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惶不已,鱼尾上下摆动,险些扇到顾无非的脸。
顾无非面沉如水,手掌放在韦妤后背被刺伤的位置,灵力源源不断地渡了过去。
他和顾雪影一样都是冰灵根,修为很强……韦妤意识到。
那些灵力如同冰川融化的雪水,涓涓细流,汇成山涧冲刷她的灵根。
腹中鲤心内丹也在吸纳灵气,吞吐了个饱。
韦妤想起那些在秘境里枯坐修炼的日子,骤然感到了不安。
她也第一次认真地看顾无非——尽管这张脸她已经熟悉无比。
这个人的身体那么孬弱,得有多顽强的意志力和决心,才能把修炼到如此地步。
在韦妤神游太虚的时候,那些浩瀚的灵力已经在她身体里聚成了海,甚至不需要刻意地想象与变幻,鱼尾鳞片就已经开始慢慢飘零。
万物之灵,为人矣。
韦妤心中一动,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一双赤足好似感受了陆地的心跳。
她太高兴了,低头新奇地盯着踩在草地上的十个脚趾头,双手不住地轻抚着自己鲜活的双腿。
顾无非沉着脸走近,正要说什么,却见她欢呼雀跃地转过身,朝他伸出了双臂……
那是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张开双臂的时候,她像一朵向阳而生的花。
仅仅是一瞬而已。韦妤意识到他并不是小乌,恹恹地收回了双臂,撅起嘴道:“我不会食言的!”
“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了,人类是不自由的。只有做一条鱼才能拥有自由……我不要自由了。”
……
“我以为这个决定很难,可是说出口的时候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煎熬。人们总是畏惧一些未知的东西。”韦妤笑着说。“珞珞,你说是不是因为成了人,才拥有了人类的勇气啊?”
此刻韦妤腿上的鲜血终于止住了,白珞的眼睛里却不住地淌着泪。
她抽噎着,语无伦次。“不、不是,小妤,你真的很勇敢……你才不是自私、怯懦的人!”剖丹取血,牺牲自由,要做到这些可不是说说而已。
韦妤安静地看着她。
一见如故的亲近感,教她们彼此宽慰的时候像知交多年的朋友。
这也是她的第一个朋友!韦妤心里说。
但是韦妤没有宣之于口。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话可能会显得突兀和失礼,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心里有了沉重的负担。
一个合格的器灵要与宿主保持距离,不能处成朋友,否则到了关键时刻,都不知是宿主保护她,还是她守护宿主呐!
韦妤摸了摸她的头,面露哀伤地说:“我以为小乌会喜欢我变成人类的样子,可是他竟然已经不认识我了……”
白珞心里“咯噔”一下,想安慰她,韦妤摇头苦笑,将幽冥乌蛛的话题搁置一旁,谈话回到了方才的轨迹。
“顾无非用我的内丹与寒玉镯结了护身契,自此我便成了玉镯器灵,囿于方寸之地。那家伙大约是感激我的,送我去泯山的路上,还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礼物。”葱白的手指拨了拨足踝上的金铃铛,一阵出神后,韦妤“噗嗤”一笑,说,“我还记得雪影姐姐见到那厮的样子……”
冷若冰霜,令人生畏。
韦妤第一次见到顾雪影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把盛气凌人的顾无非气得跳脚。
却又无可奈何。
阿姐,是无非错了,我之前不该用镣铐把你锁起来……
哼,你不是叫无非么,你会有什么错?
阿姐,你不要生气了,我给你道歉,给你赔礼!你看,这是我特意命人打造的镯子,名为鲤心寒玉镯,有驱避火邪、稳固心魂之效。你收下它,原谅我好不好?无非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阿姐勿与无非……离心。
顾无非郑重地握住顾雪影的手,将晶莹剔透的玉镯戴上她纤美的手腕。
玉凉透骨,华彩流光。
藏身在寒玉镯内的器灵韦妤,刚好窥见顾雪影眼底稍纵即逝的柔光。
顾雪影很珍视寒玉镯,日夜佩戴不离身。
韦妤默默陪着顾雪影,见到了传说中英武非凡的剑神,也见到了可爱的小迟宿,还见证了她腹中又一个生命的伊始。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保护顾雪影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顾无非不敢教雪影姐姐知道鲤心寒玉镯的真相,也埋下了祸端……”韦妤看着白珞,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她。“那个时候住在泯山的白楚……”
白珞听到熟悉的名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白楚怀着你的时候状态不大稳定,隐隐有几分生出心魔的迹象。于是雪影姐姐想到了鲤心寒玉镯稳固心魂的功效,就把玉镯借给了她。”韦妤神色哀伤地说。
器主失去法器,诅咒重新开始应验。
一念使然。
也是必然。
顾雪影迎来了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
白珞被韦妤这番话抽走了全身的气力,像一根被压弯的稻草,沉重地埋下了头,一双手几乎把膝上的衣裙揉碎。
“因为怀着我险些生了心魔?原来她一直那么憎恶我啊!小妤,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我的存在是罪恶的吗?”
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她抱住双膝,把脸颊埋在膝盖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淹没了她。
“如果雪影夫人不曾遇见白楚,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或者……如果没有我的存在,白楚就不会有什么心魔,结局就会不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如何面对迟宿……
“你不要这样想。”韦妤给她擦了擦眼泪,正色道,“阿宿也不会这样想的!”
只有像顾无非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才会刻意地引导他人的思想,让他们想控制的人合乎某种苛刻的道德标准。
作为玉镯器灵,韦妤与人交流的次数亦少得可怜,于是无法把心里明白的道理说给白珞听,只能抱着她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安慰:“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你要学会宽容和善待自己。这个世上除了阿宿,小妤最清楚的,珞珞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韦妤记得,这个傻姑娘从魔焰渊跳下去找迟宿的时候,一直小心地把玉镯护在胸口;也记得白珞撒娇耍泼,从迟宿手里要回鲤心寒玉镯,仿佛它是某种爱意的证明。
白楚在与泯山剑神成亲那日将鲤心寒玉镯还给了小迟宿。那孩子怕睹物思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寒玉镯放在妆奁之中。
韦妤在黑暗中忏悔、哭泣,为自己未能守护顾雪影而自责。
某天,小小的木格被人拉开,器灵在久违的阳光里,见到了一张明媚又动人的脸。
它(她)真好看!
她们几乎同时说。
“你喜欢就好。”
韦妤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她透过玉镯惊喜地看着那个已经长成了少年的迟宿,仿若一瞬间,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娃娃就长大了!
也有了心爱的人。
韦妤看到阿宿握住少女的手,将晶莹剔透的玉镯戴上她纤瘦的手腕,说——
最珍视之物送予最珍视之人。珞珞,望你生辰欢喜。
……
这些美好的瞬间驱散了韦妤内心的阴霾。韦妤多么期望阿宿与他喜欢的人,能够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于是她像多年前守护顾雪影一样,默默守护在他们身边。
一年又一年。
韦妤双手穿过白珞腋下,温柔地抱住少女的腰背,“珞珞,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送给你们,但是这身原本就不属于我的灵力和修为……也许可以帮到你。”
白珞还未回过神,就感觉到韦妤扣在自己腰背上的手掌渡过来一股强大的灵力。她惊了,想要挣开韦妤的怀抱,“不,小妤,这是你牺牲了……才换来的东西!”
韦妤紧紧地抱住她,没有松手,“珞珞,你听我说……看到阿宿与你很好,我很高兴!我希望尽我所能让你的力量变得更强大起来。你们不再需要我,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这座城的业障已经让入魔的蜘蛛完全迷失了自我,需要有人了结这一切。
韦妤知道,她不能再继续被困在这里了……
她该去找小乌了!
内丹囿于寒玉镯,韦妤无法离开方寸之地。哪怕元神游离三步之外,也会被立刻召唤回芥子空间……韦妤把灵力渡给白珞的同时也在强行解除这个禁术。
白珞领会到韦妤的意图,却也联想到更深一层:“你强行解除灵契会有什么后果?是否会伤及你的根基?”
韦妤之前并没有提及这一点。
白珞有种不好的预感。
韦妤对此避而不谈,只是哀求似的在白珞耳畔说:“帮帮我!珞珞,我不能让小乌再错下去了……”
她缓缓将脸颊贴在白珞的肩膀,眼泪湿濡了单薄的衣襟。
帮帮我……
轻雪门顾氏一脉都是冰灵根。顾无非的灵力经过人鱼灵府的调和,已经变得温和无比,只是水火不容,那灵气闯入白珞的灵体后仿佛雷雨浇了火山,与岩浆激烈碰撞,烟尘四起。
五行水火相克,韦妤的灵力对自己而言恐怕是弊大于利……白珞心道。
一时五内俱焚,白珞额头滚着豆大的汗珠,艰难地说:“韦妤,我好难受!”
韦妤:“你的灵根不一样,珞珞!我在魔焰渊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白珞没有听清这几句话,双手推拒着韦妤的拥抱,识海中灯火忽亮,灯油滚烫,那股烧灼感在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寸无限放大,白珞觉得自己像炼丹炉里的猢狲,嗓被熏哑,眼被熏瞎,从皮肉到筋骨里外都是疼的……
韦妤感受到白珞身体的热度。她很心疼,却坚定地告诉白珞:“你身体里的……是魔焰渊下的不尽之火!”
不尽火?
白珞想起自己纵身跃入深渊的景象,想起那日遮天蔽日的丑陋巨魇,想起那些荒诞离奇的梦。
如果她坠入魔焰渊后是被迟宿接住了的,那为什么会在魔魇织造的梦境中看到自己身置岩浆之流?
一波又一波熔岩浇过头顶,突破身上法器、法衣的防御,将身体整个吞没,从身体内散发出来的灼热痛感侵袭每一寸肌肤,让她以为自己会被烈焰灼灭,化为一缕青烟。
原来那些画面……是她在梦境中预见的未来吗?
不,那已经不是未来,而是此刻!
第64章 归途
一间破落的小院里,拖着残肢的野狗正啃食着已经没一点儿肉渣的人骨。空气中飘来的新鲜的血腥气,馋得野狗齿缝不住流涎,仰头嚎叫,却寻摸不到目标方向。
野狗在院中一瘸一拐地打转,浑然不知草地里有一缕蛛丝正在悄然接近自己。
在蛛丝触及野狗的同一时刻,院墙外蛰伏的巨蛛跃起,镰刀似的长腿扎穿狗腹,蜘蛛张口将它咬作两段。
一半吞入口中,另一半肠穿肚破,血淋淋倒在院里。
这点肉渣显然不够饥饿了许久的巨型蜘蛛塞牙缝。
蜘蛛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逡巡游荡,捕捉到一些压抑的,细碎的哭号与咒骂声,缓缓地向声音来处爬去。
一把长剑横在街口,阻绝了它的去路。
街道尽头的青年法衣残破,俊美的脸上沾着血迹和污渍,将那两道月牙形的魔纹衬得愈发妖冶。
蛛唇发出“刺刺”的叫嚣声,似是威胁,又似是恫吓,八只长腿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却不敢轻易上前。
长剑步步紧逼,气势迫人。
小乌感受到蜘蛛对他的畏惧,面目狰狞,厉声喊道:“懦夫!你是个懦夫!”
“懦夫?”迟宿冷笑道,“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一双眼眸无波无澜,清冷至极,巨蛛俯身,企图在他眼中寻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断情绝爱,六亲不认,遇神杀神,佛挡杀佛……这就是真正的魔!
迟宿为什么不一样?
他凭什么不一样?
“我不相信!你也是魔,为何不受魔气的影响?”小乌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或许是因为魂魄不稳,那张俊美的面庞隐隐呈现出几道破碎的裂纹。说着又自言自语地反驳,“不对,你也在魔气的影响之下,只是将它压制住了,对不对?”
小乌想到这里,像是突然不再畏惧迟宿了一般,驱使着八脚蜘蛛朝他俯冲过来,“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控制自己?”控制那股饥饿的感觉和心中无休止的杀意?
朔月之夜,黑暗无垠无际。
长街上的青年若泠泠孤月,遗世独立。
小乌怔怔地望着他,像是透过他的身影看到了另一个人,道:“雪影姐姐,你告诉我,我究竟从何时开始错了……”
“大道之艰,非堕之由。修道各有其法,然殊途而同归,上善至仁,天地通明。”
那个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响彻这座城池的上空。
彼时,震耳欲聋。
小乌与蜘蛛同时回过头,看到的却不是顾雪影,而是那个身着水蓝纱裙的女子。
她身上的法衣似乎被烈焰焚烧过,衣带、袖边已经卷成一块块细碎的焦炭,衣衫下亦有被高温灼烫过的红痕,领口下的锁骨甚至起了大片的水泡,红红的,甚是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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