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横切,刮过竹竿,留下深深切痕。
与此同时,护院们拔刀冲进竹林。
听见打斗声,宁雪滢推开窗,担忧地看了过去。
只见竹林内飞出数道身影,横斜交错地倒在地上,蜷缩闷吟。
又见青岑阔步冲入,与闯入者猛烈过招,也逼着闯入者暴露了影踪。
星河皎洁,借着银芒芒的月光,宁雪滢看清了那人的脸,登时心口一抽,急忙提裙跑出去,拉住卫湛的衣袖,“让青岑住手,是自己人!”
何嬷嬷也忙不失迭地跑出来,却未朝玉照苑的主人求情,而是加入了打斗,生生扼住两个年轻人的手腕。
“误会,误会!”
青岑惊讶于白发老妪的手劲,下意识看向卫湛。
卫湛点点头。
青岑收手,冷冷看向被何嬷嬷紧抓不放的闯入者,“不做梁上君子,就报上大名。”
男子低眸,示意母亲放手,随之抱抱拳,嗓音浑厚道:“金陵宁氏门徒,何云舟。”
宁雪滢下意识问道:“云舟哥哥,你怎么来了?”
卫湛斜瞥一眼,复又看向不远处魁梧的糙汉,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何云舟不仅仅是宁嵩的门徒,还是前世不敢对宁雪滢表露爱意的仰慕者。最后带着宁嵩的临终托付,孤身闯东宫,只为带走宁雪滢,被沈懿行一箭穿喉。
前世的沈懿行,比今生不知威风多少,只因突然寻回皇子身份,极享帝宠,杀得朝中各个派系措手不及。
从沉思抽离,卫湛淡淡颔首,维持着该有的礼节和风度,“既是宁氏门徒,就是伯府贵客。既是贵客,该被礼待。”
接着,话锋一转,“但一码归一码,夜闯私人府邸乃盗贼行径,理应送官府,念阁下无恶意,此番不咎,下不为例。”
何云舟默了片刻,还是抱了抱拳,寒风刮乱他的鬓发,略显潦草。
哪里想到嘴上说着不来皇城的倔驴儿子会暗中跟来,何嬷嬷也跟着赔起不是。
卫湛看在此人前世的忠义上,没打算计较,与岳母和妻子颔首后,调转脚步去往书房。
淅淅北风中,他耳尖微动,听见妻子声儿柔柔,对着何云舟嘘寒问暖。
第36章
深夜,宁雪滢躺在田氏的怀里细说着俞夫人的案子。
“女儿恐会让母亲失望了,至今也未查出有用的线索,只从一名锦衣卫那里得知,俞夫人失踪时掉落了一只耳坠子。”
说着,她起身从架格中取出一张画纸,又窝回母亲怀里,
由锦衣卫出手都没能侦破的失踪案,寻常百姓又如何调查得清。田氏也非为难女儿,只是想要尽可能打听到哪怕一丁点的消息,至少能够确认好友尚在人世。
看着画纸上耳坠子的式样,田氏有些印象,但即便知道是何人相赠,对案子也无用处,只是由此推出,幕后黑手九成不为劫财。
“好了,别再为此事费心了。”田氏抹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跟娘说说你发现嫁错后的心事吧。”
宁雪滢知道母亲为好友感到难过,可事实摆在这,只剩无奈。她讲起自己和卫湛的事,巧妙跳过了不该出现的卫九。
田氏搂着女儿静静倾听,多少感知到女儿对卫湛已生出了感情。
情不知所起,当局者迷离。与“情”有关的事,还需当局者自行想通。
做娘的只管做女儿背后的支撑。
“真有一日受了委屈过不下去,就给为娘寄信,不管何种情况,为娘都会接你回家。”
“底气”二字,是田氏自认许给女儿最好的嫁妆。
自小,宁雪滢就有随遇而安的柔韧,也有及时止损的洒脱,她点点头,从心底感激自己的双亲,“娘亲觉得您的女婿为人如何?”
田氏笑了,“单看外貌,无可挑剔。你也知道,娘喜欢相貌出众的人。”
宁雪滢忍俊不禁,在母亲怀里蹭蹭脸儿,“所以娘亲当年选了爹爹?”
对于爹娘的姻缘,她再清楚不过,打记事起,就时常听爹爹回忆他年轻的事迹,爹爹最为炫耀的,就是娶到了一眼相中的美娇娘。
提起孩儿她爹,田氏没好气道:“当年若不是你爹强求,为娘才懒得搭理他,糙里糙气的,也就脸能看。”
正在与太子商议明日攻取山寨计划的宁嵩打个喷嚏,拿起一旁的酒水猛灌,“夜里天寒,殿下可要喝口酒暖身?”
太子沈陌玉淡笑了声,与卫湛相处久了,身上隐现卫湛的气韵,只是为人温和些,不比卫湛疏冷。
想起太子背后的谋士是自己那个出了岔子的女婿,宁嵩不免带了审视,未蓄须的脸上浮现深意,“殿下可见过小女?”
能从太子这里旁敲侧击打听到女儿的近况也好啊。为父者,不过是希望子嗣顺遂平安。
太子摇摇头,“詹事大人小气得很,将令嫒藏得深。”
宁嵩不由联系起自己,也不愿让外人打量自己的媳妇。
可自己对夫人一见倾心,莫非那小子也是?
**
腊月十六,寅时,厨役们收到姜管家的传话,早点以本地特色为主,外加几道金陵菜。
远客来自金陵,吃多了金陵菜,应会更想尝试本地菜肴。
天儿没亮,住在客院的何云舟就向客院的管事借了锯、凿、尺等工具,继续一路上未完成的木匠活。
开榫凿眼。
制作起黄花梨的贵妃榻。
这是他送给宁雪滢的新婚贺礼,即便心肺俱痛,仍不露声色。
客院的动静传到了玉照苑,卫湛没有阻挠何云舟的好意,也没打算欺负一个情场上的闷葫芦。
青岑在旁,欲言又止。
卫湛系好官袍腰带,“想说什么?”
“卑职觉着,大奶奶和那个何云舟感情甚是笃厚。”
说完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该提醒的已经提醒过了,就看世子爷的态度了。
青岑从不嚼舌根,此番已是极限。
然而,卫湛压根没理,拿起官帽走出书房,看了一眼正房的窗棂,不见那个大多时候都会送他出府的小妻子。
这会儿,宁雪滢无暇他顾,正打算天明时带母亲四人出游,感受皇城的热闹繁华。
邓氏命姜管家从账房支钱,刚好被前来请安的女儿和女婿听见。
离开正房时,卫馠双手插在兔绒手捂里,冷脸道:“凭什么宁氏母女的开销要算在咱们伯府的账上?”
账务一事,卫馠并不经手,无法当面置喙,也就在背地里抱怨几句抒发郁气。自长媳进门,她深觉自己在母亲那里的分量越来越低。
坐在轮椅上的肖遇慕笑道:“一点儿开销罢了,何必计较?人家送了那么多见面礼,投桃报李,也该伯府招待才是。”
卫馠松开推轮椅的手,“近来,你怎么事事向着外人?”
肖遇慕无奈,“就事论事也成了向着外人?妻主,你为难小生了。”
卫馠被这句“妻主”气笑,柔和了气场,“昨儿腿疼了半宿,今儿可好些?”
看着自己的腿,肖遇慕笑叹一声:“习惯了。”
以加量的药剂止痛都无法减轻症状,他很想破罐子破摔,可妻子始终不放弃,他不想扫妻子的兴。
这一幕,刚好让迎面走来的田氏瞧见,在得知对方常年被痹症所困时,右手无意识做出了捏银针的细微举动。
“或许可以让为娘试试。”
当热心肠换来的是嗤之以鼻,谁愿自讨没趣呢?宁雪滢拉着母亲绕开,不愿一大早找气受,“回头女儿问问婆母和他们夫妻的意思。”
整整一个白日,宁雪滢带着娘家人游逛皇城各大街市,又在犄角旮旯中寻找地道特色美食。
田氏做尚宫的那些年里,几乎没有出宫的机会,之后,在得到皇后的关照被准许提前离宫,也是随宁嵩直接去了金陵定居,是以,在相隔十六年再次回到皇城,除了感慨,还有丝丝新奇。
何云舟和车夫老严走在后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充当了苦力。
田氏并未接受邓氏的好意,所有开销均是自掏腰包,还给亲戚们带了不少伴手礼。
夕阳西下,母女二人站在城中拱桥上,望着被霞光映亮的河面,说着心里话。
“时至年关,母亲留下过完新年再启程吧。”
“不了,得知你过得好,为娘心里就踏实了。”田氏吹着手里的风车,媚眼染笑。
她虽不精明,但也不迟钝,早在初见就已察觉伯府嫡女的敌意,与其住久了生出矛盾让女儿为难,还不如识趣地离开。
但她离开不是忌惮于谁,而是不想给女儿添麻烦。
不过,在离开前,她打算毛遂自荐,为那赘婿看诊一番,算是施给卫馠一份人情,也间接为女儿修缮姑嫂关系。
伸手不打笑脸人,若卫馠不买账,那便作罢,最多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而倘若对方先越雷池,欺压到女儿头上,她也不会客气。
姑苏卫氏人脉广、势力大,他们宁氏也不差,无需看对家的脸色。
暮色四合,由宁雪滢牵头,再由邓氏引线,田氏被请至绿萼苑的书房,为肖遇慕把脉。
“郎君是否会在变天时,感到腿部酸痛亦或是麻木?髌骨处肿胀失灵?”
“是的。”求诊过太多的名医,肖遇慕已不报希望,但还是和和气气地接受着田氏的问诊。
卫馠站在轮椅旁,面容复杂,既排斥宁家母女目的不明的好心,又希望丈夫的病痛能够减轻。
田氏又询问了一些细节,随即摊开针包,以烛火炙烤,施展起引以为傲的针灸术。
“我知一人,可治痹症,乃是太医院的薛御医,不知郎君可请他看过诊?”
冷不丁提起薛御医,陪在一旁的宁雪滢眸光微动,默默攥紧裙摆。
肖遇慕惋惜道:“打算求诊过薛老,但那段时日,薛老一直侍奉在御前,抽不出多余精力,我与馠儿便想着拖延一拖时日,却不想......”
青年重重一叹,“田夫人,薛老已经离世了。”
田氏捏针的手一顿,暗自摇头,又集中注意力,开始施针。
“这套针法短期内看不出效果,临走前,我会把这套针法教给雪滢身边的侍女秋荷。秋荷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徒儿,擅长针灸。郎君若信得过,可容她医治一段时日且看疗效。”
肖遇慕坐在轮椅上躬身颔首,虽不报希望,但感受到了田氏作为医者的善意和仁心。
卫馠缄默,说不出什么滋味,古古怪怪的,可终究没有拒绝。
无疑,在这件事上,他们夫妻欠了母女俩一份人情。
**
卫湛回府时,得知妻子、岳母和秋荷正在卧房内研讨医治妹婿的方案,自知不便过去打扰,只身回到书房,直至夜半。
按着之前的约定,明日是逢七针灸的日子,不知妻子是否会想得起他。
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当晚宿在了书房。
放下锦云纹样的青帐,他按按眉心,总觉得屋里有些清冷,少了些人气儿。
次日一早,当他离府时,偶然瞥见摆放在客院里的贵妃榻,样式新颖,匠心独运,足见是用了心的。
留意了下,他提步离开,傍晚回府后,方知那张贵妃椅被搬进了玉照苑的庭院中。
髹涂工艺,手艺精湛,一点儿不输给名匠。
青岑看热闹不嫌事大,“世子,这是何云舟送给大奶奶的贺礼,要搬进正房吗?”
卫湛淡睨一眼。
青岑垂下脑袋。
当晚,贵妃榻被搬进了正房东卧,安放在了软榻旁,只能容一人躺靠。
霸占了女儿两晚,田氏有些过意不去,说什么也不肯留宿正房,“为娘和何嬷嬷睡一间,你跟世子好好温存,别生分了。”
哪有那么容易生分......又哪有那么容易温存......
宁雪滢哭笑不得,没再坚持。
今晚要为卫湛施针,原本也要支开母亲,即便母亲医术高明,但心疾一事是卫湛的私事,未经他同意,自己不会擅作主张告知旁人。
卫湛回房时,瞥了一眼铮亮的贵妃榻,不声不响地躺在了上面。
等宁雪滢带着秋荷进来时,嘴角一抽,有种鸠占鹊巢的感觉。
没有计较这种小事,她集中精力,为秋荷打下手。
卫湛抬起眼,示意她可拿他试手。
用矜贵的世子爷试手,若是刺错了该当如何?宁雪滢挠挠鼻尖,拒绝道:“下次吧,妾身再精进一下手法。”
秋荷在旁偷笑,一针针刺入卫湛的穴位。
被刺入的穴位传来痛感,可临近逢九的心悸得以舒缓,卫湛闭上眼,陷入浅眠。
稍许,秋荷收起药箱,蹑手蹑脚地离开。
宁雪滢找来毯子盖在卫湛身上,安静地陪在一旁,在软榻上侧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定定瞧着入眠的丈夫。
发觉男人那高挺的鼻梁上落了一缕发,她伸手拿开,耳畔忽然传来一句问话。
“还气吗?”
说的是两日前的别扭。
宁雪滢努努鼻子,说不气是大度,可她小气得很。
“还气呢,你少说话。”
“......”
有那么几个瞬间,在看着母慈女孝的场景,他恍惚觉得,她会随母亲离开京城。
或许是患得患失了。
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住的,纵使拥有极强的自持力。
没再言语,他合上眼帘,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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