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镜!
顾无非负手而立,眉头微皱。
溯洄镜乃轻雪门圣物之一,自顾无非记事以来,都是由兰姑保管这件法器。
十八年前,执言长老主持护身契禁术时溯洄镜曾显示预言——顾雪影将死于其夫君迟朔之手……轻雪门因此发生动荡。
“门主,宗祠之难已在溯洄镜中预示,老身耗尽心血,就是为了挽救于万一啊……”
“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顾无非面无表情道,“反而要相信迟朔那厮的话,助纣为虐?”
顾兰:“溯洄镜的预言不会出错,宗祠与四大长老一旦出现意外,轻雪门必定式微,如若泯山剑派在那时攻来,我顾家定会遭满门血洗……这是何等的灾难!泯山迟朔固然不可信,但一个魔物便可信了吗?无非,你看看宗祠的惨状,想想四位牺牲的长老……迟宿已入魔,他只会给轻雪门带来灾祸!既然鲤心寒玉镯能教泯山剑神允诺暂时放过我们,老身为何要吝啬给他一个镯子?”
“一个镯子?”顾无非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看到了‘果’,却不曾想是谁种下了‘因’……鲤心寒玉镯是当年大长老为阿姐施法护身契所铸,器灵已死,其内空间仍在……”
顾兰闻言,脸色越发惨白,“你什么意思?”
顾无非:“兰姑,你对白珞的敌视教我那护犊子的侄儿寝食难安,甚至不敢将他心爱之人交给轻雪门保护。我想……白珞必定是被他藏在鲤心寒玉镯内,带进了宗祠。而你却唆使顾袁石将玉镯偷偷带了出来!我不清楚宗祠内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迟宿的反应……兰姑,你现在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了吗?”
顾兰这才明白迟宿为何独独对自己下死手,她身子抖了抖,试图为自己开脱道:“我以为迟朔只是要那个镯子,并不知道白珞就在寒玉镯里。不过,就算我知道她在寒玉镯内又怎样,一个祸害,死了干净……”
她对白氏母女的偏见由来已久,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仍是不肯松口。
“你真以为迟朔要的是那个镯子吗?”
顾无非见她毫无悔意,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一声暴喝。
当年顾雪影身陨,执言长老遭护身契反噬,修为倒退至青赤境,四大长老皆受重伤,为了保全宗门,他们逼他立下心魔誓言,绝不可向外泄露顾雪影之死的真相,以免招致迟朔报复。
谁知……
阿姐身陨不过百日,迟朔便要迎娶白楚!
他千里赴泯山带回顾雪影的遗体,为宗门忍辱负重,没有揭穿那人的真面目。
末了后知后觉,天下熙攘,皆为利益往来驱策。
白楚必定能够给泯山带来更大利益,迟朔才会力排众议,不惜与轻雪门撕破脸皮也要续娶……
起先,顾无非以为迟朔看中的是临仙门与白楚的实力。
十数年过去,物是人非,临仙门与泯山之间也生出了裂痕。
唯一不变的,竟然是泯山上下口径一致的那声“大小姐”。
迟朔对待亲子与养女,也有着天壤之别。
再看看那位以“献城”架势向临仙门提亲的点金城城主徐无极……
同为上位者,顾无非自然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入宗祠前,迟宿向他追问白楚当年入神址的细节,教他心中已有了更可怕的猜想——
白珞的身世,恐怕不简单。
迟朔利用顾奇峋调虎离山,又安排了顾兰亲自下场演了一出好戏,仅仅是为了阿姐当年留下的镯子?还是他早就已经觉察到了玉镯内的空间,猜到了白珞会藏匿其中,是以利用顾兰将她带离轻雪门……
顾无非已不敢再作深想。
顾兰被他吼得一哆嗦,突然梗着脖子痛哭起来,“老身扶持了四代门主,含辛茹苦,殚精竭虑,唯有雪影门主不肯听老身言,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迟宿少主在这点上真是像极他母亲,儿女情长,乱了根基……他为白珞入魔,错在那个狐媚,也错在他自己心性不稳,难不成门主竟要老身拿命去抵他人之罪?”
这位执掌轻雪门大小事务的主事能言巧辩,到了这个时候竟还大言不惭,意图脱罪。
顾无非不语,突然侧身一掌捏住顾袁山的天灵盖……
他的外表停留在少年时期,与顾袁山壮硕的体型相形见绌,但旁人只一眼,便知十个顾袁山都不是这位门主的对手。
顾兰吓得肝胆俱裂,尖叫道:“顾无非,你做什么?”
“兰姑倒是知道心疼儿子,却不会推己及人……”
顾无非倏地松开扣住顾袁山天灵盖的手,冷笑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我早就警告过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你伤害白珞便是将迟宿往外推!迟宿乃是轻雪门数百年乃至千年来天赋最高者,助他成就大道,亦是长老们为破除诅咒的苦心筹谋……然经此一役,恐怕他再也不会相信顾家,相信轻雪门了……”
迟宿与顾家反目,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或许,这也是迟朔算计的一环。
顾无非痛心疾首。
“守正道者,诸事皆宜;行迹不端,则有灾殃……”另一间牢房,被锁链扣住的顾袁石幽幽说道,“无妄卦,原来是兰姑您为自己求的卦象……”
“你懂什么!”顾兰不能接受被小辈讽刺,手脚冰凉,低头狠狠揪住地面的杂草,喃喃道,“我都是为了宗门……”
顾无非见状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您刚才说顾雪影儿女情长,这亦是从来没懂过她……我顾氏一族为人鱼血咒困囿百代,唯有雪影门主敢为人先,穷其一生都在寻觅破除血咒之法……”
提及顾雪影,跪在一旁的顾袁山亦是声泪俱下。顾兰怔了怔,忽然觉得哪怕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似乎都比她更懂顾无非口中的“雪影门主”。
“执言长老说您劳苦功高,罪不至死,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无非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做出了最后的判决。
顾袁山听完,未置一词,看了看牢房中眼神灰败的母亲,默默跟着顾无非退出了牢房。
“门主……”
顾无非顿住脚步。
顾袁山:“属下想辞去七十二峰主事一职。”
“唉……”顾无非叹息道,“这个位置是兰姑替你争取来的,阿姐与我素知袁山兄长的为人,质朴忠厚,宽仁待下,便也没有反对你坐上这个位置。顾奇峋与兰姑之事,教我知晓人心易变,亦知晓自己往日放任自流之害,而今宗门事变,诸事未稳,千头万绪,万请兄长为我,也为宗门继续主持大局!”
顿了顿,顾无非裹紧身上狐袄,自嘲般道:“不然我也只能去请执言长老出山,可怜他一把年纪,要是操持过度,把身体累坏了怎么得了……”
顾袁山拙口笨腮,拱了拱手,恭敬地说道:“不不不,门主,是我鲁莽了,顾袁山愿为宗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是……”那老实的汉子低下头,局促地说道,“顾袁石那小子是受了母亲蒙骗才会走这一趟,希望门主对他网开一面……”
“这是自然!顾家留下这点血脉不容易,我瞧他吃了苦头,也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不会再处罚他了。”顾无非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把他接出来,好好养伤吧!”
“多谢门主!”
……
深渊下翻滚着灼热的岩浆,火舌张牙舞爪,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一浪接着一浪,喷薄而出。
站在魔焰渊前的男人身形孤绝,玄色长袍迎风翻卷,左右两列青衣修士护卫,修为皆在至曦境之上。
徐天静坐在距离魔焰渊十丈开外的石灰岩上,一只手掐着朵花,另一只手托腮痴痴地望着男人的背影,余光瞥见天际划来的剑光,指甲蓦地掐破手中脆弱的花瓣,露出不屑的神情。
孟启御剑落地,目光触及徐天静的身影,闪过嫌恶之色,捏皱了手中的传讯符,穿过一众护卫,深吸一口气,躬身向男人行礼。
“家主!轻雪门那边传来的消息,顾奇峋鸣鼓为任止行所杀,四大长老身陨,迟宿魔性大发,打伤了轻雪门数众,现已逃出轻雪门……顾兰性命无碍,顾无非下令将其终身囚禁。顾兰……在传讯中求您搭救她……”
顿了顿,又道:“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告诉她,家主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哪怕轻雪门上下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没有拿到迟朔要的东西,顾兰依旧是一颗弃子。
孟启几近麻木地说道:“顾兰知道自己这次翻不了身,望主上他日亲临轻雪门之日,能饶过她那傻儿子一命……”
一个辅佐了四代门主的“忠仆”,唯一的软肋就是她不成器的儿子。
轻雪门历经百代诅咒让她变得贪生怕死,唯恐断了血脉与传承。迟朔正是掐准这个软肋,才教她一步步泥足深陷,回头无岸。
“顾无非是怎么处置顾袁山的?”
孟启不知他问这话的意思,如实答道:“顾袁山一切如常,现如今对顾无非更是死心塌地。”
“哼,这不是也找准了顾兰的软肋吗?一举扳倒四代掌权的宗门主事,独揽大权。他知道只要稳住顾袁山的位置,就能堵住悠悠众口,我这位舅兄亦是盘算得尽呐!”
“不过这次能够重创轻雪门,也有那女人几分功劳……”
那双幽深不见底的鹰眼朝孟启略略一扫,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你认为本座应该救她吗?”
孟启面不改色道:“叛主背亲之徒,留在家主身边也是祸端。”
“哈哈哈哈哈……”迟朔仰面大笑,笑声在深渊上空飘荡,“叛主背亲?你说得是别人,还是自己?”
孟启面上镇定无比,道:“属下不明白家主的意思。”
迟朔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不,你知道的。本座以为你会像初到泯山时表现得那样,珍惜每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但是你没有,甚至让自己失去了作为棋子的价值……”阴鸷的目光扫过他空空荡荡的断臂,“你应该最清楚……无用之人在本座这里是什么下场。”
说完,身上骇人的威压将孟启震飞了数丈。
坐在石灰岩上的徐天静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看到这里的时候,那双圆眼饶有兴致地眯成一条缝儿,闪过更加激动的光芒。她无端且狂热地崇拜男人展现力量的一切方式。
这个人对待下属是一视同仁的。只要她永远顺从,展现自己的价值,独一无二,就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孟启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呕了一大口血,几近模糊的视线穿过一众面无表情的青衣修士,他的双肩颤动了几下,发出自嘲的轻笑。
一切都是迟朔设好的局,为迟宿,为他。
孟启以为自己将夔牛鼓的消息传到轻雪门就可以避免一场劫难,谁知迟朔正是借他转移了顾无非和轻雪门上下的注意力,制造轻雪门宗祠的混乱,让迟宿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像年少时站在斗兽场与野兽拼杀时那样,孟启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一边粗重地喘息,一边死死盯着眼前的敌人,双眼赤红。
他来时已经做好了被迟朔一掌毙命的准备,此刻却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这注定是一场“杀鸡儆猴”的虐杀!
在上位者漫不经心地打量中,一阵形同海浪的威压再次向他扑去。
“啊!”
孟启嘶声大喊,单手汇聚周身全部的灵力迎击,面目在排山倒海的力量中扭曲,“轰”地一声,他的身体再次被掀翻在地。
“不自量力!”
徐天静冷声嘲讽,回过头却见迟朔面沉如水,连忙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孟启五脏俱裂,周身血流汩汩,不住地痉挛,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眼前闪过一些熟悉的面孔。
温柔和善的女主人,活泼好动的小少主,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以及……靠坐在轮椅上的旧青衫。
那个人说,孟启,活下去……
哪怕活得像猪或狗吗?
他听见自己问。
“不……”
他听见自己答。
孟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灵力,于是所有人看到一个“血人”立在原地,仅仅只剩一条手臂的指尖,血流如注。
“杀妻迫子,天诛地灭……上苍有眼,绝不会让你这样的人飞升成神。”
如此脏污,如此狼狈,如此碍眼。
“这修仙界六千年不曾有人飞升……”迟朔面上满是不屑地说,“本座有的是耐心,等待……上苍开眼。”
腰间的朔月剑感应到剑主的杀意,微微颤动。
“一个修为远低于本座的人,原本是不配我拔剑的,孟启,今日本座为你破例。”
朔月剑亟待出鞘饮血,却听背后深渊下一声巨响。
轰隆!
徐天静感受着大地摇晃,险些栽倒在地,抬头惊觉——
一头灰色的魔猿从深渊火舌中跃起,臂长如参天古木,体格壮如山岳,周身魔气冲天,足以遮天蔽日,它站在深渊边上,皮毛被不尽火烧得剧痛难当,似要发泄胸中的愤怒,魔猿仰天嘶吼一声,一掌朝离它最近的迟朔抡了过去……
传说魔焰渊下有万年不灭的不尽火,能够炼化神兵,诛尽邪魔,是世间一切邪祟的焚炉。
临仙门
白氏世代镇守魔焰渊,据此傲立于诸仙门,威名远播。
这天堑之下怎么可能有如此厉害的魔物存活!
徐天静震惊之余从纳戒中取出的避险法宝,生怕魔猿与迟朔打斗会殃及她这条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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