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尘埃落定后,韩素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和季白檀共同在镇南关住了一段时间。长安侯因那百两银子,越看韩素越顺眼,巴不得她多留一会儿。
秋分的时候,楼离伽驱完了最后一只蛊虫,总算可以将被关押了数十年的孩子放归尘世。分别那天,香芳院的学倌们来找过韩素,一群人叽叽喳喳闹了好久都没舍得离开,小七哭得停不下来,反复说一定要去看她,韩素自然是欣然应允。
430也来找过她,褪去了面具,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总算泛起了红润。她婉拒了朝廷的安排,而是选择拜师学艺,跳一辈子热爱的舞。
被掩盖在地底的灵魂重见天光,每一个都漂亮得纯透澈亮。
此间事已了,唯一让她头疼的便只剩下韩潇潇。
韩素其实一直都知道韩潇潇那点小心思,顾裴藏不住话,况且再一细想就很容易发现破绽。
先不说韩潇潇如何逃过顾裴的眼睛给人塞纸条,光凭她能画出鬼市的地点,就知道一切必然有顾裴的手笔。
但韩素不在乎,就算鬼主殿是刀山火海,她依然会义无反顾。
小丫头一时想不开走岔路罢了,何必计较这些,当下最重要的必然是将误会解释清楚。但韩潇潇或许是过于自责,一直无脸见韩素,每回都让她吃闭门羹,反倒是很黏楼离伽。
说实话,韩素心里极度不爽。
然而,正当她打算挑个时间强闯时,韩潇潇竟主动来找她了。
彼时韩素闲得无聊正翻东西玩,韩潇潇进来的时候,她恰巧转着楼离伽送的翡翠珍珠链。听到门口的动静,项链啪嗒一下就被扔在了桌上。
“潇潇?”韩素挑挑眉,笑骂道,“小没良心的,还知道有我这个姐姐。”
韩潇潇躲着没有出声,直到韩素作势要过来,她才缓缓从门后绕出来,张口就是哭腔。
“姐姐对不起。”
“哭什么。”韩素无奈,“又没出什么事,也没怪你。”
韩潇潇惊道:“姐姐都知道了?”
“小丫头的恶作剧而已。”韩素弯弯眼睛,“姐姐原谅你了。”
连续十几日的自责汇聚成滔天巨浪,在她即将被淹没的前一刻,有双手把她拉了起来。
“你体内的蛊解了吗?”
合欢蛊不是什么好东西,虽说现下韩潇潇全须全尾地站在她面前,但万一体内有残留……
“嗯,解了的。”韩潇潇面上闪过不自在,声音也越来越轻,“已经没事了。”
韩素只瞥了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合欢蛊是怎么解的,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得太明白为好。
“吃点心吗?”
桌上摆着一盘桃花状的糕点,是今早季白檀特地去街市买的,味道还不错。
但韩潇潇却将视线放在了另一端,韩素顺着看过去,随口道:“楼离伽送的。”
那真是一枚极其漂亮的项链,温和莹润,雕工精巧,在太阳下微微散着光,轻而易举地剥夺人的视线。
韩素见她一直盯着不放,不由问道:“喜欢?”
韩潇潇骤然回神,掩饰性地转回目光,好一会儿后才轻声道:“喜欢。”
倒不是喜欢项链,只是听到那是楼离伽送的,所以怔了几秒。
“喜欢就拿去吧。”韩素将项链塞给她,半开玩笑道,“反正我也戴不了。”
翡翠珍珠链触感冰凉,但韩潇潇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缩了手,下意识道:“不行,这是给你的……”
“是啊,给了我就是我的,任我处置。”韩素笑道,“拿着吧,用仙人醉换的,可不便宜。”
韩潇潇最终还是收下了翡翠珍珠链,韩素以为她是喜欢上面的图案,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喜欢送项链的人。
说不清是绝望下的依赖,还是那人将他护在身下时的安全感使然,她就这么无可救药地沉沦了下去。喜欢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原因,当韩潇潇望见那双烟紫色眼瞳的刹那,心动便像野草般绵延了百里。
可楼离伽不喜欢她。
她像个见不得光的小偷,躲在阴暗的角落窥探别人的幸福,就连唯一一样能和楼离伽有关的物件,也是姐姐不要的东西。
“说起来,南疆之乱平得差不多了,他也快回去了。”韩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笑了一下,“原先我还以为他无心皇位才外出避难,谁想得到……”
谁想得到他竟以身试险,设计让对敌露出破绽,自己与部下里应外合,将对方一网打尽。
此次回国,迎接他的就是新王登基。
不过想想也是,南疆以蛊定强弱,楼离伽擅长养蛊,心思重手段狠,自然不甘心只当个花天酒地的公子。
但这话落在韩潇潇耳朵里却如惊天霹雳,钝痛逐渐从心脏漫延到四肢百骸。她也不知怎么想的,猛地揪住韩素衣服,祈求道:“我想跟他回南疆。”
“嗯?”韩素正了神色,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心脏,“你说什么?”
“我……”韩潇潇动了动唇,“我……对蛊虫有些兴趣,所以……”
“想拜师学艺?”韩素眯了眯眼睛,神情变得意味不明,“跟楼离伽?”
某个瞬间,韩潇潇几乎起了种她已然看破一切的错觉,不由更加羞赫。但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断没有撤回的道理。
“嗯,是。”韩潇潇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甚至提前在脑中预演好了若是一会儿韩素拒绝该怎么办。
但出乎意料,韩素只是咬了口糕点,漫不经心道:“那就去吧。”
“嗯……啊?”
“喜欢就去学,我还能拦着你不成?”韩素好笑道,“父亲那边我会解决,南疆不比岳国,注意安全。”
“那……那要是哥哥不同意呢?”
“哥哥?”韩素笑容一顿,“他让你这么叫的?”
“不是。”韩潇潇声音又低了下去,“是我要叫的。”
“楼离伽不同意,你死缠烂打就行了。”韩素突然没了胃口,正好季白檀推门而入,她就将手上咬了一半的点心塞了过去,“他就那个性子,磨久了就会心软,心一软就答应了……又买这么多?”
后面那句话是对季白檀说的,堂堂太子殿下手里拎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闻言眨了眨眼睛,很伤心的样子:“你不喜欢吗?”
“……”
“我错了。”
“……”
“只是看到吃的总想着带给你尝尝,是我不好,若是知道你不喜欢我一定……”
“喜欢喜欢。”韩素实在听不下去赶紧打断,接手拎过那堆东西。
韩潇潇礼貌地和季白檀问了好,然后很有眼力见地逃远了,徒留韩素一个人在原地面对某个粘人的大家伙。
几日后,楼离伽正式向韩素提出了辞行。
他来时没带什么东西,走时却有部下接见,受跪拜的姿势俨然是南疆王专属。
当初韩素那些话就是胡诌的,能当上南疆王的会是什么好人,更别提磨一磨就心软了。但韩潇潇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真的让他松了口,同意把人带过去。
此刻她远远地被那群部下围着,看自己的心上人与亲姐姐道别,眼底落寞又委屈。
“那群废物让我解决了。”楼离伽高傲道,“下回见面我就是南疆王了。”
韩素略一点头:“恭喜。”
楼离伽等了一会儿,却见对方迟迟没了下文,忍不住皱眉道:“没了?”
“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你没去南疆看过吧?蛊虫没学过吧?”楼离伽微微抬起下巴,“现在南疆我最大,你要是求我,我能勉强带你去玩玩。”
“不用了。”韩素无奈又好笑。
楼离伽不信邪:“你放心把妹妹交到我手上?”
韩素理所当然:“放心啊。”
“岳国有什么好的,规矩一大堆。”楼离伽垂死挣扎,“那个太子天天板着个脸冷冰冰的,能对你好?等以后他当了皇帝纳了妃还会喜欢你?你就甘心跟了他?”
韩素安静地望着他没说话,楼离伽不由更加自得:“我们南疆就不同了,男女都可继承皇位,想纳妃就纳不想纳也没人逼。我这人信奉一生一世,刚好还缺个皇后,你要是想当着玩……”
“楼离伽。”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韩素突然打断,“成婚是要互相爱慕的。”
楼离伽卡了一下,掩饰性地咳嗽道:“……我知道。”
“你……”他很快地抬眼,“我是说……”
“你是想说爱我?”韩素出口的话字字戳心,“你那不是爱。”
“你放屁!我……”
“你那是敬仰与欣赏,顶多夹着一丝喜欢,和爱不同。”韩素很浅地勾了勾唇角,“我能感觉到。”
“何况我已有了心怡之人,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并不值当。”韩素往远处望,捕捉到了韩潇潇身上的那抹孤寂,她拍拍楼离伽的肩,“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天气得凉了,启程吧。”
--------------------
第88章 傀儡
=====================
十月,另外九个鬼市驻扎地被连根拔起,昭康帝耗费大量国库钱财将受害者妥善安置,一时间人人称其为明君。但那些鬼市邀请的来客,不知何种原因,竟被忽略了过去。
同月中旬,外出近半年的丞相嫡女与太子同回京城,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天机观的许道长亲言,天降意外之喜,季白檀与韩素相冲的八字已转为相配,往后韩素身边不用再伴个随身侍卫。
这当然是韩素胡诌的,她师父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管收不管教,一年到头能见个两三回就谢天谢地了。但很明显,许言初这三个字极具说服力,他人都不用露面,只需韩素代为传话,众人就信了个十乘十。
鬼市被铲除,又恰逢春节临近,双喜临门下,昭康帝特赫各地驻守回京共庆佳节,其中自然包括镇南关的长安侯与西凉州的顾珊。
伴随着逐日降低的温度与簌簌寒风,一众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十二月中旬回到了京城。
韩素如实将韩潇潇的事告诉了父母,韩光只皱眉骂了句“胡闹”便没了反应,反正他从来也对女儿不上心,赵姨娘攥着帕子忧心忡忡,韩素安慰几句便也过去了,反应最大的是周宁,罚韩素连跪了一宿,跪完后更是连句话都不愿和她说。
韩素知道周宁向来喜欢韩潇潇,自己受罚也是意料之中,她没多在意,拍拍衣服就去找将军府找顾珊。
只是她来得不凑巧,刚一进门便听见大院传来的喧闹,隐约夹着顾裴的说话声。
哦,对了,前些日子昭康帝念及顾家的功绩,特允顾裴回家一日,与自己的血亲做最后的告别。虽说是告别,但将军府也就那么几个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除却干活的下人,便只剩下顾珊与侯爷夫人。
侯爷夫人姓易,早些年是戏院里的花魁,在秦淮河畔献唱时与长安侯一见倾心,此后便顺理成章地嫁入将军府,生下了一儿一女。
听闻儿子是鬼主的消息后,她将自己闷在屋里三天三夜,出来后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摔了为顾裴打的长命锁,对外宣称断了母子关系,此后生死不再见。
因此,现下将军府愿意见他的人,就只剩下顾珊。
她倒也不是心软,相反,她心肠比父母更硬些。长安侯与易夫人尚且能以不再相见为借口掩饰内心的不舍与苦痛,她倒好,偏要和人见面再嘲讽着骂上两句。
大院的声音嘈杂又模糊,不知谁摔碎了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顾珊的声音陡然尖锐。
“他没给过你机会吗?小时候他天天拿着长枪跟你屁股后面要教你,你满脑子都是玩,五六岁才勉强识字,再大一点就拿着钱花天酒地!就你委屈就你有理,捅了篓子不知道自省只知推卸责任,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滚去地狱忏悔吧你!”
咒骂声逐渐高昂,顾裴也动了火气,冷笑着口无遮拦。
“我是比不上你这位大将军,谁知道你的军功怎么来的?不就是舔着韩素求人家帮你吗?你以为她多清白多高尚多有能耐,暗地里还不是用身子伺候人家?快被人干爆了才领了兵吧?否则她一个女人,凭什么得到承认!”
韩素离开的脚步一顿。
她虽和顾珊关系好,但毕竟是外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她断没有插手人家家事的道理,本想着先行离开,但现在……
恐怕不得不插手了。
顾小将军难以置信,这番“高论”像道闪电,哗啦一下从她头顶劈过,直劈得她头晕眼花怒火冲天起。她四下望了一圈,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就要砸下去,刚举起来,腕子便被人抓紧。
“放开!本将军今天非打死这个败类!谁不要命了敢拦我……”瞥到那张脸的刹那,顾珊骤然失声。
韩素拍了拍她的头:“松开。”
窜天而起的怒火被韩素随手拍了下去,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小将军缩了缩脖子,手上力道一松,木棍便“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来了?”顾珊开口时竟有些结巴,“也没人通传啊。”
“我不让他们传的。”韩素放开她手腕,淡淡道,“才半年不见就学会打人了?”
顾珊最怕她露出这种表情,偏偏还死鸭子嘴硬:“要你管。”
说完还低声补上一句:“而且明明是他活该,谁让他……”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小声,韩素没听清,但也能猜出大概。
“因为他说我坏话?”韩素好笑道,“那么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抬眼瞥了眼顾裴,对方穿着薄薄的囚犯服,双手双脚束着铁链,赤着脚,再也没了昔日的高傲样。他立在原地,头发像是好几天没洗了,又脏又乱,脸上不知抹了什么黑不溜秋的东西,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透着阴鸷与狠劲。
像是雄狮,即便被拔去利爪敲碎牙齿,也掩盖不了森林之王的傲气。
从某些方面讲,韩素和顾裴的性格很像,正因如此,她最懂得如何激怒他。
韩素望过去的目光像是轻蔑又像是怜悯,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而后对着顾珊轻描淡写:“你和一个将死之人呕什么气。”
“你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你……”
“我听到了,我不在乎。”炸毛的顾珊太可爱,韩素没忍住又揉了揉她的头,“男子生来便得到这个世界的偏爱,久而久之,他们就将此视为理所当然。在他们的世界里,女人只配待在深墙大院相夫教子,作为他们的附属品而活。”
“当他们得知女人上阵杀敌还赢下一番功绩时,第一反应不是钦佩,而是担心自己地位被替代的恐惧。”韩素道,“因此,他们只能编纂一堆理由和借口造谣女子,否认自己的失败,掩盖自己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心。”
“你说对吗?”韩素浅浅地勾着唇角,“失败者?”
59/70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