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泽眉庭青筋狰突了一下,嗤笑出声,“皇后未免太过于天真,你生是朕的人,若是死,也必定是朕的鬼,更何况——”
“皇后的气力这般单薄,连提刀的气力都不够,更遑论刺杀朕。”
张家泽看着女郎平静而苍白的脸,将那一柄蘸血的刀,重新塞回她掌心。
接着,拢上龙袍,慢条斯理地朝殿外行去。
张晚霁枯坐在地,目光流散至遥远的地方,只觉万念俱灰,身体所受的苦楚,心内所受的折辱,在这一刻,忽然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唇畔泛起一朵诡异的笑,徐徐起身,将大殿内所有的灯烛和炭盆一律推翻了去。
伴随着灯具撞地的脆响,火舌彷如一群恶犬贪狼的舌,刮嚓刮嚓地哮着,很快舔上重重叠叠的帷纱,炽腾的热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所及之处,一切描金填漆的器具悉数化作灰烬。
张家泽觉察到异况,骤地返身,在潦烈的火光之中,整座宫殿似烧透了的砖窑。
他怔怔地盯着张晚霁一张脸,那苍白如金纸的面靥之上,是他看不明白的孤冷神态。两人隔得这般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张晚霁,你疯了!”
他亟亟穿过大火,打算将她带离,音色黯哑:“你要寻死,朕偏不让你如意!”
火舌咝咝地伴奏,寝殿内一片混乱。
张晚霁拼尽仅余气力,挣脱开皇帝,义无反顾地朝着火海之中扑去。
俨若一枝步入末路的凋敝的花。
她这一生,已成定局,就当是个笑话罢。
殿宇的坍塌声、宫娥的尖叫声、内侍的奔走声,充溢于飞雪的深宫之中。
至死,她唯唯诺诺走完一生,未能替她的少年将军翻案雪耻。
第二章
支摘窗外的寒风,没头没尾地吹进来。
仿佛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散之时,张晚霁最先感知到的,是沉重的身躯,好像是被一堆重物压着,还有一阵喋喋的叙话声。
好像有一群人围在自己身边,吵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好吵,是何人在说话?
张晚霁想听清这些声音的具体内容,但整个人仿佛与外界隔了一层薄膜,她意识混沌,四肢亦动弹不得,一切感知都是钝的。
她隐隐约约地想起,自己好像是与张家泽彻底撕破脸,生了死志,不惜引火自焚。
大火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这种活生生被焚烧的疼楚,教她永生难忘。
张晚霁只盼抵了地府后,能给冤魂请罪,只不过,目下她连奈何桥的影儿都没见着,那一阵絮叨的人声,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还有半个时辰,柔昭就要嫁人了。”
“不愧是天子最宠爱的帝姬,这身上的嫁饰,光是凤冠镶缀的珍珠就有一斛之沉,还都是西域朝贡的珍宝,多风光啊!”
张晚霁最先注意的,是有人唤她柔昭。
最近听到这声亲切的称谓,还是在二十多年前,未出阁的时候。
父兄时常这般唤她,公主府的女使亦是如此。
这是自己幻听吗……
还有——
……嫁人?
零星的词眼,拼织成了一个连贯的线索,教她感到陌生又熟稔。
张晚霁挣扎一番,猝然睁开了眼眸。
烛火极其刺目,迫的她微微阖眼,须臾,复又睁开。
比及适应了光线,她望见一团朦朦胧胧的人影拢在近前,絮叨声就是从她们身上传来的。
张晚霁起初有些茫懵。
自己竟然不是身处熊熊火海,而是端坐于一张梳妆台前,台前放着一面铜镜,倒映出一张稚嫩又青涩的面容。
镜中女郎戴着凤冠,冠冕双侧饰有宝珠,珠身泛散着熠熠的光,在此衬托之下,那一席大红嫁衣,明艳秾纤,如火胜霞。
张晚霁眼前一片恍惚,后知后觉,这个女郎正是自己。
她到底是在何处?
为何身上是凤冠霞帔?
这是要嫁给何人?
张晚霁克制住心中疑绪,定定神,往那一团人影凝睇而去。
慢慢看清了,是一群女使打扮的人,正在为她梳妆打扮。
为首是一个嬷嬷,年值中岁,颇有威仪,一众女使俱是听她差遣。
张晚霁凝视着此人,身体的温度,在顷刻之间,寒了下去。
这个中岁妇人,竟是陈嬷嬷。
正在绾发的陈嬷嬷,迎面触及新娘寒冽的眼神,微微吃了一吓:“柔昭怎么了,为何容色这般差?”
张晚霁眼神淬了一层薄霜,袖裾之下的纤细指根,不知不觉攥紧了去。
上一世,她嫁给首任未婚夫的一个月前,陈嬷嬷就在身边服侍。张晚霁自认为待她不薄,可后来才发现,此人是张家泽安置在她身边的眼线,盯梢着她一举一动。
她的三任未婚夫惨死在张家泽手上,其中就有蔡嬷嬷一份功劳。
自己是如此单纯蒙昧,还将少女心事话与蔡嬷嬷知。这个忘恩负义的嘴碎妇人,就给张家泽通风报信。
后来,她的少年将军被害死,死后坟头被掘,冤魂不得超生。
想起这件事,张晚霁胸腔之中一片滞重,有一种没来由的愠气,灼烧遍了五脏六腑。
这种时候,还佯作主仆情深,是不是太晚了些?
下一息,倏听陈嬷嬷道:“这驸马爷呀,是今岁最年轻的新科状元郎,温太傅最得意的子弟,听闻生得清贵儒雅,芝兰玉树,倒是跟咱们的殿下十分相配。”
张晚霁心神一滞。
新科状元郎?
温太傅的得意子弟?
如此熟稔的词眼,教她头脑生出一片钝痛,她重新打量眼前的一切。
凤冠,嫁衣,公主府的女使。
以及铜镜之中那一张稚嫩纯真的面孔。
张晚霁与镜中人对视良久,眸底的茫然,很快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取而代之。
不对……
这不对劲……
是她在做梦吗……
她的第一任未婚夫,就是温太傅的得意门生温适,结果被皇兄杀死了。
张晚霁永远记得,张家泽这个疯子,当夜坐在喜床前,用蘸满人血的手,勾玩她的发丝:“你是孤未来的皇后,谁敢动?”
张晚霁轻轻阖拢眼眸,因攥握之力过紧,骨节泛散着一层白。
整个人心跳骤地加快,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她真正确证了一桩事体——
自己回至淳景十七年。
这一年,她十六岁。
腥风血雨和波诡云谲都被隔绝在了朗晴之外,一切还没发生,一切还没失去。
张晚霁深呼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缓缓睁开眼。
今日,是她步入张家泽棋局的第一步,她必须破局。
她绝对不能嫁!
可是,她敢逃吗?
依照自己如今的力量,委实过于微薄,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若是将未婚夫会被皇兄所杀的事,告知父皇母后,二人未必信她,只当她是逃婚的托词。
今时今刻,谁能护她?
“殿下,吉时已到,轿辇已在外头候着了。”陈嬷嬷替她罩上红盖头,温声道。
张晚霁眸底一片冰凉,徐缓地起了身,在盛大的仪仗簇拥之下,出了公主府。
轿辇一路踏过跸道,在乾清宫前停下,文武百官、天潢贵胄静侍两侧。
众人未至卯时,便是入了皇城,候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了帝姬凤仪。
柔昭公主国色天香,远观而去,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鸿波。
不消说,惊艳了所有人的眼。
在百官的参见声、祝祷声裹挟之下,陈嬷嬷搀扶着新娘徐缓下轿。
风势逐渐缓和下来,若飞若扬的水红袖裾,静静地垂于皓白的腕侧,红盖头的绸布仍旧在熹微的飘动,泛散着错落明灭的光。
张晚霁淡掀起薄薄的眼睑,视线穿过红盖头,伸向远方的双阙,前世所发生的种种,尤其是那些痛苦晦暗的记忆,俨若春日怒涨的潮水,排山倒海般席卷而至。
她不想嫁给温适,不想让无辜之人今夜横死。
但她也很清楚,这一桩婚事筹办了一年之久,婚仪隆重,牵涉到的势力盘根错节,总归她是大魏的公主,应该如她的封号那般,温柔乖驯,安分守己。
可是——
重活一世,她仍要走回旧路,活在皇兄的控制之下吗?
张晚霁垂眸注视着青灰砖地,并未朝前行近一步。
陈嬷嬷感到一丝蹊跷,道:“殿下?您是怎么了?”
不远处是击鼓的司乐,鼓声震彻天地,声声敲在了张晚霁的心口,回溯一下前世记忆,她忽然想起,此情此景,有一人很可能助她破局。
纵使在前世的这个时候,她与他还不曾相识。
要不要放手一搏?
顷刻之间,张晚霁心中有了坚定的答案,终于迈开步子。
陈嬷嬷见状,舒了一口气,以为柔昭公主会走向殿前之时,哪承想,她猝然转身,朝着殿外的方向疾奔而去。
此举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未曾反应过来。
张晚霁身上的大红嫁衣褶皱成了海,将天地之间烧灼成了一团。
珠翠迸溅,衣袂翻飞。
威严森然的皇城,一下子黯然失色,只有柔昭公主是唯一的亮色。
乐倌还在敲大鼓,陈嬷嬷反应过来后,意识到了什么,勃然变色,忙追前喊道:“殿下,您这是要去何处,皇上皇后还有新郎皆在殿中等候了,您这般耽搁,怕是要误了吉时!”
张晚霁自然不会再搭理她,搴起裙裾在跸道之上奔跑。
在转身逃走的那一刻,她真正意识到,自己逃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一直跑,一直跑,跑得越远越好。
-
与此同时,先锋将军府。
府内虽闳敞轩阔,但陈置一片黝黯荒凉,连半丝花草也无。
院邸内并未掌烛,光线隐晦森然。
若是听得细致些,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惨喊告饶,衬得府邸愈发阴晦幽旷,沉黯莫测。
但这一阵告饶声,很快被一片兵荒马乱之声掩盖过去。
“速速搜查这几座府殿!务必找到柔昭帝姬!”
“婚典生了变数,天子大怒,交代下来,若是今日没有寻到公主,就提着脑袋去请罪!”
充溢着焦灼与聒噪的声音,一举撞碎了将军府内的沉寂。
戍守在外院的一位影卫,很快注意到异况,谛听片刻,原来柔昭公主逃婚了,闹得满城风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御林军很快要搜上门来。
此一节骨眼儿上,影卫飞掠至深院禀事。
内院之中,静伫在光影交界处的少年,将刀从囚犯身上慢条斯理地抽了出来。
他面如冠玉的脸上,顿时蘸染了飞溅的血珠。
初春碎金般的日色,徐缓落下,镀在了少年身上,衬得他气场杀伐而沉峻,教人望而生畏。
影卫跟随沈仲祁多年,深晓他最厌恶审讯罪犯之时被外界所扰。
但是,今刻的情状终究是特殊了一些。
影卫静守一旁,垂首禀事道:“少将,外头出事了,事况还不轻,卑职出去探查一番情状。”
日头偏略地洒照下来,少年的面容一半明朗,一半昏晦,五官轮廓冷锐峻峭,他没有吩咐影卫将囚犯压下去,而是将血刀抬了起来。
院中响起更为强烈的惨嚎之声,囚犯承受不住如此催折,终于松了口。
“李广,拿笔纸。”沈仲祁慢条斯理地拗了拗手骨,嗓音淡到几乎毫无起伏。
被唤为李广的影卫,深晓将军心中只有审案,不敢再妄自多言,忙去呈具墨宝了。
本打算等着那一阵大张旗鼓搜寻的动静过去,殊不知,一刻钟后,府门之外就传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第三章
循照着前尘记忆,张晚霁一路朝着记忆之中的将军府疾奔而去。
这一次出逃,她第一个想要去见的人,就是沈仲祁。
虽然此举莽撞又冒失,但让她真的等不下去了。
重活一世,就像是失而复得,她不想再将就与妥协,现在就想跑去见他,只想去看一看那个被自己辜负的人好好活着的样子。
终于,在一片澹泊寒凉的雪雾之中,张晚霁看到了一座幽僻的府邸,其掩映于一片枯树之中,天时近暗,远观而去,府邸并未掌灯,毫无一丝生气可言,犹若荒宅,显得森然骇人。
张晚霁前世并未来过将军府,今番贸然上门,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与踯躅。
当下,她趋步至将军府府门前,目色逡巡了一会儿,此处竟是连一个守卫也无,更是显得人烟荒凄。
张晚霁扬起了藕臂,捻住兽首铜环,敲了一会儿门,并无人应。
一抹凝色掠过她的眉庭,莫非,沈仲祁并不在府内?
种种疑绪掠上心头,如同石砾,在她的心河之中,砸出不少涟漪。
张晚霁没空暇细想,御林军快追缴至前,自己只能速速又敲了一回门,朝内轻声唤了一句:“沈将军——”
一阵料峭凛冽的雪风纷纷扬扬吹过,她的嗓音犹若一缕浮絮,被揉碎于半空之中,飘散无形。
手也都快敲肿了,里处仍旧一片沉寂。
张晚霁的心渐渐沉下去。
身后的御林军一直在穷追不舍,犹若索命的罗刹,步步紧逼,他们俨若四散开去的罗网,逐渐从四面八方包抄近前。
她逃婚那一刻的孤勇,此一刻,渐渐被惶恐与怅然所取而代之。
留给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万一此番错过,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终究不死心,张晚霁鼓足勇气叩门,长唤一句:“沈仲祁!”
下一息,倏听吱呀一声钝响,森冷的府门大开。
昏晦的光景之中,行出来一个少年郎。
他身着白色中单,外罩一席玄色袍衫,宽松的大袖衫并没有完全掩罩住他颀长修直的身量,肩膊宽展,白衫的襟口稍稍敞开,隐约能见到温韧瘦削的身躯线条,以及一些交错的、已经结痂的伤口。
玉冠束发之下,深邃冷峻的五官轮廓,渗出掩不住的清冷沉寂。
一双眉眸蘸了星星点点的血,眼神薄冷如寒川。
少年轻描淡写地立在她身前,没有过多着力,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至。
张晚霁话音刚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倾慕久矣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少年仍旧是记忆之中的面目。
如此熟稔,又如此陌生。
凉冽的雪风之中,漂泊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息,扫过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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