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不甚了解的血亲和他带自己走过的地方。
他们经过的地方俱是重重把守,护法站位与玄妙的法阵结合,呈现出一派固若金汤之势。
轻雪门执礼、执法、执剑、执印、执言五大长老,牢牢掌控着顾氏一脉的最高话语权,上至宗门门主,下至无名小卒,唯长老之命马首是瞻。
“诸位长老年纪大了,不喜逆耳之言。你待会儿只管听着就是,哪怕听到几句糟粕,左耳进,右耳出也就罢了。这是你第一次见他们,别闹得太难看。”顾无非明面上维持着门主风范,一路却对迟宿叮嘱了许多出人意料的言论,末了说了句,“你想问封魂诀,必须先跟那几个老家伙打好交道。”
迟宿慢悠悠道:“若是我不愿呢?”
顾无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五位长老,四个上墟境,三人中阶,执法长老境界大圆满,隐有破巅峰之势,你掂量自己的斤两,想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在几位大能者跟前造次?”
强者为尊,亘古不变的道理。
迟宿捕捉到他话中的漏洞,疑惑道:“还有一位长老是……”
“哦,执言长老……”顾无非扯了扯嘴角,讽刺一笑,道,“当年为了护住阿姐渡过死劫,他以上墟境巅峰修为主持禁术护身契,不承想天命难违,在顾雪影身亡的一刹那,执言长老被禁术反噬,修为倒退八百年,而今不过是个青赤小儿,日久缠绵病榻,唯一的乐趣就是逗猫玩罢了。”
他以一种玩笑似的方式说出了诸多过往,末了还吹起了口哨,孤寂又悲凉的哨声回荡在雪山上。
迟宿对轻雪门的认识又多了几分。
自山腰处的大殿往上,穿回廊,过亭台,琼楼玉宇,不胜寒处是宗祠。
一路上所遇见的守卫俱是恭恭敬敬。
迟宿:“天下皆知我入魔,人人喊杀,而今在轻雪门倒成了例外?”
顾无非:“你当一个草菅人命的门派还有脸歧视魔物?”
迟宿:……
这番见解真是独特又贴切。
“不过……”顾无非又道,“算你在列,这偌大的宗门里知道人鱼真相的族人只在十人之数。”
迟宿浑身一震。
顾无非见他如此惊讶,解释道:“这是长老们的一致决定。身中诅咒的族人,不吃下人鱼肉只有死路一条……这是足以颠覆整个修真界的秘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这一批又一批的崽子都像顾雪影那样拿命与天斗,轻雪门早已人丁萧条了。”
这大抵是最悲哀之处了。迟宿身上留着一半顾家的血,却没有顾雪影那份过分的天真,他作壁上观,对身体孱弱的顾无非冷讽道:“福祸无门,我看你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顾无非瞥了他一眼,道:“以命抵命之法,为天道所不容,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就注定要付出代价。哪怕苟延残喘……”他垂下眼帘,沉声道:“我也要对整个家族负责。”
二人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压抑,迟宿的呼吸一紧,沉默了。
“这些秘密过于沉重,只能让少部分的人担着。”顾无非耸了耸肩,将狐袄上覆盖的轻雪抖落,“如今诅咒的效力已经越来越弱,十年来只有两人应咒,我们不会轻易杀害所饲养的人鱼,徒增杀孽。”顿了顿,失笑道,“虽然顾氏一族的杀孽早已洗不清了……”
“你们……”迟宿淡淡地看着顾无非,忽然换了个说法,“他们还是认为,我娘的做法是错误的吗?”
顾无非回避了他的问题,抬眼望了望雄伟壮观的宗祠,说:“长老们时常惋惜,宗门陨落了千年来最有天赋的门主。”
第69章 鱼宴
白珞从顾烟那里套话,得知了轻雪门内部的一些情况,大为震撼。
先门主顾雪影深得人心,现任门主顾无非尚无道侣及子嗣,迟宿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轻雪门的少主。
“大长老说迟宿少主入魔而本念不移,助少牢城除魔,平瘟息,堪担宗门兴盛之大任。”顾烟满是骄傲地说,“轻雪门上下都称赞少主是个大英雄呢!”
经过点金城一役,迟宿都快成天下公敌了,在轻雪门的待遇竟然截然相反。
白珞不禁咋舌。
于是试探地问起顾烟是否知道点金城之事。
顾烟满不在乎道:“那些中原修士怎么看与咱们何干?人有善恶,魔也有好坏呀!还是咱们轻雪门好!门主已经放出话去,谁敢在咱家门口乱吠,就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白珞心中一动。
又问起顾烟的来历。
小姑娘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身世。
“我十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是门主救了我。为了报答门主,我便到门主身边做了侍女。门主许诺我,只要我成年后可以自行离开……”
“不过我成年以后也不会离开这里的!”顾烟一拍胸脯,目光炯炯有神,“顾烟甘愿为无非门主效犬马之劳,以报救命之恩!”
白珞由此推测,这里的人并不知道顾氏一脉与人鱼族的秘密。
心中为跟韦妤一样的人鱼族鸣不平,对顾无非的印象又复杂了几分。
月满人间,华灯溢彩。
白珞还未至席间,便已听见殿中高朋满座的热闹声响。
顾烟极有眼力劲儿地跟她解释:“门主命三十六洞,七十二峰的主事赶回宗门庆贺少主归来的大喜事,除了五位长老,咱们轻雪门最有头脸的人物都在宴席上了。足见门主对少主之事用心。”
白珞点点头,雪白的皓腕端庄地交叠置于腰间,款步踏入堂中。
袅娜娉婷,不可方物。
白珞的出现引来八方瞩目。有人悄声议论:“我曾见过修仙界第一美人,临仙门长老白楚,没想到她的女儿也是这般出众的人物,天姿国色也不过如此罢……”
“不是天人之姿,如何教泯山两代上位者折腰?”
“噤声!你吃醉不想活了吗?敢在门主眼皮子底下提起那个人?”
白珞置若罔闻,眼中只有青年玉树琼枝一般的侧影。
迟宿一下午没见着她,心中亦是挂念,见姑娘款步盈盈地走过来,便向她伸出手,“珞珞,过来!”
一流仙门上下有序,尊卑分明,迟宿的座位仅在顾无非一人之下。
白珞才不管这些规矩,施施然挨着迟宿坐下,一是存着挑衅顾无非的意思,二是今日在轻雪门所见异闻实在太多,只想待在最安全舒适的地方。
或许是迟宿这一声扰乱了众人视听,竟没有人反应过来——
白珞身为外客竟然未向轻雪门门主见礼。
“列位……”
上首冷冽的声音一出,席间的唏嘘声立即停止,众座鸦雀无声,恭敬无比。
顾无非端身正坐,道:“先门主顾雪影遭泯山奸人所害,殉道而死,其子迟宿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是宗门上下当以‘少主’尊之,见少主当如本座亲临!”
“谨遵法旨!”众人起身向迟宿齐声拜道,“我等见过少主。”
“诸位不必多礼。”
从身旁传来的清朗男声再熟悉不过,白珞心下大震,双手立时攥紧了膝上的褶裙。
她平素在迟宿跟前耀武扬威,骄纵放肆,但外人在场时还是会给足他脸面,哪怕这会子气得浑身发抖,也没有掀桌子跳起来。
迟宿的目光不偏不倚,在旁人眼中仍是正襟危坐的姿态,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却覆住了白珞的手。
这是在告诉白珞要相信他。
“迟宿入魔以来,唯此夙愿,身为人子,理应为母报仇。承蒙门主与诸位主事不弃,以诚待我,迟宿必以诚相报。”
他在一群修士中提及“入魔”的过往,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引来任何鄙夷。
“少主过谦了!入魔之人断情绝爱,六亲不认,古往今来舍弃魂魄入魔者,唯有少主一人仍能识得本念,道心不改,可见天降大任于斯,少主天赋异禀,必能率领我等灭了泯山剑道的嚣张气焰!”
不说白珞,就连迟宿听到这番话后也是猛地一怔。
顾无非酌酒含笑:“殊途同归,大道始然,一切皆为因缘际遇!来人,上酒,咱们今朝痛饮,明日杀他个片甲不留!”
“没错!咱们轻雪门忍辱负重多年,也是时候让修真界换天了!”
一时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白珞几欲张口都察觉到不合时宜,只好赌气般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
更气人的,是混迹得风生水起的迟宿仍不忘约束她。
原本入口辛辣的烈酒变得越来越淡,甚至还有股果子的清甜味道。
不许她喝酒,真把她当成小孩儿了?有本事回去别抱着她……又咬又亲的呀!
白珞默默翻了个白眼,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此前在点金城观摩仙门大比的情形,那时候……孟叔也不许她喝酒来着。
又联想到孟启受伤的景象,不自觉地神游太虚:不知孟叔现在怎么样……
三十六洞首府顾奇峋率众向迟宿敬酒:“属下还记得,迟少主出生时轻雪门与万里之外的泯山遥相呼应,天降祥瑞,八百里雪莲盛放之奇景教人记忆犹新!”
七十二峰主事顾袁山已然酩酊大醉,虎背熊腰的身形挤开众人,踉踉跄跄地趴在迟宿案前,号啕大哭:“去他娘的泯山!少主合该是咱们轻雪门的少主!中山狼杀我雪影阿姐,她还那么年轻,何至于此啊!”
迟宿似有触动,迈开长腿离开座席,恭敬地喊了声“袁山叔叔”,把三百斤的顾袁山感动得涕泗横流。
他长身肃立,温其如玉,混迹于一群陌生人之间,进退有礼,游刃有余。
白珞认得这样的迟宿。
入魔前的泯山少主就是这样一个人,耀眼如明珠,光芒万丈。白珞一直希望哥哥变回从前的样子,但现在重新见到“他”,却好像看不懂他了。
正郁闷,又一道沉稳的女声刺入耳膜。
“老奴迟到了,请门主赎罪。”
来的是位妇人。
一身利落的装束,素面朝天,妇人花白的长发高高盘起,眼角略微显现出几道细纹,教人瞧不出真实的年纪。她神情庄重地步入宴席,看到被簇拥在中心的迟宿,眼中似有泪光闪动,短小的身板快步走向迟宿,狠狠揪住烂醉如泥的顾袁山的耳朵,将他从迟宿身边扯开,骂道:“滚开!丢人现眼的东西,你怎敢冲撞少主!”
顾袁山被揪疼了耳朵,正待发怒,回头看见妇人的脸,粗着脖子连喊了声“娘”,连滚带爬地找湿帕醒酒去了。
妇人长吁短叹,整了整衣襟,朝迟宿深深一拜:“老奴见过少主!”
迟宿故作不识:“您是……”
顾无非:“这位是咱们猴山的女大王,唤作兰姑,除了掌管圣物溯洄镜外,还负责主持宗门内大小事务,到如今已经辅佐了三代门主……”
“第四代了……”兰姑躬身,庄重地强调,但见上首坐得歪七扭八的顾无非,当即皱眉提醒道,“天寒地冻,门主切记要保重身体啊!”
原来顾无非见宴席氛围稍显松动,连饮了几杯酒后就一改方才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条腿蜷起,赤脚大剌剌地踩在长椅上,瞧着懒散又失仪。
顾无非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这破身体拖一日算一日,兰姑老当益壮,宗门诸事少不得劳动您。阿宿刚刚回来,您可要多多提点他!”
“老奴遵命!老奴会像对待先门主和门主一样,对待少主……”
二人说话间,各位洞府山峰的主事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就像喧闹的学堂里突然进了一位严肃古板的女先生,谁也不敢在她眼皮底下放肆。
兰姑不着痕迹地扫过席面上已然微醺的白珞,朝迟宿微微颔首,抬手间侍女们端着盘子鱼贯而入,呈上了今日宴席的主菜。
白珞正是微醺,忽而眼前摆了一盘大鱼。
外皮烤得金黄酥脆的松鱼,淋着焦糖色的酱汁,撒了几片菊花花瓣,酸辣甘甜的香掺在上腾的热气里飘荡鼻尖。
兰姑半蹲在桌案前,托起一盏酒,亲自为他们斟满。“白姑娘随少主远道而来,不知是否吃得惯咱们这里的菜色?”
迟宿脸色一沉。顾无非说轻雪门中知道人鱼真相的族人只有十个人,这位经历了四代门主的兰姑必定是其中之一。
知晓一切,却安排如此宴席,一言一行堪称歹毒,落在他眼里,无异于“诛心”二字。
迟宿以为依照白珞素日的脾性,必会朝妇人泼酒后愤然离席,心中已经在做好接手烂摊子的打算,没想到白珞接酒不接招,假借酒意不绵不软地回道:“多谢兰姑美意,我此前吃鲤鱼时被刺卡住喉咙,不爱吃鱼。”
兰姑皮笑肉不笑的接道:“白姑娘多虑,这不是鲤鱼而是无刺的松鱼。少主的接风宴上,老奴怎敢让红鲤这类劣等菜品入席?”
白珞的脊背微微绷直,道:“兰姑不知,那条鱼是白珞心中的阴影,一想起她,我就如鲠在喉,而今纵然面对再美味的珍馐,也难以下咽……这事儿哥哥也是知道的。兰姑若不允我,白珞只好多饮几杯,聊表歉意。”
她脸上带着些许红晕,浅浅的笑着,美眸顾盼,只有与兰姑对视时才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迟宿听她信口胡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好笑的是自己从未教她亲挑过鱼刺,被刺卡住这等胡话也不知她怎么好意思编得出口;心疼的是她胡编乱造是喊得是“哥哥”,白珞不知道,她只有在情绪紧张无助的时候,才会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他以壮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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