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山。
姜开紧紧攥住手中的留影珠,深吸了几口气,对面前报信的弟子说:“白楚的人除了把这个东西交到你手里,还有没有说什么?”
这颗留影珠是三年前他亲手交给白楚的。姜开很清楚里面装着什么秘密。
但他不明白,白楚为何在这个时候大费周章地把留影珠送回来。
那名弟子面露恐惧地说道:“那人说……”
邪不压正,正道魔道,皆在尔等一念之间。
“魔道……”
姜开不明所以,挥了挥手,示意弟子退下。
四下无人,他才谨慎地掐诀催动留影珠。
半晌,“啪”地一声。
那颗留影珠掉落在地。
姜开万万想不到,留影珠里竟然记录了——
魔焰渊前的孟启。
银杏婆娑,遍地黄叶,在肃杀的冷风里男人双肩颤动,不住地捶顿胸口,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傻瓜……”
“这个傻瓜……”
……
大漠孤烟,沙海死寂。
白楚背靠着天水城的断壁残垣,注视着遥远的星空。
叮铃……
一阵驼铃声打破了长夜静谧,骆驼驮着半醉半醒的和尚,慢慢走到戈壁的火堆旁。
白楚听见驼铃声,起身相迎。
骆驼四肢趴跪在地,高大的身体向旁边一倒,就将老和尚从背上扔了下来。
“到、到了?”老和尚揉了揉宿醉未醒的睡眼,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坐在火堆旁的白楚,双掌合十,“阿弥陀佛,白楚小友,多年不见,别来甚好?”
“度厄大师……”白楚躬身向老和尚行礼,抬眼时见和尚周身若有金光加持,心头一震,肃然起敬,“原来您已经踏入无归境了。”
大道至高,超然世外,和尚立有“度尽众生”之宏愿,一人一驼浪迹天涯,除魔卫道不求名利……这样的人踏入无归境,白楚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只见度厄大师随手挥了挥手,就将一身功德金光赶到了白楚身上。
“大师?”白楚不明所以。
度厄大师:“白楚小友风尘仆仆,一身海水腥气未散,是刚从无色海回来吧?”
白楚无意隐瞒,点了点头,道:“魔神现世,我与其积怨已久,为免其以我宗门弟子性命要挟,故而早早做了准备……幸得度厄法师您多年前的点拨,我竟然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无色海铁围山,得以将部分老弱安置!可惜,宗门始终有人不肯信我,最后死在了不尽火中……”
“该来的,躲不掉,应是此劫!”度厄大师从行囊里取出一壶酒,饮了一大口,道,“小友方才问我,为何将功德转嫁于汝身,却未觉自己救了百众性命,这功德原是你该受的,只是天道……”他抬头,晃了晃酒壶,像是在朝九天之上的神明敬酒一般,“不睁眼。”
白楚闻言怔了怔,露出一丝苦笑,说:“我辈修仙之人,修得就是逆天改命之道,天道神明不会待见我的。”顿了顿,她正色道,“魔神现世,天下将乱……晚辈此前去往北境见了轻雪门门主顾无非,横渡无色海前谒见了东海城城主傅岸,也向泯山的姜开传了讯,加上我临仙门的精英弟子,必定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大师境至无归,心中亦有大义,可愿加入我们,与我们一同对抗魔神?”
度厄大师双脚盘坐在地,替累瘫在地的骆驼捏了捏驼掌,不知在作何思量。
白楚往骆驼身旁一站,语带恳切道:“烨山之难……想必您一定也听说了。魔神暴虐无道,若是被他掌控这人间,人间终成炼狱。大师修的是至善道,悲悯众生,见此情形,于心何忍?”
“晚辈来时本来还在担心众多势力各执己见,恐成一盘散沙,但见大师已成无归至高之境,内心已然大定。度厄大师,您必定是最适合带领这些修士们对抗魔神的引路人!”白楚躬身,又朝老和尚拜了一拜,“请您一定要答应我……”
“阿弥陀佛!”度厄从骆驼身旁起身,朝白楚行了沙弥礼。这位大师表面不戒酒肉,内心通达好似修成了真佛,意识到白楚还有未尽之言,道:“除魔卫道,老衲义不容辞,然……白楚小友,你所提及之人,似乎没有自己?”
白楚腰背挺得笔直,微笑道:“那就要看这场仗该怎么打了……攻,我敢身先士卒,不过血溅三尺;守,我为虎口垂饵,此身亦无惧矣。”
度厄大师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眼神,长长地叹息一声,“小友接下来作何打算?”
白楚笑了笑,抽出腰间骨镰。
这把镰刀别在腰上时并不起眼,现在握在她手中却是令人心惊,要是碰上修为没到家的,恐怕会以为这是某个邪神的法器!
“我得去杀个人!”
第99章 红豆
图尔镇,晋李记酒肆。
老板娘心不在焉地将酒坛的绳索系好,递给眼前的女道长。
白楚正要提起酒坛,怎料,眼前的女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她眉心微蹙,若不是确认眼前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恐怕女人此刻已经被她身上的威压震飞。
在偌大的图尔镇上,这位老板娘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姿色,体态丰韵,肤如凝脂,一双媚眼略带敌意地盯着她,“你是图尔什么人?”
这是……图尔欠的风流债?
白楚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打量这个凡间女人,然而看到女人泪眼婆娑的样子,心底那点戏谑莫名地消失无际,“一个朋友罢了。姑娘无需多心……”
“对不起……”晋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蓦地松开了手,低眉顺眼,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我记得你,你以前到我的铺子买过酒……对不起,我最近总是做噩梦,怕是有些魔怔了。”
一面道歉,一面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那力道之大,甚至能够听到骨骼相互摩擦间的响动。
白楚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礼貌的笑意有些勉强,提上酒坛,迅速转身而去。
这次,身后再次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那只手的指甲涂着艳丽的丹寇,皓腕上戴一只红玉镯,衬得肌肤愈发柔美丰泽……
白楚没有立刻掀开她,蹙眉道:“既然你与图尔有渊源,我便不会轻易伤你。孽畜,还不滚开!”
最后一声警告,蕴含着化藏境的威压,若是寻常妖魔,恐怕已被震得肝胆俱裂。
然而那只肌肤丰泽的手就那样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慢慢地,那只手的皮肤变得惨白和死气……
白楚不得不拔刀逼退身后的鬼魅。骨镰的刀气与她身上的威压将酒肆中封存的酒坛震得爆裂开来,水花四溅的同时,这间屋舍也在剧烈的晃动下摇摇欲坠,白楚飞身撤离,跃至距离酒肆半条街外的屋瓦上,看着那间屋舍轰然倒塌。
图尔镇的镇民还以为出现了地震,愣了几息后,互相吆喝着赶紧救人。
白楚见状,立时掐了个诀,以传音入耳之法,警告镇民千万不要接近那个地方……但她到底是个外人。晋李平日里人缘不错,几个村民见酒肆塌了,急急忙忙带着铁锹接近那里。
咔嚓、咔嚓
几人脚下出现横梁断裂的声音……
站在屋瓦上的白楚第一时间嗅到了地面的血腥气。
“这这这……”
“快跑,有鬼啊……”
“她她她是个女鬼!”
几人扔下铁锹,连滚带爬地跑开。
可惜他们还未逃出一丈之地,胸膛便被一只鬼手穿透,须臾,没了生息。
白楚见此,立即向酒肆周围扔了几道阵符,将晋李困在阵法之中……骨镰的威力过于强悍,她心有顾忌,不敢在人口如此密集的城镇里使用这把神刀。
而眼前的女鬼,实力俨然不逊色于她……白楚推测,这家伙至少也是化藏境的鬼修。
晋李坐在一片废墟上,撩起裙摆用力地擦拭自己手上的人血,一双眼珠像是被生剜了去,空洞无比,不住地淌着血泪……·这是被心魔困住的征兆!
“我已经轮回转世了无数次,将一身的罪孽都在忘川里洗涤干净了。您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再做您的傀儡了,魔神……”
白楚心中早已有了准备,但当听到那个名讳的时候,还是不免心头一跳,“你究竟是谁?”
“晋李是当年为魔神征战的将领——百鬼王的转世。”
回答她的,是一个天外御剑而来,浑身邋遢,乍看混不起眼的清瘦男人。
图尔性情古怪孤僻,顾雪影和白楚,都是为数不多能与他称得上好友的人。
白楚曾经从半醉的图尔口中听过一个“人鬼殊途”的故事。
那个故事只有寥寥数语的描述:一名剑修爱上一只女鬼,欲与其厮守终身,后来意外发现女鬼竟然在偷偷残害生灵……剑修亲手消灭了爱侣,而后数百年止步上墟境,终日困于剑炉,借酒浇愁。
原来借酒浇愁……借的是所爱之人亲手酿造的酒,不知他浇的是哪门子的愁?白楚都不知该嘲笑这家伙是傻还是痴。
原本安定和谐的小镇上空,因为百鬼王的死气笼罩了一层重重的阴霾。
此情此景,大约与某一个时空的故事交汇,图尔御剑落地时,眼眶渐渐泛红。
白楚本以为那是图尔的眼泪,待他走近,才发现那是剑修眼底充斥的血丝和滔天怒火。
这位威名遐迩的铸器大师身形瘦弱,却是顶天立地。
他笃定魔神正隐身于暗处,怒吼道:“魔神,你有什么手段,大可冲着我来,为什么不肯放过晋李?一条命债受三世因果,晋李轮回转世三百年来皆是不得善终,那些血债她已经还完了……为什么不能让她平安地度过这一生?为什么?”
彼时无数法器感应到他内心的悲怆。
竹林剑炉枯屑漫天,那些被他随意摆放的刀枪剑戟齐齐向小镇飞来。
就连白楚手中的骨镰,刀身周围也升起一股无形气流。
轰!
困住百鬼王晋李的阵法突然发生爆裂,阵法反噬的力量教白楚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但见女鬼双眸空洞,内心已经完全被魔气侵蚀,一头黑发披散,疯长三尺之长,青紫的血管纹路从脖颈处一路显现到眼角,满脸狰狞地朝图尔扑了过去。
“无知的凡人,你竟敢冒犯魔主!”
这一刻的晋李不再是铸剑师守护了三百多年的爱人,而是魔神麾下凶悍的鬼将。
那些刀剑如同席卷而来的海啸,在抵岸前最后一刻生生停住。
图尔没有伤害晋李,但百鬼王的利爪已然刺入了他的胸膛。
温热的血溅到晋李的脸上,她的神情在某个瞬间恍惚了一下,而后竟被激发出更加强烈的杀戮欲|望。
那只穿插进图尔血肉的利爪,竟然想要残忍地撕开他的胸膛,找到他的致命处,摘下那颗为她跳动的心脏!
图尔痛苦地喘息着,一只手碰触到女鬼的头颅,仿佛在安抚她心中的凶戾与暴躁。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的……我知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下一世吧!我们约定,如果还有下一世的话……”
另一只手,召唤来一把匕首。
那是一柄蛇牙铸成的短匕,刀身雪白,干净,自剑炉出世后还未染过血。
图尔向晋李身前跨了半步,几乎将女鬼已然唾手可得的心脏递到她的手上……
随后,短匕快速刺入女鬼下腹的脉轮,动作干脆、果决,希望能尽快结束她的痛苦。
百鬼王发出凄厉的叫喊声。
她脸上贲张的血管纹路褪色,披散的黑发也不再那般狂躁,空洞的双眸在瞬间恢复了清明,她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又看了看浑身是血的图尔,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你不要等我了,我只是……魔神脚下卑贱的奴仆,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一身的罪孽,是永远也洗不清的……”
“不……”图尔垂下眼睑,低哑的嗓音满是固执,“你知道的,晋李……我在这里守了三百年,不为别的,唯有‘图尔’而已……”
“你真傻……”
晋李知道自己的魂魄即将消失于废墟之上,竭力朝眼前的男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朝他伸出了鲜血淋漓的手掌。
“好吧,那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可以再欠我的酒钱了啊……”
图尔握住晋李的手,手心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图尔不知道那是什么,此刻他也并不想知道,紧紧握住她的手,直到眼前飞过一些魂魄碎片,他再也抓不住她。
心,像是终于被插入血肉的手掌攥住,剧痛无比……可是图尔脸上的表情是木然的,因为类似的情形,他已经追随晋李的转世经历过数次。
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颗沾血的红豆。
图尔的目光先是茫然了片刻,而后眼前闪过晋李坐在柜台前翘着二郎腿一边剥豆子一边吃酒的情景,一时失笑出声,笑着笑着,就有泪水从眼角掉落。
一两红豆,二两酒,爱有来生,相思作何愁。
……
白楚捡起地上的蛇牙短匕,走到半死不活的图尔跟前,垂落的长睫在下眼睑形成一团浓郁的阴影。
“这趟我本来是来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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