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待着吧。”韩素起身,垂眼看她,“去享受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
夏柳低着头,面目被长发遮住。昏暗的烛光下,没人看得清她的情绪。
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道:“嗯,我留下来,陪陪奶奶。”
说完,她又很快抬起头来,急切道:“小姐,你们什么时候走?”
韩素笑道:“这么着急赶我们?”
夏柳急了:“不是……”
“明天。”韩素道,“明日辰时。”
夏柳怔然:“……这么急?”
“晚了变数多。”韩素道,“早些过去不会错。”
更何况,他们已经了了韩庄的一切事宜,再待下去也无甚意义。
“好吧……”夏柳应了,心底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离别的伤感。
虽说他们也没待一起多久,但若不是碰上了韩素,兴许她很久之前就已经枉死,更别提还能回到家乡,揭开当年爹娘抛弃她的真相,得到一个自由身了。
“此一别,应当后会无期了。”韩素面目平静,似乎并未将离别放在心上。
她冲刘奶奶和夏柳简单道别:“多多保重。”
夏柳惊道:“不是说明日才走!”
“嗯。”韩素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
若明若暗的烛火在她脸上跳动,不知为何,那一刻,夏柳竟从她身上看出一丝落寞的味道,连带着自己的心也爬上一股酸涩。
“但今晚……”韩素顿了一下,“我要去一个地方。”
……
丞相府总是贵气的,朱门金漆,雕梁画栋,屋檐廊角高高翘起,像是展翅欲飞的雄鹰。
韩光今日难得休沐,忙里抽闲,正待在书房看书。窗外的阳光暖融融照到书桌上,后面的小园内时不时传来几声猫叫,极易让人心底犯懒。
这副岁月静好的画面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给打破,有人一边拍门一边哭叫:“丞相大人!丞相大人!”
韩光拧着眉,心中烦躁,摆了摆手。
侍女刚将门掩开一条缝,门外那人便等不及似的急匆匆冲了进来,手中捏着一张纸,面目焦急。
韩光盯了她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韩素的贴身侍女,好像叫初荷来着。
他眯眯眼睛,十分不爽道:“找本官何事?”
“老爷!”初荷怆然道,“二小姐不见了!”
她猛地跪下,那张纸顺势在地面摊开,上头清清楚楚印着一个骷髅的图案。
是鬼市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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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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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庄地处宁州,一年四季都有漫山红梅开遍,风过纷纷扬扬,像是下了场落花雨。
到达灵山山脚时,落日已西沉,留下的霞光让浮云染上醉意,红了半边天。虽已入夏,但夜间的风还是有些寒,韩素穿得少,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臂。
她自以为做得隐秘,但还未等她将手放下,便有件披风兜头罩了下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季白檀温温沉沉的声音响在耳侧:“冷?”
韩素拢拢披风,低声道:“还好。”
从韩庄出来后,她便带着季白檀一路往南去,来到了这座灵山脚下。
韩庄不过一个普通小县城,大多数人或许听都没听过,但坐落在它不远处的灵山却格外出名。
原因无他,不过是当年有文人雅客途径此地,瞧见山顶团团锦簇赤红一片,远远望去煞为壮观,便兴致大发,一笔题作《红梅赋》,打响了灵山的名号。
长年累月,连带着宁州也成了著名的红梅之乡,岳国上下凡是爱梅之人,必定找时间来此处游景赏玩一番。
但韩素显然不是那般附庸风雅之人,她来此处,是为赴一个故人之约。
曾几何时,她和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做了宁州的红梅约,可惜岁月苍狗,物是人非。
但她依然想去看看。
季白檀亲手帮韩素系上披风,低声道:“夜间风寒,主上下回若要夜间出游,记得多添衣。”
“知道了。”韩素失笑,“先前怎么不见你如此啰嗦。”
季白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黑,竟酸溜溜道:“先前主上满心满眼都是玉盒,属下何必自讨没趣,碍主上的眼。”
韩素挑眉,没说什么,扯起衣摆开始往山上走。
晚间山路湿滑,两人走了一会儿,天色便逐渐黑了下来,近处还能依稀辨路,远处却是再也看不清。
“主上小心。”途径一个小坎,季白檀自然地上手扶住韩素。
韩素原先倒也没将这砍放在心上,她是习武之人,跨过这等路障于她而言是轻而易举,也不知季白檀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但眼下,她瞥了季白檀一眼,轻声道:“拉我一把。”
季白檀便先跨过那坎站到上面,攥住韩素的手腕。
韩素故意将手一滑,改手腕为手心,与他掌心相触。
季白檀还未反应过来,韩素便借他的力跨过了坎,顺势倒在了他怀里。
季白檀措不及防,下意识搂住她,浑身绷得僵直,像一块寒铁。
韩素跟没骨头似的靠住他,一个劲儿地往下滑,季白檀不得不更加用力地环住她,像是抱着一块滑溜溜的玉,紧了怕过界,松了又怕拿不住,左右为难。
温香软玉在怀,季白檀甚至能闻到韩素发间透出的淡香,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缠绕在鼻尖,几乎要将他逼疯。
韩素平时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他看出来了,因此每每都恪守着君子之节,将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隐秘的欲望深深埋入土里。但现在,那些什么礼义廉耻全被他吃到了狗肚子里。
季白檀连眼睛都不知道往那儿看,手却依然紧紧地搂着她,结巴道:“主……主上……”
他想说点什么,想让人下来站好,至少别一直这个样子,但偏偏脑海一片空白,说了半晌连句完整的话都憋不出来。
韩素似乎轻笑了一下。
她轻车熟路地搂住季白檀的腰,偏头吻了吻他喉结。
季白檀猛地一僵,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出不了声音。
韩素嗓音含笑:“阿月。”
她轻轻巧巧地唤了一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吃醋早说啊。”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如燎原烈火般猛然窜至全身,季白檀脑中轰地一声炸了,他猛地推开韩素,往后踉跄两步,几乎快手足无措。
他只庆幸天黑得快,至少能替他遮掩些许。
韩素从未在季白檀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羞赫与无措间,似乎还夹杂着一股尴尬与恼怒。
措不及防被推开,她倒也不生气,反倒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模样。那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从他身上碾过,而后她挑挑眉,格外轻佻的样子。
这副身子是贺云的,虽说和季白檀原身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但也能迷倒京城一片少女。可韩素心里膈应,就算真想在这荒郊野岭做点什么也做不来。
季白檀乍一对上韩素的目光,突然背过身去,声音中难得带了点恼怒:“主上!”
“在呢。”韩素懒懒应了一声,轻笑道,“我又没说什么。”
季白檀依然背对着她,直挺挺地立着,一言不发。
韩素知道他脸皮薄,没点时间是不会转回来了,便善解人意道:“反正时间还早,刚好我也累了,方才过来的路上我瞧见那边有条小溪,过去坐会儿,你……”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解决完……”
“韩素!”季白檀恼羞成怒,一时间竟连称呼也顾不上,“不准说!”
韩素无言片刻:“……好,我去那边等你。”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此地,好给季白檀留下充足的时间和空间。
虽说是不得已才暂作休息,但韩素并没有撒谎,她方才确实瞧见不远处有条小溪,距离此处也不算太远,季白檀定然能找见。
溪水清冽,水流的哗哗声和着长风,在夜间格外明显。低头往水下望的时候,能模糊看见湖底。借着朦胧的月光,还能隐约望见自己水中的倒影。
韩素掬一捧水洗了把脸,在水中看见了月亮。
月色皎洁,像是透色的纱,恍惚间,脑海闪过一帧熟悉的画面,似乎很久之前,她也曾和人一起赏过月。
她在记忆长河里摸索,大浪淘沙,总算寻见了识海中的一隅。遥远模糊的画面像是陈旧的书页,纸边泛黄蜷曲,带着淡淡的霉味。
那是很久之前了,久到无名还没死,她也不过是个满心玩闹的小孩。
时值仲夏,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闹得人心烦气躁,日头西落并没有带走暑气,就连晚间的风都带着股闷重的热意。
彼时韩素刚将教仪态的嬷嬷气走,而后若无其事地砍了檀香居的梧桐木,刻了快半个时辰,做出来一把小型的木棍。
于是周宁祈福完,从寺庙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嬷嬷不知踪影,她最宝贝的梧桐树被砍了一大根枝条,而她生出来的好女儿正拎着那根木棍练武术,动作间,木棍破风,虎虎生威。
周宁差点没气晕过去。
她差人将那木棍折了扔掉,狠狠扇了韩素一巴掌,而后攥着她的头发逼人跪下,铺天盖地的质问与责骂几乎要压弯她的脊梁。
周宁板着脸:“嬷嬷呢?”
那时的韩素毕竟年幼,对周宁还是有一定的恐惧,她遏制住颤抖的指尖:“走了。”
声音虽轻,但带着股少年人独有的倔强。
周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为什么走?”
韩素冷静道:“她让我顶着书本走路,我不要,她非逼我,把我弄疼了,我就拿书往她身上砸。刚开始我只是让书擦着她过去,吓吓她,但她骂我野丫头,说我不像个女孩子,我很不喜欢听,于是……”
韩素垂下眼睛,漫不经心道:“我就想给她一点教训,她可能怕我动真格,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周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眼中可还有尊卑!”
“没有。”韩素道,“我只知道她让我不高兴了。”
“无可救药!”
这一顿吵得很凶,韩素最后被关在落英院,勒令背完一整本书才能出去。
她看着周宁差人送进来的《女戒》,书录依次写着“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云云,这些内容让京城任意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背都能倒背如流,韩素……
韩素把书撕了折纸玩。
然而没玩多久,窗外便传来叩击声,很轻,但很明显。
韩素以为是风声,便没去理会,谁料那叩击声越来越响,还格外有节奏。
她心下发疑,偏头去看,却对上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韩素一愣,随即猛地起身,大门嘎吱晃动了两下,屋内钻进几缕热风。
韩素鼻尖都是汗,双眼却发着亮:“外面有人守着!你怎么进来的!”
无名脸有些红,冷淡地指了指角落,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从狗洞里钻进来的。
韩素了然,但还是很激动:“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无名想说因为今天你迟迟不来,只能我来找你了,但他性子淡,不会说这些好听话,只能淡淡道:“带你去个地方。”
韩素什么都没准备,像个小偷般和无名一起钻出了落英院。
无名没问她今日为什么不来,也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天生就有感知韩素情绪的能力。
反倒是韩素,一路上一直叽叽喳喳问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儿。
直到无名带她爬上山巅,用手指着天边说“看”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过来,原来这人是要带自己来看月亮。
她望着天边的圆月有些恍惚,很多细节都模糊在了时光里,只记得仲夏夜燥热的晚风,永远都止息不了的蝉鸣,手心交握时黏腻的汗,还有身边那人冷淡中带些紧张的音嗓。
“我不知道怎么哄人开心。”无名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但我希望你快乐。”
小时候,韩素总是喜欢装作热情,装作快乐,装作她不喜欢的样子去合群,好像只要这么做,天大的难过于她而言就算不得什么,装得多了,连她自己也信了。
但就在刚刚,她怔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些引起为傲的伪装,从来没逃过一个人的眼睛。
从初见时第一句“一直假装开心,不累吗”,到现在的“但我希望你快乐”,原来她情绪的牵动,一直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她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身前投下一片阴影,韩素从记忆中抽身,抬头对上了季白檀的眼睛。
她笑着抱怨:“好慢。”
季白檀睫毛动了动,突然出声:“为什么想来看红梅。”
他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哑意,听得韩素耳朵发痒。
她想了想:“来赴一个故人之约。”
季白檀深深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道:“看后面。”
鼻尖钻入一丝浅淡的梅香,韩素一怔,猛然回头。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红梅林。
原来他们早就在不知不觉到了山顶,方才她沉迷于月色,竟没注意到。
火红的梅瓣簇在一起,锦绣成团,轰轰烈烈烧了万里。风一扬,花枝相触,下了一阵落花雨。
没见着时心心念念,见着了却发觉竟也不过如此。
韩素看了一会儿便觉得颇为无趣,想调头回去。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想见的从来不是红梅,而是和她相约一起赏梅的人。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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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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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绿的梧桐叶不知何时开始卷曲,像是泛黄的旧书页。等头上那片遮天蔽日的绿幕缩小,重新露出湛色的苍穹时,行人才恍然意识到,夏意竟于不知不觉中淡去了。
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树上叫唤,再也没了仲夏夜时的喧闹,像是夏季余音。
南疆这些日子格外安生,没仗可打,镇南关一带的玄甲军整日无所事事,连带着顾南星都快闲出病来了。
好在今年夏末,他的宝贝女儿飞鸽传书,从遥远的西凉州给他找了点事情做,说是过段日子她在京城的好友要来此处玩玩,让他看着招待招待,别怠慢了人家。
他一口气读完,把信往桌上一拍,气道:“胡闹!镇南关军事重地,哪是玩闹的地方!”
气完又暗自嘟囔:“珊儿也是,好端端的非要跑去什么西凉州,那里的环境是她能受得住的?好不容易给寄封信,字字句句都是她那朋友!朋友朋友,她什么朋友能有老子重要!”
身旁突然传出一声嗤笑:“我看你气的是她信间没提及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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