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珞看了看桌上的珍馐,没一点儿胃口,只有那盘枣泥山药糕的香气勾人,教她好歹挪步到了桌前。
顾烟不理解白珞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反而看上那不起眼的糕点。
白珞笑了笑,没有说话,只用糕点裹了腹,末了问她是否能够再准备一盘,让迟宿回来以后也可以尝尝。
“姑娘与少主的感情真好……”顾烟真诚地感叹。
白珞小口小口地咬着山药糕,含糊地回应:“我们一起长大,他待我亲如兄长……”说到这里自个儿先红了脸,想起他们夜里独处的景象,便有一股子燥热浮上心头。
迟宿那厮为称呼魔怔了似的,一会儿教她喊“哥哥”,一会儿又教她喊“阿宿”,搬出陈年旧事,尽吃些乱七八糟的飞醋,难伺候得很呐!
小丫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掩嘴偷笑,“昨晚关门的时候,奴婢还听到少主准备给您讲故事……”
白珞:……
哼,混了个脸熟,这个丫头的胆子也愈发大了!
“从前有座山……”顾烟对她的羞愤丝毫不察,打趣道,“却不知山里有什么故事呀?”
那是迟宿用故事哄她睡觉的经典开场,无聊至极,比佛经揭语更具催眠之效。
不过有时候他也不知该讲什么山海异志,便真的念起清心静气的经文来。
白珞在一阵肃穆的诵经声中安然入睡,又在缱绻不尽的热吻里娇喘着苏醒。
软语温言,迷得她七荤八素,浑身燥热,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又说不出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
白珞知道,迟宿一直对母亲给她安排的那桩婚事心存芥蒂,虽然现在那个倒霉的未婚夫已经死得透透的,但是迟宿心里有个结,恐怕只有他们成亲才能化解。
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白珞想到耳鬓厮磨时他的私语,羞得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随手拿块山药糕塞进顾烟嘴里,“小丫头片子竟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姑娘恕罪,奴婢知错了……”顾烟笑说。
二人正说笑,屋外来人回禀。
“白姑娘,少主还在前厅议事,特意命小人前来,叮嘱您早些用饭,好生歇息。”
白珞嘴里的枣泥山药糕顿时没了滋味,失落地应了声。
顾烟见状连忙上前,一边托起温凉的酥酪,一边插科打诨:“这酥酪配糕点吃最好,姑娘快尝尝,指定别有一番风味!若是姑娘吃好了,觉得无聊……一会儿顾烟陪您下棋?或者结草绣花?”
白珞接过那碗酥酪,又不疾不徐地放下,道:“我没事,你下去吧……”
顾烟领命,麻利地收了碗碟,见白珞端端正正地在床上打坐,便也规规矩矩地守在门槛边,靠着门房打盹儿。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一阵凉风袭入肌理,顾烟浑身打了个颤,从睡梦中惊醒。
白珞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修炼,正坐在堂中喝茶。
顾烟连忙拍了拍睡得麻木的脸颊,软声道:“姑娘,时辰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今晚少主兴许不会回来了……”
无心之言,正中白珞的死穴。
明日迟宿将随顾无非入轻雪门宗祠。
他说过不会丢下自己!
白珞的脸色沉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顾烟连忙道:“姑娘别多心,早些歇息要紧!”她倒是尽心尽责,补充道,“姑娘若是睡不着,顾烟也可以给姑娘讲些奇闻趣事?”
几杯口感清苦的茶下肚,白珞也确是难以入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有什么好故事?”又见她一直蜷在门槛边,皱眉道,“你自己找个位置坐下。”
顾烟感念她体恤,赶紧找了个木凳坐好,捶了捶酸胀的腿,道:“这个故事也是别人说给我听的。只是颇有些离奇诡异,不知道姑娘听了会不会怕?”
明明她说这话的语调极平实,可是配合着从窗外吹进来的一股子阴风,莫名叫白珞的背脊有些发凉。
“且慢!”
白珞从椅子上站起来,镇定地回到床榻,靴袜用法术一蹬,红被高高掀起、落下,盖住除了脑袋以外的身体部分。
“你可以讲了。”
顾烟看得呆了,一时没憋住,笑得前仰后合。
白珞面上一哂,羞恼道:“小丫头,要是你的故事刻板无趣,明儿我就把你退回去!”
一口一个小丫头,实则年纪不过比顾烟大两岁罢了。只是白珞偏爱穿红裙,衬得姿容略偏妩媚,故而教人生出她已经是位资深修士的错觉。
顾烟连忙作势告饶,端着木凳挨在床榻边上,将故事娓娓道来。
“却说一对小夫妻,二人都是庄子里的,男人替主家放牛牧马,女人为主家织布缝衣,日子过得清贫,却是恩爱非常,成亲的第二年冬天里生了个女儿,白日里哭,入了夜也哭,竟至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夫妻二人心焦如焚……”
白珞:“是生了什么病么?”
顾烟眨了眨眼,点头道:“是呢!二人抱着孩子寻到村里的巫医问诊,巫医说不出个根由,却给了他们解法;只道是要挖十二个时辰内下葬的新坟,削去尸体的天灵盖,取出那满是尸毒的浆液,混着乳汁喂给娃娃,它便能好转过来。”
白珞一时无语,有些犯恶心:“这等说辞他们也信?”
“那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庄子,村里的人们都是向巫医问诊,他们也没有别的主意,只好遵从。一个月黑风高夜,男人掘了邻里亲家刚下葬的老人坟,端回了一碗恶臭无比的尸水。女人一边哭一边喂给娃娃,喝完汤汁半炷香的工夫,孩子果然止了啼哭,却不料……”
顾烟小小年纪,却懂得说故事的起承转合,一句尾音拖长,揭晓谜底:“那孩子口中含着尸毒,约莫是吃奶的时候咬破了母亲的乳肉,将毒气过给了女人。那女人大病一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只剩男人将孩子拉扯大……”
白珞听得不可思议:“它吃了一整碗·····都没有中毒,它的母亲为何……”
顾烟附和道:“这正是故事的离奇处!当年门主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把我吓得一身一身的出冷汗呐!”
门主?
白珞抓住她话里的字眼,眼中猜疑一闪而过,道:“顾无非给你讲的故事?”
“是啊……”顾烟点头。
“我十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爹娘将我送上了山。承蒙门主体恤,让轻雪门最好的医修给我看病,还时常来看我,与我说话,只是门主素来独来独往,讲些故事也是渗人得紧……”提起往事她也颇为嫌弃的样子。“无非门主还问我,如果我是那个娃娃,会愿意喝下那碗尸毒吗?”
白珞浑身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说的?”
“掘人祖坟,本来就是丧尽天良的勾当;而且那个娃娃还因此失去了至亲!如果换作是我,宁死也不肯用这等办法苟活!这代价太残酷了……”顾烟耸了耸肩,无奈道,“无非门主听了我的话以后还笑了两声,最后又告诉我:那只是个小孩子,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母亲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它的命,一碗汤药亦是对他们的成全。”
顾烟托腮回忆着那日的情形,十分快活地说:“那些时日我昏沉沉的,有许多事记不大清了,整日泡在药浴里,记忆最深刻的事,就是兰姑给我端来的鱼汤,那汤真鲜呐!”
忆起鱼汤滋味,顾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第73章 亲亲
这个故事,大约是顾氏与人鱼族诅咒的比喻。
白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屏退顾烟也来不及,就吐了一地的酸水。
顾烟从木凳上跳起来,连连道:“怪我怪我!”又从桌上端了杯清茶给她漱口,难过道,“姑娘,都是顾烟不好,害您这么难受……”
白珞摆了摆手,没有责难她的意思。
顾烟一边为白珞拍背顺气,一边不由自主地想道:在所有聆听过这个故事的人中,白珞是她见过反应最为剧烈的人。
顾烟每隔一段时日,都会琢磨这个离奇的故事,甚至忍不住代入到自己身上!她出身顾家旁支中没落的一脉,承蒙宗门与门主不弃,给她爹娘在山下安置了一处屋舍,目下衣食无忧。
阿娘有一门煮茶的手艺,将屋舍改成了茶摊,父亲不时给宗门挑几担茶叶来,也顺便探望女儿。
顾烟也时常回家探望他们,确认自己最珍视的人健在人世,她才会再次把心放到肚子里。
顾烟曾把这个故事说给爹娘听。二老只当听戏一般,说说笑笑便过去了。
而这位白珞姑娘反应如此过激,是不是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辛秘呢?
顾烟对此十分在意,但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丫头,不能向未来的少主夫人提出如此失礼的问题,只好旁敲侧击:“我觉得故事并没有结束,于是询问门主,小孩长大后是否会知道自己的经历,这个荒诞的故事是否有更好的结局……门主却不告诉我。白姑娘怎么看?”
白珞沉默良久。
她逐渐意识到,无论是顾雪影,韦妤还是顾烟的“故事”,都是这个可怕的诅咒所造成的悲剧。
迟宿说,轻雪门知道人鱼真相的只在十人之数。
那些看似匪夷所思的规则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如果没有能力和把握扭转它,就不要轻易去改变,否则可能会付出血的代价。
白珞不敢轻易揭穿这个秘密。
避开顾烟热切的眼神,她佯作思考后回答说:“小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大人们却是有的,不过他们大多会为下一代考虑。若想跳出怪圈,只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医治这个荒诞的病。”
这就是顾雪影一生追求的道路。她一边说,一边如是想道。
“这样啊……”
顾烟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她垂眸替白珞掖了掖被角,放下帷幔,吹灭了屋内的烛火。
……
夜半子时,更深露重。
任止行手中茶水渐凉。
那妇人单薄的身影在朦胧的月光下几近透明,像一片将落未落的秋叶,只待任止行一念使然,就能教这间茶舍的法阵消散,她的魂魄归于地府。
“烟儿身体大好后,我便一病不起了。轻雪门派了医修,药石流水似的送来也无力回天……”妇人捂住面庞,低声哭泣道,“我知道这是为了救烟儿要付出的代价,只是遗憾再不能陪伴她长大了。幸得门主体恤,为我施法,将魂魄留在世间……”
任止行看了看神龛,已然明了法阵的全部作用。
这是一个母亲为女儿编造的幻境。
他怔怔道:“你知道你女儿是如何活下来的吗?”
一直坐在门槛边抽旱烟的汉子摇了摇头,道:“门主始终没有告诉我们,他到底给烟儿吃下了什么才教她解除了诅咒,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个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法子,才会让娘子为此抵命。”
“我不后悔……”妇人再次跪倒在任止行跟前,哭道,“请道长宽限我在人间的时日,让我等到女儿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男人见状,掐灭了烟,直挺挺地朝任止行跪下。“无非门主应我夫妇二人请求,在此地设下阵法,只待烟儿成人下山,这间茶舍的阵法就会消散。道长容禀,我们一家三口能够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两年了。”
任止行看着她不禁想到了另一位故人,在长夜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白珞翻过身,一只手伸到床榻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阵,依然没有碰触到熟悉的身形。
以为噩运就要从这日开始,白珞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却见迟宿靠在床沿的柱子上假寐,昨日所穿的长袍还未更换——他应该刚刚回来不久。
白珞心疼地看着迟宿眼下泛起的乌青,看着他在深睡中也散不去的愁容,小心拿过衣架上的长袄,披在他的肩膀上。
迟宿紧皱的眉心微微松动,随即幽幽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游离。
视线被白珞占满了,又或者说,醒来的刹那他眼里只看到了白珞的身影。
她正满是歉疚地说不是故意把他吵醒,又掀起被子一角,心疼地叫他躺到榻上歇息。
迟宿拽过她的胳膊,翻身同她一起倒在了床榻上,枕着同一个枕头,却连被子都没进,亲了亲她的唇角,“小乖,我有东西送给你……”
白珞不明所以,只觉掌心微凉……低头一瞧,一颗蓝色水球赫然出现在手心里。
蓝色水球里波纹荡漾,其间漂浮着一团朦胧的红雾。
白珞似有着某种强烈的感应,眼眶红红的望着他,“这是小妤吗?”
“嗯,是顾无非救了她。”迟宿不敢与她提“神址”之行,含糊道,“或许韦妤还有机会重生……”
白珞目光满是希冀地望着他,“真的会有办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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