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
有人大喊,吓得屁滚尿流。
他的肢体已经完全化作了蜘蛛的形状,但是脑袋仍是一个少年的头颅,只在脖子上连接一根灰白蛛丝。
一群老弱病残躲得远远的,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拿着菜刀,钉耙,木棍追逐他……
小乌没有时间和精力搭理他们,一路奔到了少牢城城门。
厚重的大门前站了一群百姓,正在控诉为何守卫不肯放他们出城。
他从那些杂乱的吵嚷声中发现了一些波动的灵力——
快!他已经发现了!
小乌果断地跃上城楼。
这次,他看到了城外被五花大绑,押解在顾无非身旁的韦妤。
只一眼,小乌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的相貌是照着顾无非的样子修炼的,多年来也不曾改变过这张略显稚气的脸。
顾无非因为修炼走火入魔,身形容貌都停滞在了少年时期。
少年阴柔俊美,生得一双丹凤眼。
他们两人的长相一模一样。
而韦妤不谙世事,被顾无非三言两语就诓骗出了城。
顾无非,你想做什么?
小乌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问。
那个少年模样的人,面容惨白,答一句话,咳出的血染了半张手帕,狭长的眼眸一眯。
我是来替阿姐要债的。
小乌闻言立即火了:韦妤欠了什么债?分明是轻雪门顾氏滥杀无辜!你们一家子走夜路,唯有顾雪影走了正途。她倒成异类了?
咳,弱肉强食罢了!阿姐不忍心,放这条人鱼多活了几年,如今到了紧要关头,也由不得她再胡闹了!
你根本不了解她!顾无非,如果她知道你这般待韦妤,她绝不会原谅你!
是,我不了解她!我不了解她为什么宁肯选择自我牺牲,也不肯接受这个家族已经沿袭了百年的宿命;我不了解她为什么待所有人都这么好,除我之外,竟还有你这么个“弟弟”;我不了解她为什么会对家族妥协,接受那段孽缘,嫁给那样一个卑劣的男人。她珍视所有人,除了她自己。可笑!在她决意牺牲自己的时候,你们这些人都没有伸手去帮她,只给她留下一句虚幻的评价!
那人病容憔悴而阴柔,说到激动处时脸色更是煞白得如同修罗厉鬼。
既然她选错了路,我就帮她回到原本的轨道!报应也罢,天谴也罢,我一直在地狱里,没什么好在乎的!
少年从背后抱住韦妤,像温柔的情郎为心爱之人拉开台下绝佳看戏的座次,又像正在亲身为城楼上的他演绎戏文最高潮的篇章。
韦妤胸口左侧的上衣湿了,那个地方起先只出现一个粉色的小点,而后小点不断浸透、扩散成碗口大小,从她背后刺入的匕首穿透了肌理,穿透了衣衫……她的胸前淌了一大片血。
小妤!
人头蛛身的小乌发出凄厉的嘶吼,步伐踉跄着朝城楼纵身跃下,下落时耳畔的风像刀,疼得他的眼睛不住地流泪。
阵启!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齐喊。
四下灵气翻涌,纵身跃下的地方化为一处黑色的漩涡,将周围的一切都吸了进去,砂石、草木、飞鸟和自投罗网的他。
小乌抬起头,看到城池上空八方各自射来一道符芒,汇聚成中心一点后又再次折射出去,交错纵横,形状像极了他最熟悉的蛛网。
仿佛置身于多年前的栏杆,小乌低头望见幽暗的深渊。
粘着在栏杆上的蛛丝断了线。
他开始了无尽的坠落。
……
小乌跪在湖岸边,似还未从那场痛苦的回忆脱离出来。
他的故事尚未收尾,迟宿却已经猜到,这座城为何会变成人间炼狱。
这只修行了不知多少年的蜘蛛牢牢盘踞在湖泊上,吃饱喝足,正处于休眠姿态。迟宿抬头,只能看到它毛茸茸的肚子。
“你入魔了?”
迟宿在小乌讲述的过程中不经意地将白珞代入韦妤的角色,那般血色的情状在脑海中闪过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已经被撕裂似的疼痛,便可以想见乌蛛在暴怒与痛苦中,堕落成魔的景象。
“对。”
小乌幽幽地说。
“入魔者须得拔除两魂七魄。你现在所见到的‘我’,不过是一缕尚未消散的残魂罢了。”
迟宿:“你多
年前就入了魔,为何一个月前少牢城才被轻雪门以瘟病为由封城?”
小乌:“十数年间,我与蜘蛛真身一直被封印在湖底。”
他顿了顿,说:“入了魔的蜘蛛性情癫狂,只想重见天日,而我亦想冲破封印,去寻韦妤……”
“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小乌微笑道,“我想去找她。”
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说出的话却像杀人的利刀:“你想知道为什么这座城沦为人间地狱?因为那一天,我又见到了你啊!迟宿!”
一个月前,游荡人间的瘟魔悄然进入少牢城,意外地发现了少牢城中心竟有一处秘境,也发现了被封印在此地的幽冥乌蛛。
同类?
瘟魔在封印外徘徊,眼珠一转,打算解救蜘蛛出来。
本大爷这里有块魂魄碎片,是从烨山附近捡来的,灵气甚是纯净,你若是吃下它,或可增长魔气,冲破封印。
入魔者释放的两魂七魄,是魔物最喜好的食物之一。瘟魔取出私藏已久的魂魄,嗅到身上浓郁的灵气,馋得几乎流口水。
你瞧,这一缕魂魄多干净,多漂亮!
蜘蛛看到了它拎着的游魂。
那是一个小娃娃。
一个刚学会走路,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娃娃,正仰头看着盘踞在湖泊之上,遮蔽了漫天繁星的巨型蜘蛛,眼中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他是谁?
阿宿。
蜘蛛脑海中闪过这个名字,仿佛看到多年前,少年抱起稚子,将它高高地托举而起。
瘟魔举起魂魄,十分“大方”地递到蜘蛛黑洞一般的嘴边。
魔物无法跨越的封印,却对灵气纯净的魂魄毫无阻隔。
小小的魂魄什么也不懂,甚至还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蜘蛛听得心烦,一口叼住了它。
嚼碎,咽下。
没有什么味道,滑过喉咙的感觉像在吞刀,蜘蛛感觉到自己的脏腑都快被割碎了。
疼痛的感觉令它前所未有的难受!于是狂躁地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触肢将岸边的瘟魔扫开,蜘蛛仰天嘶吼的同时,体内的魔气如狂涛骇浪般涌了出来。
那道封印被它的触肢撕裂,从裂缝溢出的魔气将瘟魔逼退了数丈。瘟魔咽了咽口水,兴奋不已,疾步闯入支离破碎的封印内,跃至蜘蛛的头顶。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瘟魔引诱幽冥乌蛛吃下灵气纯净的魂魄,帮助蜘蛛冲破这道封印的阻隔,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罢了!
魔物间通过相互吞噬而强大。瘟魔以为蜘蛛已经是自己的囊中物,怎料蜘蛛魔气暴涨的势头越发强劲……瘟魔被八只眼睛齐齐盯住,自以为得逞的笑容僵在脸上,双腿顿时软了下来,凭着直觉和本能,仓皇逃出了少牢城。
幽冥乌蛛,就此冲破了莲湖封印。
……
“可是顾无非真是能耐啊!”小乌大笑,双肩抖动着,神色癫狂一般,说,“他竟然用盈昃困仙阵封闭了整座少牢城,将幽冥乌蛛重新镇压!一只魔物与一群人类困在同一个牢笼里,就像饿狼被困在羊圈,天底下恐怕再也没有这般盛宴了!”
这便是真正的入魔吗?
迟宿想。
他神情冷淡地看着小乌,薄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咳出了几口血。
鲜血滴落到地上,释放的魔气瞬间化为黑烟。迟宿郁积在心底的愤懑无处宣泄,胸口闷痛,双眸猩红,看着像是失了控制的凶戾模样,说话时却是清醒无比的:“这就是你引我进来的原因?你想冲破盈昃困仙阵,逃出少牢城,于是打算像曾经吃掉我的魂魄一样,吃掉我?”
他眼眸里的血色闪烁了一下。“难道你没有想过,被吃掉的人也许会是你自己?”
“你会吃掉我吗?迟宿?”小乌倚着蜘蛛的触肢,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很清楚那种饥饿的感觉——像饕餮一样不知餍足,无时无刻,随时随地……我吃掉你的魂魄,你也可以吞噬我,这是身为魔物的本能。”
小乌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脸上显露一种极度亢奋又狰狞的神情。
“吃掉我,为少牢城的百姓除害;吃掉我,你的修为将会更上一阶。你应该吃掉我!你还在犹豫什么,迟宿?”
四周的蛛丝再次活跃起来,它们齐齐朝迟宿爬过来,像一条条企图染指他的白色蛆虫,感受到迟宿无意中释放的魔气更是兴奋不已,在剑意中割作数段后立刻重新续接,顷刻间缠住迟宿的四肢。
蛛丝末端化为短刃,穿透他的手腕,温凉稠腻的黑血徐徐涌出,迟宿吃痛,却没有丢开冰魄剑。
蜘蛛犹嫌不足,又一缕蛛丝从背后扎进他的胸膛。大约是刺入了要害处,蛛丝从他身体抽出的瞬间,一大股鲜血喷溅而出,飞溅到八脚蜘蛛的头上。
血腥气同时刺激了两个魔物的本能。
蜘蛛缓缓从湖泊上撑起身体,像蛰伏已久,蓄意待发的猎手。
迟宿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痛感与血腥气教他难以控制地显露出唇齿间最锋利的獠牙,冷漠的目光越过小乌的魂魄,凝视着那个庞然大物。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他应该去杀戮,掠夺和吞噬。
杀了它,吃掉它……
迟宿在蜘蛛的八只眼睛里看到了许多自己的倒影,晃了晃神。
这个时候的他凶戾、丑陋,是一个真正的魔。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迟宿仿佛回到了在烨山成魔的那天,那些贪婪的魔气正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身体,将他的魂魄、意识分食殆尽。
他已经无法控制心中那头出闸的怪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消散。
身体不再受意识所支配。
意识像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蛛丝缠住,裹成了一颗茧。
这时,他突然察觉到胸口空落落的,似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什么?
是……
猩红的眼眸凝视着被蛛丝粘住的鲤心寒玉镯。
吊在半空,晃晃悠悠。
他感到焦急和暴躁,脸上升起无比骇人的戾气。
第62章 禁术
“天地应人意,灵界任我行。”
鲤心寒玉镯溢出莹莹光泽,剑灵比剑主更早、更敏锐地察觉到女主人的降临,近乎本能地释放出一道凌厉的剑气,将咄咄逼人的蜘幽冥乌蛛“轰”地一声弹开。
蜘蛛落水,砸出高高水花。
束缚迟宿的蛛丝飘然落地,迟宿半跪着,人未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剑也未动,却萦绕着惊人的魔气与杀意。
白珞在迟宿跟前蹲下,试探地伸出手,没有感受到剑息才抚摸到他的头上。
他的额头很凉,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风雪,眉梢与衣袂上都有未化的冰屑。
白珞替他拂去肩上的雪花。
迟宿像是终于感知到周遭的变化,缓缓地抬起头,满目都是疲累与困倦,认清她的身影后,眼眸中的猩红慢慢褪色,眉梢上的冰屑悄然融化。
可惜獠牙还未收回去,看起来像才撒过野的狼犬。
许是忆起痛苦的画面,迟宿哽咽了。
“珞珞,我成魔的那天……烨山一直在下雪。”他把额头抵在白珞的心口,苦笑着说,“就像今天一样。”
白珞从未见过他这样,心疼极了,鼻子一酸,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许乱想!”她温声哄着他,实则自己的心也在颤抖。
她无法想象,若自己无法闯出玉镯的芥子空间,迟宿与蜘蛛将会发生什么。
直觉告诉她——
如果迟宿真的吞噬了小乌,那么他便与真正的魔再无分别了……
她必须帮阿宿走出这座城!
这个幻境在白珞的闯入后开始崩塌,莲湖、轻舟、茅屋与湖岸融入黑暗,似卷起画轴般将故事戛然而止。
又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白珞一手握骨镰,沉着脸快步朝湖泊走过去。
迟宿心中一紧,起身跟上她,“小心!不要靠近……”
话音未落,迟宿看到了一个身着水蓝色纱裙的女子。
她身量娇小,赤足站在湖光水色里,站在庞大的蜘蛛身躯下,回头望见迟宿的时候,面颊微微发烫,但很快调整过来,朝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而后她回过头,竟然试图用瘦小的双臂托起巨大的蜘蛛。
蜘蛛在一片血腥味与魔气中烦躁地颤动触肢,一靠近她,就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去。
身为残魂的小乌坐在蜘蛛的头顶,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眼前的女人。
他并不认识她,却觉得莫名有几分熟悉。
那感觉好似碧水泛舟,视野里突兀地出现了一朵莲花。
没有人知道,那朵花已经独自在那里等待了整个夏季。
白珞最先注意到小乌脸上冷淡的表情,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焦急地对女子喊道:“韦妤快回来!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这句话犹如排山倒海般朝小乌压了过去。
他瞳孔骤缩,原本随意歪坐的脊背挺直,像蓄势待发的,浑身都带着防备的野兽。
眼神中有怀疑、困惑与不确定。
他试图忆起韦妤的容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只有那条在阳光下闪耀的大红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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