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图尔面如死灰,颓丧地垂着脑袋,说,“那你动手吧……”
“你不问我为什么?”
“呵,这世道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相爱者相杀,一个喝过几杯薄酒的忘年交,算什么狗屁。”
白珞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过多在意他语气里的嘲讽之意,道:“我现在不想杀你,只想跟你确定一件事。”
图尔瘫在废墟上没有说话。
“我在泯山见到了你多年前铸造的那件法器,蚀骨红钉……姜开翻阅过典籍,说那钉子里有一种腐蚀性极强的剧毒?”
图尔不知道她为何会问到蚀骨红钉,如实说道:“那是一种腐骨之花,生长在一些陵墓陪葬的刀剑之上,从花蕊里提炼出的毒液腐蚀性极强……我试过把各种金属放进去,不出意外地都会被融化,就连一只成年魔魇的鳞片,也不出意外地在毒液里被腐蚀殆尽……”
“好,我想知道……”白楚敛眸,道,“迟朔是否也清楚这件事?”
图尔懒懒抬眼,有些意外地望向白楚,“这不像你,竟然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他当然很清楚。”
便是在他们四目触及之时,图尔终于察觉到,白楚眼眸中所饱含的复杂情绪。
一闪即逝的慌乱,意味着她心中埋藏了多年的隐秘,终将……
无所遁形。
第100章 盔甲
泯山。
姜开推着轮椅穿过肃静的长廊,望见长廊尽头的武神大殿之前,坐着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一对剑眉顿时蹙紧。
他的轮椅缓缓地驶向武神大殿,车轮碾过砖地的声响惊醒了靠着殿门假寐的少女。
徐天静瞬时被惊醒,抓起手边的麈尾跳起来,戒备地看着来人……待发现来人是姜开的时候,她眼中的惊恐之色才稍稍淡去了些。
姜开一言不发,推着轮椅越过她,眼看就要推开武神大殿。
徐天静突然出声道:“姜护法,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再进去!”
姜开声音低哑,“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心如死灰,视死如归。
是姜开此刻全部的心情。
忍辱负重多年,终是觉得累了,倦了,与其做一具行尸走肉,不如向那个人求个痛快……
徐天静笑了笑,说:“是,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主人选择回到这里,是你的荣幸。这证明你与泯山,在他眼中还有一定的价值。”
主人?
姜开仔细辨别着这个称谓。很快他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坐在轮椅上的身形一僵,柳叶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冷冷瞥了徐天静一眼,双手用力推开武神大殿的殿门。
武神大殿之内空空荡荡,姜开定定地看着上方——那描金的黑色龙椅上,竟然有一滩黑血和不少残存的……魔气!
“啧!”徐天静跟着他走入大殿,看到大殿内空无一人时发出一声哀怨的感叹,“主人出去怎么不带上我……”余光瞥见神色惊愕的姜开,少女又恢复了适才那得意的样子,自以为是地告诫他。
“你想保住这泯山上下,就该服从主人的意志……”
……
图尔镇。
白楚将手中的蛇牙短匕攥紧,那柄匕首像是活了一般从她的掌心滑了出去,脱手的瞬间,她恍惚看到一条冲她龇牙的毒蛇。
她意识到了什么,一只手举着匕首,另一只手举起骨镰,仔细端详。
骨镰在旧主的手中轻轻震动起来,刀柄微烫,蛇脊链条似活物一般缠绕在她手臂上,摩擦时的响动落在白楚耳朵里,有种蛊惑的意味。
锵。
那金石交错的声响将图尔的注意力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白楚用匕首将骨镰刀柄上的蛇脊链砍断了!
“你……”
白楚的眼神有些焦灼,强自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动作利落地将蛇脊链“哗啦”几下扯开,而后像放生云雀的一般,将骨镰抛掷高空……
骨镰在云端窜来窜去,又依依不舍地飞了回来。
白楚:“还不快走!”
一道雷诀朝骨镰劈了过去
四下窜起一阵阴风,那股风的味道与湿冷阴森的鬼气不同,黏着而血腥,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听不见整个小镇上人们的呼吸之声……
图尔脸上的表情渐渐僵硬,那双黯淡的双眸因为小镇气息的变幻重新变得锐利起来,胸口快速地起伏了几下,他的伤口再次被崩裂开来。
这次白楚的声音有些尖利地冲骨镰吼道:“走!”
骨镰刀身渐泛红,似犹豫了一息,最终冲向九霄天际……
图尔歪斜的身子正了正,起身时从废墟里捡起一个葫芦瓢,路过酒肆爆裂的酒缸边,随手舀了一瓢竹叶青,饮了一大口。
“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在这个小镇守了三百年,连它的名字都是因我而起的。”提起“图尔”二字,不论正道邪道,都会给他三分薄面,“我自以为能够护住这些人,能够护住晋李……原来,这一身修为还差得太远、太远……”
白楚这会儿无暇顾及他,头也不回地赶人,“别说了,你也走,留得青山在……”
“青山?”图尔轻轻地说了声,“你的青山还在吗?”
青山……
她守了半辈子的烨山,守了半辈子的临仙门,都已经付之一炬了。
白楚闻言,眉心微微颤动,眼底浮现出肃杀的冷光。
图尔凝视着从街道尽头缓缓走来的玄色身影,待终于看清那人的相貌时,一双瞳孔蓦地缩紧。
魔神附身之人,竟然是泯山剑神迟朔!
他发出嘲讽的大笑声。“修仙界第一剑修竟然成了魔神的傀儡,这人间真是要完了……”
白楚听出那嘲弄的语气下暗藏的决绝之意,道:“不要做无谓牺牲。”
图尔:“无谓吗?也许吧。我想试试,能否让她拥有自由的来生……哪怕她的来生没有我!”
魔神踏着血雾而来,只是淡淡一瞥,便有上古洪荒之力般的迫人威压。
图尔胸前血流如注,几乎已经在这股威压之下变成了一个“血人”,只能凭借修道者的本能掐诀。
“天无氛秽,地无妖尘,万魔镇伏,肃清十方!”
一道法诀声落,自图尔脚下的废墟起,地面迅速向下塌陷,他催动聚集于此地的刀枪剑戟,似掀顶的滔天巨浪,朝魔神倾覆而去。
这是天阶九级的诛魔法诀,上墟境修为以上大能者方可催动,若是图尔没有受伤,这法术的威力或可增添百倍不止……白楚想道。
又见图尔手持双枪,乘着腥风,踏着剑浪,向魔神所在处袭去……白楚看到他口中喷出的鲜血。
不,不对!
他是要自爆元魂!
白楚反应过来,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扩大,来不及作何思考,她已经御剑追了上去……她不是要阻止图尔愚蠢且疯狂的行径,双掌凝聚灵气,祭出的法诀俨然比图尔刚才的诛魔法诀更加不要命。
孤注一掷,也许……能够博得一线机会!
这是白楚此刻内心唯一的想法。
轰!
图尔的元魂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炸响中爆裂。白楚与他相隔的距离仅此于魔神,自是无差别地受到了这股爆炸的冲击。
一阵白光闪过,白楚感到脸上一阵烈火焚灼似的痛处,腹腔内的器官像是齐齐震碎,她喷出一大口血,身体狠狠地砸到地上,痛得几乎晕厥过去。
依稀,一道玄色身影从漫天灰尘中走了出来。
魔神闲庭信步般走到她的跟前,周身恐怖的魔气遮天蔽日。
图尔镇血流成渠,修仙界两名大能,一死一伤,而眼前的魔神竟然毫发未损……
其中差距,可以观之。
魔神俯身,身形笼罩住白楚时带着恐怖的压迫感,宽厚的手掌抚过她的脸颊……
“别来无恙啊,阿楚……”
“啊……”白楚感受到一股火辣的灼痛,原来是刚才爆炸波及面部,她半张脸的皮都被掀了下来,鲜血淋漓。
“痛吗?在你谋划将我从凤凰的躯体中赶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的下场……”魔神十分享受她痛苦的叫喊声,手掌抚过她后颈的冷汗,滑到她的右臂上。
咔嚓。
白楚一条胳膊被他卸了下来。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死死地咬住牙关,未发出一声痛呼。
“知道我为何要你一条胳膊吗?”魔神从她的腰间解下蛇牙匕首,“哗啦”一声,地上的蛇脊链条也跟着飞到了他的手上。
他俯身在她耳边,声音阴冷又诡异。“我刚才看到你同样如此残忍地对待我的爱妾……你们这些人类,将她的牙制成刀,将她的脊骨制成链,你们道貌岸然地与魔物划清界限,但是看看你们的行迹,不都是魔物所为吗?”
所谓“爱妾”,便是蛟魔。
白楚听得很想发笑,可惜浑身上下撕裂的疼痛教她无法作出更多的表情。“你也配……有自己的爱人?”
魔神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赞赏地说:“嗯,你果然是懂我的。这点痛只是小惩,谁让你在神境给我安排了那样一条恶犬……”
他站在暗处看完了百鬼王与图尔的纠葛,鹦鹉学舌般跟着学了几句人类的情话。
如果蛟魔还活着,听见这番话,一定会感动得涕泗横流,发誓为他赴汤蹈火……
魔神为此心情愉悦了几分,自认十分温柔地把女人抱了起来。
白楚在他怀中痛苦地别过头,看着自己断在地上的……那条胳膊。
“你是通过骨镰上蛟魔的气息找到我的……”
“没错……”魔神得意地说。虽然数万年没有到过人间,但是这些魔物的气息,他都是认得的……骨镰刀柄上的蛇脊链,是他找到白楚的关键。
正好发现了“百鬼王”这个叛徒……魔神捏死她,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
白楚没有说话,一双手无力地下垂,鲜血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落,大量的失血与急速的失温让她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这样的感觉让人的意志变得脆弱不堪,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自己重振精神……
不能这样睡过去……
不能……
魔神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挣扎,语气温和地说道:“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的,所以现在你只管放心地睡着……你可以把我当成凤凰,或者别的什么男人……比如,我附身的这个人,他也曾经是你的‘丈夫’。”他的脾气比天气变幻得还快,下一瞬便阴沉着脸质问她,“你也要像百鬼王一样背叛我吗?”
白楚目光涣散,已然没有精力应付他的问题。
魔神还在滔滔不绝。
“如果你不把弑神令交出去,也许能从我手里逃脱,可惜……”他瞥了一眼怀中的女人,冷笑道,“你一点儿也不惜命。”
“这件法器教你很害怕吧,只要带着它,便有无数魔物蜂拥而至……”
“你谨小慎微,将弑神令藏了十数年,为何会在那日放出魔魇,为何放着混沌窟那么多大魔不用,偏偏放出了魔魇……这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直到我在神境看到了那个人。”
“哦,不……”魔神嘴角勾起一抹讽笑,更改了口中吐露的字眼,“那条狗……”
“你将他引入魔道,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增长修为……却又将他的一缕魂魄送入神境,让他的灵魂中永远存在一片净土,意识不会被魔气完全吞噬……”
“你很清楚,只有这样的他,才适合做你的棋子,用来保护那只小凤凰。”
“你给你的女儿养了一条忠诚的恶犬,而这条恶犬的獠牙,因为无法穿透魔魇鳞片,而不能伤害到她……那是你精心为她设计的盔甲!”
第101章 魂兮
人有三魂,曰:天、地、命。
命魂即主魂,通过运转脉轮形成七魄,曰: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
迟宿周身七个井口般大小的脉轮,正逐个从血色转为冰白。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不安宁,有时无数个声音一齐唧唧喳喳,有时又寂寥无声……
灵慧魄缭绕眉心轮,迟宿微微蹙眉,他已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睡梦之中,只是一时无法转醒。
彼时脑海中的画面变幻,他的意识跟随着一只云雀,飞入一间小院。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女孩清脆的读书声回荡在小院里。
风起,院中梧桐树沙沙作响,女孩翻着书页,双手捧着泛黄的古籍,起身时像柳树抽条一般,从稚嫩到青葱,长成了一位窈窕少女。
一看见他,那双杏眸含水,面颊泛起羞涩的红,少女偷偷地将刚才念过的诗集藏到身后。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珞珞……”
迟宿念着她的名字,心口微微发烫。
“哥哥……”
她拨了拨耳际的碎发,低低地应了声,身上的素裙幻作华美繁复的嫁衣,三步作两步朝他扑过来……一双身影交叠着倒进花丛中。
那纤长、白皙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后颈,与他贴合的娇躯柔软、滑腻,每一尺、每一寸肌肤都滚烫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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