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去找迟宿,在他上烨山寻找白珞之际告诉他关于顾雪影之死的真相……”剑灵若有所思道,“你挑了临仙门与点金城联姻的时候,是想以此诱导迟宿入魔?”
“不是的!”任止行猛地睁开眼,矢口否认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没有想害阿宿!”他摇了摇头,痛心道,“阿宿小时候……我还抱过他的。”
“阿宿?”剑灵附和地点点头,“你叫得很亲近,我相信你不会害他,甚至内心还是维护他的,但是这个秘密揭穿的时机实在太巧了,不是吗?你是如何得到留影珠的?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把留影珠给迟宿?难道你不知道那样会害了他?或者,任止行……你告诉我,是谁将留影珠给了你,让你在那一天交给迟宿?”
一连串的提问仿佛教眼前性格跳脱的剑灵换了个人。
任止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顾雪影是我潦草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挚友,我不会为了给她报仇诱导她的儿子入魔!”
“阿宿……”
喊着多年不曾启齿的名字,任止行望向冰魄剑剑灵的眼睛,目光坦荡得不带一丝亵渎,却似在一个相互交错的时空中……与另一个人进行着对话。
“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将你打击至此。”
眼前的剑灵眼眸瞬时化作猩红色,似笑非笑。
“是吗?”
第49章 沐芳
你不是想出来放风吗?
我放你出来,剑灵,不过你得先去找一个人。
这是迟宿带白珞去图尔镇前对剑灵说的话。
冰魄剑剑灵与剑主心意相通,电光石火间便被迫接受了这项差事。
她在竹林附近找到了浑身是血的任止行,将他拖拽到了一个山洞里,在剑修苏醒前,狗比剑主没有对她发号施令。
剑灵对着水潭端详了一会儿前任剑主顾雪影的面庞,很快她就看腻了,百无聊赖。在她眼中人类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有美与丑的分别,还是那些形态各异的刀枪剑戟要顺眼些……她想变回剑形了。
不行。
脑海中传来迟宿冷冷的警告。她与迟宿相隔甚远,却令行禁止,半点违背不得剑主的指令。
冰魄剑剑灵对着洞口方向做了个鬼脸,好奇剑主怎么突然转了性?
记得第一次以顾雪影的面目出现在剑主跟前,是一个雨天。
穹顶像是被什么捅破了,没完没了地下雨,追逐白氏母女离开泯山轿辇的迟宿,因为越级与人斗法后伤势未愈,他身体虚弱,脚步踉跄,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后重重地摔落,倒在无人问津的山道上,倒在滂沱的雨势里,额头滚烫地说着胡话。
一会儿喃喃自语说“我是哥哥”,一会儿又矢口否认说“不,我不是的”。
迟宿的梦里是白珞从幼年到少女时刻的全部模样。
他在小丫头黄毛稀疏的时候用红绳给她绑过发辫,在少女叛逆,胡乱抓扯乌发的年纪帮她掬水梳洗过头,却无法想象有一天她将与旁人结发,携手共度什么狗屁白头。
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去追上她,告诉她,自己内心的全部感受,又觉得自己那番“不想再做哥哥”的谬论刚起个头,就能把珞珞吓哭。
罢了,让她去吧!
可是凭什么要他放手!白楚从未尽过所谓母亲的职责,竟敢把他精心娇养的宝贝夺走!
纠结着,彷徨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迟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剑劈开昏昼中的雨势,四溅的雨点宛如星河倾泻,如梦似幻。
他执剑跪地,想把纷乱的思绪在这场雨中洗涤干净。
一道熟悉而温柔的目光,从遥远的天际传递过来,注视着他。
迟宿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像年幼时一样仰起头颅,向女人发出稚气的问:娘亲,我该怎么办呐?
自顾雪影离世后迟宿便再未从父亲身上感受到半点温情,他把同样不受亲人待见的白珞划到自己的势力范畴,与她组成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家庭,整整十五年里,他们都好似只有对方一个至亲。
白珞被强行带走,意味着这个小家的瓦解。
他的心也不知从何时起变了质,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追寻自己的至亲?
或者说……挚爱?
如果娘亲还在世,她一定会教他,那个简单而正确的答案。
“你不是想去追她吗?快站起来啊!迟宿,快站起来啊!”
一抹朦胧而姝丽的影,似风吹雨打却坚韧得永不凋零的花,伫立在山道之上。
她焦急地呼喊着,就像从前鼓励在花园里因为扑蝶而跌倒的稚子一样,温柔且坚定。
你要站起来,去跑,去追,蝴蝶才会从花蕊落到你的手心。
迟宿不想在女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怯懦,即便内心知道她只是自己思念而生的“幻影”,雨水将他的灵魂淋湿,浇透,浑身的伤口都被泡得发胀、疼痛……痛觉让他的思绪变得清晰无比,甚至生出一腔孤绝的英勇。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朝山道上的倩影释然一笑。
“我明白了,娘亲……”
而站在山道上的“幻影”并没有在雨雾中消散,她叉起腰,雀跃地欢呼了一声:“哈,剑主原地复活,哈哈哈,牛比!”
少年的笑僵在脸上。
……
如果要问迟宿这一生有什么感到懊悔的事,那一定是当年在山道上,哭着喊了……娘亲。
冰魄剑剑灵被强行禁制了三年,才明白自己当初做了何等蠢行,不过阴晴不定的剑主不能影响她内心的快活,她是一个自由的精灵。
啊,要是世上多几个像她这样聪明的剑灵就好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任止行腰间的命剑,十分想帮助这位化藏境剑修修炼出一个同类灵体。
而任止行终于在此刻醒来,重伤之下的他比那年山道上的迟宿还惨,连爬也爬不起。
于是她开始了自己放肆的演技。
步步为营,循循善诱。
那剑修该有百来年岁的阅历,却受到故人面目蛊惑,一点点地交了底儿,让剑灵感受不到任何波折。
这个人真无趣。
冰魄剑剑灵一边想着,一边注视着他腰间的“止行剑”。
是了,一个用自己的名字给本命剑取名的人,个性该是何等无趣。
你挑了临仙门与点金城联姻的时候,是想以此诱导迟宿入魔?
她按照迟宿的提示向任止行发难,内心却是冷嗤:得了吧,剑主,一看这人就没什么心计,哪里玩得过你?
冰魄剑剑灵对这场莫名其妙的特赦感到了不确定和怀疑,明明从前剑主对自己化身为顾雪影的事十分不满,一直不允许它现身人前……哦,入魔后的剑主不大一样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剑主的改变。
阿宿,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将你打击至此。
任止行那声阿宿伴随着一阵从洞口灌进来的风,教剑灵猛地一哆嗦,好冷好冷,好想披皮。
不行。
正在图尔镇的迟宿否决了剑灵的提议,依旧不允许她化身剑形。
不过剑灵倒是对终于醒悟过来的剑修另眼相看了。
还不算太笨嘛!
兴致勃勃地想再跟他厮杀几句,身在图尔镇的剑主瞬时接管了本命剑,剑灵只得给大佬腾位置。
迟宿掌控着她的灵识,在图尔镇与任止行开启了一场隔空的对话。
“留影珠是白楚给你的?”
“是。”
迟宿“呵”了一声,了然道:“留影珠让你和她同仇敌忾,让你甘心做她的鹰犬。”
“阿宿,有些事不能只看表象。虽然白长老修为止步化藏境,但她深谋远虑……”
迟宿的声音变得凌厉起来:“任止行,你凭什么教训我?”
任止行捂住被他威压震裂的伤口,忍着剧痛闷哼道:“我只是告诉你,白楚不是你的敌人。阿宿,你真正的敌人太强大,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敌不过他,只能寄望一些特殊的手段或途径……我知道你去轻雪门做什么,但我希望你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能够停下脚步。”
“什么地方?”
“少牢城。”
迟宿对这座城没有什么印象。
少牢城在他眼中只是去往轻雪门的途经之地,一个地图上不起眼的名字。
任止行也没有多做什么解释,转而说道:“我的伤势好转后,会帮你挡住孟启——他奉了迟朔之命追杀你。”
坐在火堆前的女子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讶异,随即捧腹大笑,尖利的女声在幽暗的山洞里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眼中的猩红色慢慢褪去,阴郁妖冶的脸上再次显露出天真烂漫的表情:“唔,他终于走了。小剑修,你还认得我吗?”
任止行凝视着记忆中最动人的面孔,眼前却浮现了她哭红了双眼的样子。
腰间命剑震动,发出一阵阵悲鸣,周围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剑气,吹到他身侧的火星被剑气击碎,连蜱虫在四溢的杀气中保持静默,不敢擅自发出声响。
小刀,求求你,帮帮我……
记忆中的女人薄衫赤足站在雪地里,浑身上下满是冻痕,足踝上还捆着厚重的铁链,神情凄楚而动人,他不忍再想、不敢再看,却又不舍那抹倩影沉睡于记忆。
他记得自己答应了她。
御剑冲向被乌云笼罩的雪原,见到的却是——
那个青年半跪于被浸成一片血色的大地,瞳孔已经失去聚焦,身殒而意不倒,周遭到处都是苟延残喘的虚弱魔物,它们争先恐后,如一群饿狼分餐一般啃噬他的魂魄碎片。
魔气如刀割破道袍,他挥剑乱砍,驱赶魔物,劈开这片被血污染肮脏的战场,渐渐地,仿佛听见背后一阵铁链拖在雪地里的哗啦作响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宿!
任止行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那抹倩影早已在多年前消逝。
怔怔站在原地,泪水啪嗒落在雪地里,凝结成冰。
如果能够帮她的孩子就好了……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又好似只是眨眼的工夫,漫天大雪将硝烟与血色覆盖,万籁俱寂。
……
“慢点吃,别噎着。”
白珞给那堆成小山的碗尖尖加了一块酱排骨,看着瘦成猴的小孩儿险些没掉下眼泪。
那小孩儿左手攥一个鸡腿,右手一把花生米往嘴里胡吃海塞,糊了一嘴的辣油酱汁,明明已经撑得打嗝儿,还眼巴巴地问她:“漂亮姐姐,我可以再吃一盘红枣糯米糕吗?”
白珞心疼他,没了章法地依着他,一边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油污,一边说:“好,阿宿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
小孩儿嗅到了她指尖的馨香,慌得落了个大红脸,局促地在椅子里缩成了一团,看了看坐在廊檐下假寐的青年身上,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姐姐,我不叫阿宿,我叫沐芳。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我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你们”几个字还没说完,沐芳就感受到廊檐下的青年朝他递来一道目光,冷冷的,结了寒霜似的。
随即,他的耳畔响起了嘤嘤的哭声,像巷道里被人欺负的小猫。
沐芳看着哭成泪人儿似的白珞,不由地咬住嘴唇,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眼睛眨巴几下,也掉了几颗豆大的泪珠。
迟宿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向狼藉的饭桌。
女人与小孩,最是难哄。
今日好运气。
第50章 功德
迟宿很清楚白珞伤心的症结所在,没有第一时间安慰她,缓步走到沐芳身边,坐下,温声道:“你叫沐芳对吗?”
青年高大的身形坐下后少了几分压迫感,沐芳怔怔地望着他清俊的面庞,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子。
“嗯……”
迟宿的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木桌,发出一声声的叩响。他语调平和地问道:“你仔细看看,你真的不认识她?”
一大一小,两双哭红了的眼睛对视。
沐芳坚定地摇了摇头,又怕惹人伤心,道:“如果我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怎么会忘记她呢?你们出现在巷子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有神女下凡来接我了呐!”
“扑哧!”白珞被他的话哄得破涕为笑。
迟宿淡淡瞥了她一眼,接着对沐芳道:“这位姐姐家里有个亲人失踪了,他跟你长得很像。我们很想知道你的身世,沐芳,你可以告诉我们吗?比如,你的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沐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胡乱抹掉了脸上的油渍和眼泪,道:“原来如此!”
他低头摸摸自己圆滚的肚皮,道,“这是我这些天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了,看你们待我这么好的份上,小爷我……”一不小心暴露了本性,他吐了吐舌,继续道,“我就勉为其难对你们透露一丝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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