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霜推开身前那人站起来,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不置一词。
韩素缓步行至晏霜身边,看到那张被撕掉面具的人脸时目光稍顿,紧接着,她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又见面了。”韩素微微一笑,“上回杀我没杀成,这次换目标了?”
那少年见到韩素也是一愣,而后满脸难以置信:“你怎认出我的!上回我明明没摘面具!”
“对你印象深刻。”韩素摸了摸自己颈侧的那道血痂,“毕竟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在我脖子上划一刀。”
少年一噎,面色僵硬地瞥向一个站在后方的无脸人。
人在高度紧张的环境下下意识的动作骗不了人,韩素与晏霜对视一眼,笔直走向那个无脸人。
此刻所有人都已经直立起了身子,走近了,韩素才发现那人后背有些佝偻,个子较旁人矮一些,动作也不那么灵活。
“婆婆。”韩素道,“或许我们可以坐下好好聊一聊。”
那人僵直着腿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抬手,刺啦一声撕掉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韩素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正是那个老妇人。
她面上还是那般冷漠,并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和恼羞成怒。这一动作就好像个命令,其他无脸人见状,也纷纷效仿着将面具撕下。
晏霜环视了一圈,发觉有几个熟悉身影,其中也包括他们刚来时将他们拒之门外的那个老伯。
“婆婆。”晏霜行至老妇人跟前,无奈道,“你刻意捏造出一个鬼怪之说,又聚集众人扮鬼吓唬我们,何苦呢?”
“那日来杀我的少年也是你派来的吧,甚至连王老汉可能都是编纂的,不过是想将我们分散。你如此煞费苦心,我猜……”韩素玩着手里野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因为红枫之毒,对吗?”
她话虽说不急不缓,却有种咄咄逼人之感,老妇人闭了闭眼睛,终于支撑不住,面上的疲惫之色尽显。
她像是一座高大的山岳,此刻却终于承受不住山洪的冲击,山崩地裂。
“不错。”老妇人声音沙哑,“但我不想杀你们,只是想要得到一样东西。”
“什么?”
老妇人将目光对准许久不说话的晏霜,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你身上穿的,百疗衣。”
韩素倏然抬眸,眼中划过一丝暗光。
晏霜面容带笑:“婆婆,百疗衣是燕国秘宝,又怎会在我手中呢?”
“你是燕国人吧。”老妇人的目光悠悠地望向他胸前裸露出的布片,“我看到了。”
众人的目光如狼似虎地盯着晏霜的衣襟,像是下一秒就要化身野兽扑上前。
晏霜失笑:“这不过就是件普通的衣物罢了,婆婆是从何处得来的假消息。”
“你骗不过我的。”老妇人咧嘴一笑,“当年江景在苍蹊,穿的就是这身衣服,领口的补丁与你这件一模一样。”
晏霜笑容猛地一沉:“你见过江景。”
老妇人闷声笑道:“他尸体都是我埋的。”
韩素沉默地站在一旁,至此,先前那些零碎离奇的事终于连成了片。
老妇人生前与江景相识,甚至相熟,因此,那日他们四人一敲门,她便认出了晏霜身上的百疗衣。
她听信百疗衣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传说,为了治疗苍蹊肆虐的红枫之毒,特意编纂出一个王老汉的谎言,调离季白檀与贺云,又派人刺杀自己,以便让晏霜落单。
最后,再编纂出一个鬼怪的传说,披着□□夺走衣服,如此,不但能拿到秘宝,也不会暴露身份。
可她没算到韩素一介女子会武功,也没算到晏霜能一眼看出□□的把戏。
然而,自老妇人说到江景后,晏霜的状况显然不太对,他阴沉着脸,指尖不正常地相互摩挲着,喉结用力上下滚动一圈,低声道:“他的坟墓在哪里。”
这有些出乎韩素的意料,她先前以为晏霜急着找江景的坟墓不过是为了解红枫之毒,但现在看来另有隐情。
老妇人缄默地望着他,晏霜双目微微泛红,低声道:“百疗衣治不了任何病,但我知道红枫之毒的解法。”
他迫切道:“倘若你不信,我能将百疗衣借给你,红枫之毒的解法我也能告诉你,只要你说出江景的坟墓在哪!”
韩素暗道不好。
晏霜的情绪外露得太明显了,这么一来,主动权便不在他们手中了。
果不其然,老妇人神态松懈下来,眯着眼睛笑道:“你对江景很在意?他是你什么人?”
晏霜缓缓勾起嘴角,突然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他往一处地方摁了摁,紧接着,如先前一般的撕拉声再次响起。
韩素双目微微瞪大,眼睁睁看着那张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的脸被扒下来,露出里面真正的面容。
那张标准燕国人长相的脸,竟只是一张□□。
老妇人惊道:“你是中原人!”
晏霜真正的脸不是特别惊艳,但却与他身上的气质格外相像,时间在他身上沉淀出温润的味道。
韩素脚底有些发凉。
摘下面具后,晏霜不笑了,眸中藏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指尖摩挲着那张□□,轻声道:“一个很重要的人。”
于是众人在万里长风中,看到了几十年前。
晏霜与江景是命定的知己,当年他们在雀台遥遥相望,便注定了往后几十余年的相伴。
有时候缘分真的很奇妙,他们一个痴迷医学,一个擅长伪装,明明是八竿子打不到的爱好,偏偏成了朋友,一当就是一辈子。
他们结伴而行,从西江行至漫拉河,再到京城落脚,一路行医济世,救人无数。只不过晏霜每换一个地方便会换一张□□,因此至今没多少人知道他。
江景总是研究草药到深夜,又嫌弃外衫过于宽大影响动作。晏霜怕他着凉,便学着做了一件透色的罩衫,袖口被特意设计过,不会弄脏,也不会垂下来。
江景很是喜欢,穿上后便没怎么脱下过,后来不知为何被传成了能治百病的百疗衣。
再后来,两人到了苍蹊,江景看此地生的野草很是奇特,便想拿它入药,谁料却误制出了一味奇毒,便是后来的红枫之毒。
江景为了制出解药耗神费力,晏霜舍不得他这般辛苦,便自告奋勇去偏远的山顶采摘草药。
出发那日夕阳漫天,江景将那件从不离身的百疗衣披在他身上,温声提醒他注意安全。
晏霜看着他,说好。
可等他摘了千金难求的草药,兴致高昂地回苍蹊时,得到的却是江景被刺杀的消息。
他因为那件他相赠的百疗衣而死。
那是一个隆冬,苍蹊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自半空飘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大地。众人蜂拥而上,欢呼着瑞雪兆丰年。
晏霜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他攥着那件临行前江景亲手为他披上的衣服,突然感觉这衣服好薄,一点都御不了寒,当初该做厚点的。
他找不到这件衣服的主人了,没有音讯,没有踪迹,就连尸身也没有。
从此以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韩素眉头微拧,这与传闻一模一样,只能说世事无常。
她看着晏霜,象征性地安慰道:“晏大人,世事无常。”
谁料晏霜却猛地大笑。
他发红的双眼一一扫过众人,哑声道:“不。”
“最开始的时候,阿景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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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来晚了来晚了,今天没赶上十点……
第18章 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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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剑刺中胸口后,江景并没有直接死。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剑偏了一寸,离他的心脏还有一点距离,给了他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
江景跌跌撞撞地从屋内出来,失力倒在泥地上,捂着心脏处汩汩流出的血艰难地去扯路人的衣摆,但众人不过是犹豫地觑了他一眼,扯回衣摆急匆匆地走了。
他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虚弱地喊着救命,有没有人来救救他,可惜喧闹的大街人来人往,没有一人愿意为他而停留。
他时不时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那些人明明几日前还坐在他的摊前满面笑容地鞠躬,嘴里说着一堆感谢的话,感谢江神医的无私帮助,感谢江神医分文不取,夸他是活菩萨。
可现在这位活菩萨快死了。
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好心的妇人想上前帮他,可下一秒就被她们身边的男人拉住了。
他们或许会死死攥着妇女的手,恶狠狠地压低声音,以最强烈的恶意揣测一条快要消逝的人命。
“不要命了!他那样子一看就是招惹了仇家!小心别人报复!”
“你过去干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管闲事!”
“妇人之仁!那么多人都没上去,你当什么出头鸟!”
于是,在这些充满责怪与谩骂的语句中,那些刚刚冒出头的人性就这么被摁回去了。
血液流失的速度很快,但真算起来也没多久,隆冬的寒风呼啸着吹过,轻而易举地篡取人的体温,江景觉得浑身都冷,甚至胸口流出的血也是冰的。
到后来他也不挣扎了,就这么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天,眸中渐渐有泪氤氲而出。
他在最冷的冬日,怀抱着世间最大的绝望,死在了大街上。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平时一日不洗澡便难受,死的时候却浑身脏污,连路过的野狗都能上前踩两脚。
他的尸身不知道在大街躺了几日,后来有人看不下去,找了块席子把尸体裹了,往某个山头一扔,这事就算过去了。
而等晏霜兴冲冲地回来时,迎接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木屋。
江景很喜欢在制药时燃上特制的熏香,因此小诊所平日总是有朦胧的白雾悠悠浮起,像是幻梦。
夜晚,晏霜伏在桌上,支头看着江景忙碌的身影,闻着鼻尖传来的熟悉的气味,昏昏欲睡,而后拖腔带调地喊一声“江神医——”。
那时江景无论有多忙,总会放下手中的东西,温声笑道:“又怎么了?”
可现在,熏香早就燃完了,那个在他半梦半醒时走来的朦胧身影,也看不到了。
其实被刺杀的那天,江景已经研制出红枫之毒的解药了。
他翻遍史书,发现那一直被人忽视的野草名为月灵草,含有剧毒,常人如果受了伤,伤口又接触了月灵草的汁液,很容易七窍流血而亡。
因此,上回那毒并不是他误制的,而是月灵草本身就有的。
解毒方法也很简单,不过是摘取月灵草的根茎,与另外五味药草同熬一个时辰,过去药渣饮用。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传达出来,便惨遭毒手。
月灵草只生于苍蹊,慢慢地,外界便传言,是江景制出了红枫之毒,此毒无解。
尘封的真相如陈旧的画布,缓缓铺开在众人眼前,老妇人敛着眸子,不置一词。
韩素站累了,找了块空地坐下,手中把玩着一根刚揪下来的月灵草:“然后呢?”
晏霜低声道:“然后我去了燕国。”
齐国国君心思缜密,南疆太过神秘,其他的小国又军力不足,思来想去,唯有燕国可破。
他披着那件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百疗衣,带着□□,假装成燕国人,将其献予了燕王。
而后违逆自己自由至上的本性,矜矜业业蛰伏三十多年,暗中扶植了一个最有野心的皇子上位,终于成了现任燕王最为信任的心腹,出使岳国。
他学着算计,学着布局,学着掌控人心,也学着江景先前的样子,将性子磨得温润如玉。
就好像他从未离去。
韩素道:“既然百疗衣是燕国秘宝,燕王怎会允许你将它带到中原。”
“他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罢了,有何骗不得。”晏霜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我告诉他岳国皇帝的宠妃病重,我带着百疗衣前去医治,以此为条件易地百里。可倘若此次出使我未归,你猜那个莽夫会如何作为?”
韩素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如何作为?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遑论这次是燕王派自己的心腹和平出使,还带上了本国秘宝以表诚心。
晏霜从胸口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告诉我江景的坟墓在哪,我就把解毒之法给你们。”
老妇人冷哼道:“你拿什么证明这是真的。”
晏霜喉间囫囵滚出一个笑,将那纸攥得愈发紧了:“事到如今,我还有骗你的必要吗?”
“我只是想再见见他。”晏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模样,过去千千万万个日夜里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我找他三十多年了。”
老妇人迟疑道:“你先将药方给我。”
晏霜毫不犹豫地将纸张送了出去。
韩素张了张嘴,本想阻止,最终却还是没说话。
老妇人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药方,张口道:“出了这条路往西走,有一棵梧桐树,旁边有个无字碑。”
晏霜毫不犹豫地转身。
韩素微微蹙着眉,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眯眼一笑,行至老妇人跟前,礼貌道:“婆婆,能把这药方给我看一眼吗?”
说罢,她摁了摁自己的指骨,骨头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
韩素找到晏霜的时候,他正跪在碑前,敛着眸将那件“百疗衣”披到碑上。
那是一块很小的碑,通体黑色,插得歪歪斜斜的,就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要倒。
晏霜脱了外袍,只留一件里衣,拿袖口缓缓地擦着碑上沾染的泥点。听到脚步声,他也并未回头,只是轻声说着话,也不知是说给韩素听还是自言自语。
“他生前最爱干净,衣服上沾一点泥都得生好久的闷气。”
他擦得很慢,也很用力,像是在干一件神圣的事。
“怎么擦不干净呢。”晏霜叹了口气,“对不起啊,阿景。”
“这些年在燕国的时候我总是想,你孤零零一个人在岳国会不会寂寞,会不会委屈?会不会怪我把你丢下?”
“应该不会。”晏霜想了想又笑了,“你只会让我天冷多加衣,照顾好自己,生了气也只会偷偷憋着,还得我主动来哄你。”
“当年临走前,你让我快去快回,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
“可我现在回来了,你怎么还是不理人,真的生气了吗?”
晏霜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他如何骗得燕王信任出使岳国,如何费尽心机以身布局为他报仇,如何在新春大宴上隐秘地投毒,但更多的还是当年他们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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