, 包括北塔、主城神殿和钟楼, 还有军械库和粮仓。主厅、书房南塔楼等近几代科林西亚主君日常频繁活动的场所其实都是之后逐步扩建的产物。
主城城门依旧大开,但逃过一劫的多奇亚军却谨慎地盘踞在城下, 不敢贸然靠近。主城中的仆佣趁机从侧门鱼贯而出逃命。
直至午后,多奇亚军中的大小领主才初步清点完麾下人员的伤亡状况。
除了直属阿方索本人的亲卫及时受命撤出, 率先冲进布鲁格斯堡的包括多奇亚北征军的先锋精锐几乎都折在了大火中。
换而言之,这将成为两支大军各自剩下的残部之间的消耗战。
南方又有新变化:逃亡到索兰诺的大神官鲁伯特病故。费迪南抛下和谈, 试图另立新领袖与梅兹大圣堂对抗, 但索兰诺神殿也对侯爵失去信心, 遣使者向梅兹示好。
意在催逼, 亚伦率领的大军再次发动进攻,索兰诺眼见要失守。费迪南只得重新回到谈判桌旁。但双方在科林西亚与多奇亚此后的势力范围划分上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科林西亚军无法一口气彻底吞下多奇亚, 但多奇亚也无力继续抵抗。南方战线反而平静下来,最激烈的战场成了伊伯河畔和布鲁格斯。南北科林西亚的援军都在不断聚集, 往主城赶。
而在北方的拼杀造成的创伤已然到无法轻易弥合,不分出个胜负,任何一方都无法气平。其实此刻休战协商的条件已然成熟,在布鲁格斯的多奇亚军即便将公爵夫人俘获,也没有太大意义,最多只能将公爵夫人的安全作为筹码换取自身的自由。相比继续死战,阿方索大可以谈条件在援军赶到前退出,但无人提及这个选项。
厮杀与博弈从来不是只由理智的计算考量决定。
有些战斗一旦开始,便无法中途休止。
日落时分,布鲁格斯守军接到前方报告:出动的荷尔施泰因骑兵队走不为人知的捷径,比预计更快抵达伊伯河附近,稍作休整之后便趁暮色发动突袭,出奇不意地击破巴姆贝克的疲敝之师,科林西亚援军闻讯配合北压,当即夺下了两座过河的石桥。
援军彻夜行军,骑兵先遣队最快将在次日抵达。
几乎是同时,多奇亚军再次开始攻城。
这是最漫长、最黑暗的一夜。
多奇亚军群情激愤,势头锐不可当。布鲁格斯守军寡不敌众,北塔楼最先沦陷,守军退回环绕神殿的防卫墙后。多奇亚军当即派遣弓箭手登上塔顶,朝着神殿发动袭击。神殿周围布下的结界能防御法术攻击,却无法弹开夜色中降下的羽箭。
黑暗之中,部署在神殿后方的仅存的攻城器械投掷出油桶、石块与符石火弹。
晚祷结束后,北塔着火。
午夜祈祷前,布鲁格斯主城标志性的两座塔楼之一,在雷鸣般的巨响声中,轰然倒塌。
多奇亚军就此失去好不容易夺下的高地,但环绕神殿的围墙也被波及,崩塌了一部分,防线出现缺口。
守军再度后退,在神殿周围垒起碎石当作最后的屏障,决意死守。
登上神殿前必须通过的长台阶成为战场。
一道墙后,神殿内部四处躺着呻|吟的伤员和脸色灰白的死者。渡灵人不够,听完临终忏悔的神官便同时承担起守夜的职责,列队在大神坛前行走吟诵摆渡死者魂灵往彼岸的经文。而另一边,聆听祈祷的坐席有的被拆解搭成路障,有的也成为燃料,神圣的穹顶下聚集的并非信众,而是一堆又一堆武器和甲胄。
“您知道吗?百年之前,那时的科林西亚公爵查尔斯就是在这座神殿中被谋逆的家臣杀害的。”首席神官说着看向神坛前的两级大理石台阶,“就在那里,查尔斯大人在祈祷时,被叛徒从身后袭击。查尔斯大人的亲信也成为受害者,躲进管风琴内的、藏在廊下的,都一个个被揪出来,在这神圣之地丢掉性命。教导我的老师侥幸逃得性命,但许多神官也被追兵杀害。”*
艾格尼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她和这位大人称不上相熟。布鲁格斯神殿影响力巨大,她知道这位神官是如今神殿中为数不多的中立派,意见与蓝血和革新两大阵营都有出入,向来与海克瑟莱一族保持距离。也因此,此前科林西亚神殿内部才能勉强取得平衡。但现在,布鲁格斯神殿默许在守城战中投入魔法,等同向革新派偏倚。对于这一决定,艾格尼丝其实都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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