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是哪些?”
他指着自己额头说:“包括被他砸出血这事?”
宴临樾没应,“回桐楼前,记得把伤口处理了,别吓到你儿子。”
最后三个字让宴之峋一愣,“言笑和言出的事,你是不是替我瞒下了?”
不然宴瑞林不会不提。
宴临樾极缓地点了下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宴之峋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他知道宴临樾不会一一作答,他只能从中挑捡出自己目前最想知道的一个,“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安排我和言笑他们见面,让我知道言出的存在?”
宴临樾别开脸说:“我私底下见过言笑一面。”
宴之峋一怔,“什么时候?”
“在你和她分手后不久。”
那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也就是因为她这样的脾性,他料想这个世界上,能镇得住自己这位弟弟的,或许也只有她了。
宴临樾在心里权衡过后,决定将这事和盘托出,转瞬接收到宴之峋诧异的神情,“你找她做什么?”
“想试探她什么态度。”
宴临樾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在那次约见前,先托人将言笑的情况调查了下,不过查得不深,没挖掘到她真正的身世上。
一见面,他就开始在她面前贬低宴之峋,还故意把话往重了说。
当然他的本意不是为了借机嘲讽贬低自己的亲弟弟来博得对方的共鸣,他只是想试探她对宴之峋目前最真实的态度和想法,包括他们还有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言笑听得不太认真,偶尔会面不改色地附和一句,说宴之峋就是那样,直到他来了句:“烂泥还真就扶不上墙。”
她表情一瞬间冷了下来,唇拉扯成讥诮的弧度,“不瞒你说,刚才那些话,我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过不下十遍,但他们都没你说得这么狠,将他贬到一文不值的程度……宴先生,你真是他亲哥?怎么能做到在他身边快二十年,连他本性和潜力是什么样的都不清楚。”
“那你倒是说说,他的本性和潜力是什么样的。”他好整以暇地抬了抬手,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他……”言笑皱了下眉,漂浮的声线突然变得沉冷,“宴之峋有些时候确实容易犯浑,拎不清轻重缓急——”
尤其是作为伴侣,实在是乏善可陈,有时更是难伺候的要命,但他的本性真挚善良,远不像他们概括的那般不堪。
“老实告诉你,一开始我也挺看不起他的,直到我和他接触得越来越多后……你们不能因为他现在还没做出太大的成绩,就否定他这个人本身存在的价值和他在背后付出的努力。”
宴临樾听出她的意思。
即便宴之峋再颓丧、再自暴自弃,即便她和他已经分手、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也还是相信着他,或者该说,在这个世界上,从头至尾没有怀疑过他能力的,只有她。
言笑还想说什么,握住咖啡杯的手突地一紧,松开后,轻轻笑了声,“你是来试探我的对吗?那我把话跟你说明白了,我不爱你弟弟了,所以我和他没有复合的可能性,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言笑的最后一句话,宴临樾没说,也没必要说。
在宴临樾的转述里,宴之峋想起一件久远的事,他被导师安排参加院里的手术技能竞赛,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当他是走后门才拿到的名额,只有言笑说:“谁要是骂你没能力,我就把他们……把他们……”
“把他们什么?”
底气不足似的,她声若蚊蝇,“把他们眼珠薅下来串成糖葫芦。”
宴之峋当时没太当回事,比起恶狠狠的威胁警告,这更像情侣间看似安慰、实则调情的手段,现在想来,她这句话里确实带了不少的夸张成分,但她想传达出的潜台词是认真的。
对于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她是真的动了狠心,哪怕一开始,最看不起他的人就是她自己。
宴临樾说:“我大胆赌了一把,赌言笑能帮你做出改变。”
宴之峋自嘲地扯了扯唇,“她都说了,她不爱我了,怎么会帮我?”
“但她对你还有认同感。”宴之峋不缺能力,不缺头脑,他缺的是信心,而这个,宴临樾爱莫能助,或许只有言笑才能带他找回。
宴临樾沉着嗓补充道:“认同感不比爱低一等。”
宴之峋想问,那你呢?你对我有认同感吗?
事实上,他真问出口了。
宴临樾自顾自敲出一根烟,含上,用晦暗不明的侧脸告诉他答案。
宴之峋嗓音低低哑哑:“我刚出生的时候,你也就六岁不到,但因为我身体不好,妈每天都会陪在我身边,忽视了你,换句话说,是我从你身上夺走了她的爱。”
虽然赵蓝心的爱只持续了短短几年,但也是掠夺。
“我以为你是恨我的。”他说。
宴临樾大大方方地承认,“那会确实是恨你的,不过等你开始恨我的时候,我就不恨你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总有人拿我们比较,而你总是不够自信。”
也是因为身体不好,宴之峋没法像宴临樾那样,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系统教育,他的起点足足晚了宴临樾两年,两年能改变很多东西,也能将人甩开一大段距离。
他总能听见周围的人拿他和哥哥做比较,比如:“老大五岁的时候就能背下一本医书,怎么老二还是什么都不懂,宴家这是出了一个天才和一个庸才啊。”
宴之峋就是从那天开始憎恨起宴临樾的。
恨得越深,他就越痛苦。
然而最让他感到绝望的不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赢不了他哥,而是他其实连跟他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敌视,对宴临樾而言,或许就是隔靴搔痒。
从宴临樾那回馈而来的无形蔑视就像病毒,源源不断地钻进宴之峋脆弱的皮肉,在里面汇聚、繁衍生息,渐渐变成一场不致命却难以愈合的慢性炎症。
时间再久些,它的内里开始溃烂,传来的痒意叫人无法忍受,他不断地用指甲去抓、去抠,自虐到遍体鳞伤,一面也不忘朝着对方实行超过敌视外更严重的伤害。
既然他不好过,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了。
他的想法如此简单又天真。
天真者无知无畏,除非迎来现实的当头一击。
直到前段时间的那场病,宴之峋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在梦境中想起了过去一些事。
包括他在承受宴瑞林苛责时,在一旁的宴临樾会故意惹宴瑞林不痛快,替他分担更多的火力。
宴之峋敛神问:“你为什么总要帮我?就算你不恨我了,你也没必要替我做到这份上。”
宴临樾停下吞云吐雾的动作,深深看他,叫他“宴峋”。
在整个宴家,偶尔还会这么叫他的,也只有他了。
宴之峋眼睫颤动。
“你从小成绩就好,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循规蹈矩、教科书式般的三好学生,相反你骨子里的逆反心理很重,至少要比我重,也比我更有反抗的勇气和精神。”
出于一次偶然,宴临樾是家里最早发现宴之峋逃课、打架的人,至于宴瑞林,他是从班主任那知道的这些,不可避免地勃然大怒了一回,当然他愤怒的点不是宴之峋自甘堕落,而是他的不良嗜好抹黑了宴家的形象。
听着宴瑞林愤怒到极点的指责,宴临樾只想捧腹大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他能做的只有将即将落到宴之峋身上的烟灰缸,引到自己的额头上。
宴临樾又换了个称呼,“阿峋。”
宴之峋怔了怔。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所以我不想你变成我这个样子。”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他轻轻掸了掸烟灰,“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逃出去。”
-
目送宴临樾的车离开后,宴之峋在原地发了会呆,然后掏出手机,鬼使神差般的,他在通讯录里找到言笑的新号码,拨了过去。
没人接。
第二通还是没有人接。
虽然心里有点别扭,他的耐心却是充沛到不可思议,每隔十分钟就打去一通,三小时后,进入耳膜的终于不再是一板一眼的机械音。
电话是接通了,但没人开口,等动车停到淮县站,宴之峋才开口,边走边说:“言笑。”
抛下这两个字后,他又没了动静。
“什么事?”
不知道电话产生了多大的作用,她的嗓音听上去异常沙哑磁性,音拖得也很慢很长,不见平日里快刀斩乱麻的暴躁脾气。
宴之峋不答反问:“你现在在哪?”
“我已经回去了。”
他哦了声,“那挂了。”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摁下结束键,而是等言笑那边主动掐断,才将手机放回兜里。
回到桐楼那会,整栋楼都是暗的,二楼客厅门紧闭着,他没有多想,回到自己房间,洗完澡后,莫名想抽烟。
他倚在窗边,刚将烟点上,眼皮一垂,瞥见二楼阳台上消瘦的身影。
不怕脏似的,什么都没垫就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装了几条金鱼的水箱,箱底发出幽幽的暗光,成为那处唯一的亮色。
宴之峋没忍住,叫了声:“言笑。”
朦胧的视线里,她抬起头。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相撞。
那其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日夜晚,没城市那般奢靡,相反它冷清得过分,稍显不寻常的是下了点雪,雪花片片,纷纷扬扬。
他却好像误入了一场浮华。
第31章 她他
言笑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没一会, 脖子就开始酸痛,在她将脑袋收回去的前一秒,听见宴之峋的嗓音, 沉甸甸的,自上而下降落。
“你别动, 我下去。”
她原本就没打算离开二楼, 听他这么说, 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宴之峋的脚步迈得又快又轻,言笑还没回过神,他人已经到了阳台门边,低低看着她, 半晌才抬腿朝她走去,找了处空地坐下。
言笑露出诧异的神色,“你的洁癖去哪了?”
“特殊时候,特殊对待。”
“特殊”?
现在这情况特殊在哪?
言笑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刚才隔得远, 光线又昏暗, 她没注意到他额头的伤,等风将刘海掀起, 无处遁形。
血已经凝固成一团,模糊了原本的伤口,一时半会看不出究竟有多深。
言笑反应大了些, “你这额头又被你爸打了?他打你做什么?又觉得你让他在你那些牛鬼蛇神的亲戚面前丢人了?”
她知道宴瑞林有家暴的倾向,也曾亲眼目睹过他捞起烟灰缸往宴之峋脸上砸的画面。
用防不胜防形容当时的情况不太贴切,因为那会宴之峋就没想到要去躲, 加上,距离不算近, 以他的敏捷度,有心躲是能躲开的。
咬牙承受住这一击的代价是,留下了左边额角一条长至三公分的疤。
类似的伤,她还在宴临樾额头上看到过。
宴之峋其实不太擅长撒谎,只擅长避重就轻、转移话题和置若罔闻,潜意识支配下,他选择性地跳过这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言笑表情一下子淡了,收回手,“在你给我打那通电话前不久。”
他极轻地应了声,装作不经意,“你今天上的那辆车——我看见了车里的人,应该就是你当初要我调查的言姨去见的那对夫妇。”
言笑让他这2.0的视力自信点,去掉应该。
“我是去见了他们,不过是他们主动联系我的。”她坦承道。
宴之峋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还是白天那打扮,妆没卸,就是被流逝的时间冲淡了几分。
言笑算了算,“一共也就见到两回,每次都是他们主动的。”
宴之峋在“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和“他们找你做什么”两个问题间选择了后者。
“聊聊我,聊聊他们半年前自杀的儿子,还有,”她看过去,声音压得很低,平添难以言述的意味,“聊聊言出。”
最后两个字让宴之峋眯了眯眼,他曲着半边腿,手臂就搭在膝盖上,宽大的手掌垂落,言笑还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指有了小幅度的收紧,很快又恢复到松弛状态。
“言出是你生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论资排辈——
宴之峋心脏突然急速跳动两下,所有的蛛丝马迹从混乱的钢丝球变成一条笔直的线,大力地甩到他面前,再察觉不出其中的是非曲直,那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傻子。
“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那对夫妇的独生子?”
宴之峋还记得那名字,萧郁,自杀的时候只有45岁,作为言笑的父亲年龄偏小,可如果这是事实,那他是在十九岁时成为了她的父亲。
言笑点了点头,“萧郁是我的父亲。”
对于没有养育过她一天的男人,她叫不出爸。
空气沉寂几秒,客厅里传来猛男的学舌声:“萧郁,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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