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模样的大能者盯住他,“这阵法本来是用来钓迟朔那条大鱼的,没想到只来了一条小鱼。”
他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有些失望,口中的小鱼不知指的是迟宿,还是……韦妤。
迟宿瞳孔一缩,骤然明白以日月精华为源的阵法,为何独独留下朔月之夜这个破绽。他细想后又觉得这个念头不合逻辑,冷笑道:“迟朔怎会为一只蜘蛛闯入这个陷阱?”
顾无非被问得一愣,随即大笑道:“你竟还不知吗?这个阵法为何被称为困仙之阵……”他的笑声渐渐停止,极是凌厉的一喝,“自是有困仙之力,才会有此威名!”
“什么意思?”
“你听过通世塔吗?”
迟宿脸色一变,想起那个出现在云端的白塔幻影。
顾无非:“那是一座连接了神界、人间与幽冥的白塔,上天入地,无处不在。幽冥乌蛛,就是从那座塔爬上人间的……”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而复杂的笑意,“幽冥乌蛛身上有飞升的秘密。你说这对迟朔,哦,不,对天下修士的吸引力有多大?哪怕知道盈仄困仙阵下的少牢城是陷阱,他们也会前仆后继,趋之若骛……”
迟宿想起小乌对那个地方的描述——
那个地方上面透着不知名的光亮,下面是寒潭深涧,上下通风,风很大,很冷,时常有幽魂残魄从我眼前飘过。
我顺着冰冷的木头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就从地狱爬到了人间。
那就是通世塔吗?
沐芳……
迟宿确定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身上拔除的魂魄之一。他是如何去到神界的,自己入魔后能够还能保持本念是否与他的存在有关……
那些百姓听不见迟宿与顾无非的对话,撞开他的肩膀向城门跑去,请求仙师开恩,放他们离开牢笼。
迟宿心中百转千回,见此也只得将那些理不清的谜团暂且放下,正色道:“既是为迟朔准备的陷阱,现在幽冥乌蛛伏诛,此地已经没有了诱饵,你为何不放他们……”
他还未说完,就看到城门前出现了一团浓郁的黑气,似蛛丝一般分散作数条丝线,以迅而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窜入百姓的眼珠里。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被魔气控制,开始互相残杀:兄弟互殴,夫妻相残,背着阿婆的壮汉掐死了老母,更不必说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这就是魔,迟宿……”结界外传来顾无非冷漠的声音,“在我眼里,入魔的你与它们是同类!你还认为我应该将这些人放出来吗?”
迟宿直接略过了顾无非的声音。
他的面前站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
她应该是已经被魔气控制住了,双眸空洞,满面血污,摇摇晃晃地朝迟宿走过来。
怀里的婴儿一直在哭。
女人也不知自己何时注意到了迟宿的身影。在人们蜂拥向城门挤去的时候,她在人群里几次回头,看着这个与破败荒城格格不入的青年。
那个蜘蛛怪物消失后,少牢城的百姓成了魔。
他们出不去了。
女人意识到这点,拔腿开始往后跑,化作黑丝的魔气绊了她一脚,为了举起怀里的婴孩,她摔断了一条手臂和两颗牙,忍着剧痛朝那个月白色道袍的青年靠近。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一些重要的事逐渐从脑海中抹去:譬如她的家住在东巷尽头一棵枣树下,那日出门卖枣的丈夫久久没有返家,她只好从产床上爬起,打算给自己煮碗米粥,往日棚里喧闹的家畜没有动静,她趴在篱笆上看,看到的是满棚的血腥和密密麻麻的蜘蛛。
从那以后,她开始带着刚出生的孩子东躲西藏,因为生产过后没有好生将养,她恶露不断,几次以为那血腥气会引来怪物。
其实哪怕今日逃出少牢城,她也命不久矣了,只是、只是……
“呜啊……”
怀中婴儿的哭声触动了身为母亲最柔软的记忆,她察觉到自己应该是站在了距离青年一丈左右的距离,不敢走得太近,只好屈膝跪下。
似她这般命如草芥之人,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女人嘴唇翕动,空洞的眼眶里滚下泪珠,用摔断了的一条胳膊将婴孩托起,向青年所在的方向高高举起,“仙、仙师,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哗啦……
迟宿怔然,听见背后一阵玉珠碰撞的响动。
他没有回头,似乎感受到多年前站在珠帘后的顾雪影,此刻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珠帘后的女人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一身似有神光忽明忽暗。
诸侯社稷皆少牢。
这些人,被称作猪、羊,都是祭祀的牲畜?
他的身影掠过怀抱婴儿的女人,月白色的道袍堪堪擦过已经捂得酸臭的襁褓,目光停留在女人空洞而恐慌的双眸片刻,迅速拔剑而起。
冰魄剑在他手中似化为一条雪龙,寒光闪烁,在少牢城中发出震天的咆哮声,磅礴的剑气涤荡了城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潜藏的魔气,伴随着一阵银光乍泄,他自云端落入人间,青袖一挥,不见袖侧有一丝魔气沾染。
那些被魔气侵袭了意志的百姓们纷纷清醒过来。女人抱着怀中的稚子大哭。
“顾无非!”长剑向天一指,褐色瞳孔凝视天外,“解开法阵!”
盈昃困仙阵外有一瞬间的沉默,而后传来一阵大笑声。“迟宿小儿,你是在威胁我吗?好好好,我倒十分好奇,冰魄剑在你手中的威力能否比得上轻雪门历任宗主!”
迟宿冷笑,正欲执剑上九天,翻飞的衣袂倏地被人一扯。
他怔然,猛地回头,看到一直不曾露面的白珞。
红裙翩跹,缎带飘飘,白珞巴掌大的脸颊嫣红,柔弱无骨的手牵着他的衣角,清澈的眼眸里似乎藏着难以言说的巨大痛处。
“珞珞!”
迟宿见她脖颈处浮起青鳞,单薄的衣衫下魔魇鳞若隐若现,心下一慌。
他不知白珞经历了什么,连忙伸手扶她,只是双手碰触到她胳膊的时候被烫了一下,挨着她身体的衣袍处甚至蹿起了火苗。
迟宿皱眉,并没有松开被灼伤的双手,将白珞稳稳扶住,正欲将体内的冰灵寒气渡入她的体内,不承想白珞推了推他的肩膀,十分果断地结束了这个拥抱。
她的背影坚定、决绝,步伐稳稳当当,教迟宿在这个瞬间意识到——他的珞珞已经不再是摔倒了只会啼哭的小女孩。
不愿永远躲在他身后,接受所谓的保护……
心中有一杆衡量善恶的尺,明辨是非,分明爱憎。
骨镰不知何时化作赤焰般的红色,缠绕在胳膊上的链条“哗啦”作响,滚烫的刀柄握在手心如同迎风执一把火炬,烧灼感刺痛她的神经。
白珞一只手从胸前绕到肩胛骨处,那个地方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突破青鳞的禁制生长出来。
她的表情是痛苦的,也是悲愤的,双眸穿过结界,心中燃起一股亟待宣泄的无名火,直直地看向云端之人。
“顾无非……给我解开法阵!”甚至连灵剑都没有驾驭,仅仅凭着一身喷薄而出的灵气,白珞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向苍穹。
迟宿望着那道身影,未来得及理清自己心中复杂的感受,脑中“嗡”地一响,便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似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冲上高空……
“难不成想凭自身灵力闯天阶九级的大阵?自不量力!”少牢城外有人唏嘘。
顾无非沉吟不语,随后他们感受到整个法阵都晃动了一下。
少牢城上空金光闪烁的法阵,像一枚被撞碎了的鸡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那层晶莹剔透的蛋壳开始逐渐碎裂,细小的裂隙扩大、加深,俨然比幽冥乌蛛以性命撞开的裂缝更加可怖。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大响动,一道娇小的身影从破碎的结界中闯了出来,就像一只新生的,破壳的神鸟,发出响彻天地的长鸣。
所到之处,皆是燎原。
紧随其后闯出结界的迟宿,人剑合一,寒光熠熠,令人不可直视。
剑锋过处,拉枯摧朽。
第66章 渡劫
八方阵符爆裂,法阵应声而破。
一道强势的剑气破开霞光万丈的云层,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穿透云端大能者的身形。
这一剑震撼了候守在少牢城外的轻雪门门人,他们畏惧地仰望着那个可怕的青年,目光中或是不可置信,或是崇拜与狂热。
白珞自然不会单纯地以为顾无非不堪一击,她与迟宿交换一个眼神,看到他做了一个口型——
分|身法。
顾无非从来没有屈尊来过少牢城。现在的他应该在轻雪门,通过水镜好整以暇地欣赏他们的狼狈。
白珞不由地冷笑出声。
汇集于体内的修为将魔魇晶石的力量无限放大,她脸上浮现出一片片青鳞,伴随她力竭却硬撑的喘息,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从身体里释放出的火灵附着在骨镰刀刃附近,形成一股赤色的气流,托着她疲惫而倦怠的身体,缓缓降落在少牢城外。
轻雪门的门人并没有把多余的目光分给她。他们恭敬地向半空中的迟宿行礼,齐声喊着:“参见少主!”
这就像是一场为了迎接迟宿,早已准备好的试炼。
白珞咬着唇,越过人群走向少牢城厚重的城门,她听见了城里的哭声,也听见了那些指甲不断挂着木板的“嘎吱”响动,眼眶里不知何时开始蓄积泪水,呼吸随着越来越快的步伐而变得急促。
焦灼的情绪感染了骨镰,镰刀与之共鸣震动,那赤色的气流环绕在刀与人之间。
白珞举刀挥向城门。
厚重的城门被横劈成两半,轰然倒塌。
从城门后涌出一团又一团浊气,像鼠疫时四下逃窜的老鼠,呼啸着冲向骨镰。
这是瘟魔在少牢城留下的瘟息!
白珞意识到浊气的来历,一边念着法咒,一边握紧了手中镰刀,目光更是坚定。
那些瘟息在骨镰周围逡巡了几圈,似乎感受到了瘟魔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进了火红的刀刃里。一些浊气试探地擦过白珞的手指,却触及比火焰温度还高的青鳞,只得乖乖缩入镰刀之内。
轻雪门门人十分惊讶,看着形状奇异的骨镰,窃窃私语:“这是什么武器,竟能拔除瘟息?”
瘟息是疫病的根源,因附着于凡人体内难以拔除,故而比魔气更难控制。
世间何时出了这样一把能够拔除瘟息的神刀?
这一切,凡人的眼都是看不到的。
少牢城的百姓只在一阵漫天的灰尘里看到一个举着似是镰刀形状武器的红衣少女,看到城外数十名道袍整肃的修士。
他们一个月来不曾踏出少牢城,此刻竟然生出胆怯之意,就像是在圈里待得习惯了的牲畜,谁也不敢第一个真正逃出少牢城。
“逃!”
白珞对他们喊。
见他们脸上满是畏惧,白珞命骨镰将最后一缕瘟息吸收干净,持刀转身对轻雪门众人厉声道:“谁敢拦?我就杀谁……”
一阵疾风拂过她的裙摆,白珞不必回头,就知道自己身后站着迟宿。
轻雪门众人不敢妄动。他们畏惧迟宿,也忌惮白珞手中能够吸收瘟息的骨镰。
一个男人开始试探地越过城门。他战战兢兢地跨了几步,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赶紧向身后的同伴挥手示意,或许是想带着更多的人逃脱,又或许是希望人多壮大声势和胆气。
于是更多的人从少牢城涌了出来,他们匆匆逃窜,表情惶恐不安,甚至跑了很远才想起对那个解救了他们的少女致谢。
轻雪门门人以符咒试了试少牢城内的瘟息,发现稀薄的浊气已经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便抱拳对迟宿二人道:“少主解除了少牢城之患,门主必定大喜,请少主随我等返程面见门主!”
白珞因为破阵和吸收瘟息消耗过多灵气,满身冷汗,脸色惨白地靠在迟宿怀里,听见这番说辞立刻揪紧了迟宿的衣袖。
迟宿见状拍了拍她的背,对众修士道:“你们回去告诉顾无非——我很快就来了。”
轻雪门门人面面相觑,恭敬地向其行过礼后便离开了。
只剩下一座荒城。
白珞与迟宿的心情都很沉重。
世上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生离死别,他们终究没有办法替少牢城抹平这道刻骨的伤痕。
白珞坐在山坡的荒草地里,目光长久而呆滞地眺望少牢城的巨大湖泊,似乎在期待水面有红鲤跃起。
很久,她才哑着嗓子说。
“虽然小妤跟我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我好像与她相识了很久一样……哥哥,这就是‘朋友’,对吗?”
朋友,这个角色一直在白珞的生命里异常得缺失着。
小时候,迟宿不愿女孩重历自己沉闷的童年,为她挑选过适龄的玩伴,但是,那些孩子无一例外地都流露出对女孩身世的鄙夷,甚至在玩闹时刻下“野种”这类侮辱性的词汇。
年幼的白珞敏感而脆弱,她怯懦地躲在哥哥的羽翼下,不再对别人抱有任何的幻想和期待……
是以……
当她看到孟启舍身为他们牺牲一臂之时……
当她知道世上原来有条小鱼一直在默默地守护他们之时……
心中百转千回,为那些陌生而纯粹的感情,不住地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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