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心心念念的话辞。
她一直都很想听他说,但他一直都不说,说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但她不知道那个合适的时机到底是什么,会是未来的什么时候。
这不由让张晚霁颇感郁闷。
她嘟起嘴唇,扬起下颔,一错不错地凝视了沈仲祁一眼,道:“为何不现在说?”
她用鼻子很轻很轻地顶了顶少年硬朗利落的下颔线,道:“难道,你是不喜欢我吗?”
话落刚落,她的嘴唇就被揪了起来,朝一左一右两边扯了一扯。
张晚霁的嘴唇被捏成了金鱼的形状,她微微瞠目,道:“你干嘛把我的嘴唇捏成这样?“
——他知不知道这很疼啊!
——他真的是一桩不折不扣的榆木!
——好听的话,真是一句都不肯说,那一些欺负人的事,却是一件都没有少做!
少年内敛含蓄的笑声,在她的耳屏处悄然响了起来,道:“因为这样很可爱啊。”
张晚霁气鼓鼓的,两腮微微地鼓了起来,道:“沈仲祁,你!”
——什么嘛。
他知不知道自己这样说话,真的、真的非常犯规啊。
为何在她最为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啊。
明明还想要生气的,但听了沈仲祁的话辞之后,她竟是一点都生气不起来了。
张晚霁心道:「算了,饶是想要生气,此一刻也生不起来了,干脆就不要生气好了。」
张晚霁想要说些什么话,薄唇之上,陡地落下了一片薄软的触感,气息凉冽、温实。
张晚霁在晦暝的空气之中慢慢瞠住眸,睫羽如蝶翼,在半空之中轻轻地颤着。
沈仲祁亲了她。
倘若这是梦的话,为何触感会如此真实呢?
甫思及此,眼前的场景陡地发生了一重巨大的变化,宁谧岑寂的宫墙,一下子变作了硝烟滚滚的沙场,她看到沈仲祁就这般离她而去。
少年矫健峻直的身影,俨如一匹猛虎,穿过了滚滚狼烟与黄沙,逐渐淹没在了兵燹与阵乐之中。
穹顶之下是一片濒临失守的孤城,万马齐喑,少年骑着一匹红鬃烈马,逐渐驰骋远去。
敌军与大兵正在远处酝酿着一场风暴。
沈家军与叛党即将交锋,气氛变得极为剑拔弩张。
张晚霁根本看不清少年面容上的具体情绪,她只能看到他在战场上的一抹浅灰色剪影。
战旗飘飘,敌军开始放冷箭,漫天汹涌的箭簇,俨如蓄谋已久的一场滂沱暴雨,飘飘泱泱地洒下。
张晚霁见状,不由捏了一把汗,但少年的姿影,风雨不动安如山,他策马突围,率引一众士兵与叛敌死战。
正当张晚霁想要继续看下去的时候,这个梦突然结束了。
一切都戛然而止。
她从睡梦之中惊醒,发现后背处悄然渗出了一片濡湿粘腻的冷汗,后背处的衣裳已经湿了个透彻。
案台上烛泪层层堆叠,烛火已然是烧尽的了,屋内光影极度昏暗,屋内一切器具都被褫夺了实质,只余下一片朦朦胧胧的淡色浅影。
她偏首看了一眼窗槛,窗槛之外的东山穹色,露出了一抹熹微的白晕和淡金的光影。
——照此看来,是天亮了啊。
张晚霁拂袖抻腕,擦了一擦额庭处的虚汗,徐缓起身落榻。
烟罗早就在外间静候着了,端着盛放着热水的水盆的帨巾入内,一晌服侍主子洗漱,一晌凝声说道:“皇后娘娘从养心殿回来了,说等殿下醒了,就去主殿一趟。”
一抹凝色浮掠过了张晚霁的眉庭,她擦拭了一下面庞,道:“母后有何事要吩咐我?”
烟罗摇了摇首,说道:“这一点,娘娘没有交代,殿下到底还是躬自过去一趟为好。”
张晚霁点了点,应了一声:“跟皇后说,我拾掇好,就去见她。”
烟罗正欲外出禀事。
“对了,”张晚霁思及了什么,若有所思道,“阿岑姑姑人在何处?”
烟罗顿了好一会儿,谨声道:“阿岑姑姑就在主殿。”
烟罗的意思非常含蓄,皇后娘娘与阿岑姑姑待在一处。
张晚霁面容上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淡淡地笑出声来:“挺好。“
也省得她花费气力去布局了。
如今这个局面,正正好。
-
半个时辰后。
坤宁宫主殿。
“儿臣谒见母后。“袅袅熏香之间,张晚霁盈盈福身行了一礼。
她看了近旁的阿岑姑姑,故作惊讶道:“好巧,阿岑你也在,正好,我有一样东西要还给您。“
阿岑原本正在侍候恭颐皇后,听及此话,眉庭之间掠过一抹异色,道:“老奴遗漏了何物?“
张晚霁听出了她掩藏在话下的一丝警惕。
打从发生了上一回碰摔汤药一事后,阿岑整个人变得有些草木皆兵,这一点,在面对张晚霁的时候特别明显。
这也正好契合张晚霁的意思。
她淡淡地抿起唇角,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左手徐缓地深入了右手的大袖之中。
不一会儿,她摸出了一样物事,温声说道:“阿岑姑姑,这是您昨日给母后送去汤药时,遗留下来的东西。”
阿岑眸底掠过了一抹惕凛之色,凝声说道:“这是……“
她想要接过去,却听上首座处的人道:“什么东西,这般掩掩藏藏,拿给我看看。“
张晚霁弯了弯笑眸,道:“好。”
她趋步上前,将东西递呈给了皇后。
恭颐皇后摊展了绸布,甫一看到了掩藏在绸布之中的东西,她微微地怔了一怔,很就恢复了平寂。
她看了女儿一眼:“这东西,你如何知道是阿岑遗漏的?”
张晚霁道:“昨日,药盏摔碎之时,儿臣吩咐李广将残渣搜集起来,拿去验察,就验察出了一味麝香。”
听及「麝香」二字,阿岑姑姑猛地盯紧张晚霁。
张晚霁笑着回望她:“阿岑姑姑可要上前仔细查看一番?”
第四十五章
张晚霁笑着回望她:“阿岑姑姑可要上前仔细查看一番?”
一抹凝色浮掠过阿岑姑姑的眸庭, 她静伫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张晚霁将绸布摊展开来,她将那一枚麝香在她的面容幽幽洒下。
案台之上的橘橙色烛火, 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火光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 细细地描摹着两人的轮廓。
火光照出了阿岑僵寂枯灰的面容, 她的脸像是上了一层白蜡一般, 显出了一种死灰的气质。
她嗅到了一抹淡淡的麝香气息, 那是从绸布之中隐隐泛散出来的。
阿岑姑姑嘴唇翕动着, 想要辩解些什么, 以示自己的无辜和冤屈,但张晚霁似乎早就料知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 抿出了一丝极浅的弧度,迩后, 道:“昨夜汤盏摔碎之后, 我吩咐烟罗与天香进来拾掇汤药残渣, 交付予李广去勘验,李广就查出了这些汤药之中含有麝香。”
在阿岑震悚的注视之下, 张晚霁道:您服侍母后有足足三十多年了,您做事素来细致, 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与纰漏,除非——”
张晚霁行进前去,一字一顿地道:“您是蓄意为之。”
看来是躲无可躲, 藏无可藏的了。
阿岑姑姑陡地跪伏下来, 道:“老奴是迫不得已……老奴这般做,是有苦衷的……”
她一晌说着, 一晌不住地以额叩地,额庭被磕出了血来。
空气之中,很快撞入了一阵浓稠的血腥气息。
张晚霁看着此情此景,抿唇不语,下意识望向了母后,她想要知道母后获悉此情后,会是什么反应。
出乎她意料地是,皇后的面容上的神态,异常冰冷,情绪淡到几乎是毫无起伏。
仿佛阿岑姑姑的所有行止,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是以,她面容上并没有流露出很多惊讶或是其他情绪,恰恰相反地是,她显得过于平静。
皇后修长细直的纤纤素指,很轻很轻地轻叩于暖榻之上浅浅地啜了一口暖茶,淡声道:“林岑,本宫一直带你不薄,你以往的一些行止,本宫其实都看在眼底,念在三十多年的主仆情谊上,本宫就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你到底还是让本宫失望了。”
后面的「失望」二字,语气沉重如磐,俨如沉金冷玉,一字一句地敲撞入听者的心头,颇显皇后威仪。
阿岑闻状,悉身泛起了一阵绵长久远的寒颤,哆哆嗦嗦地跪伏于地,连连磕首告饶,道:“老奴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但有人明显要嫁祸给老奴,老奴是无辜的……”
张晚霁薄唇抿起了一片淡淡的哂意,温声问道:“是谁在背后唆使你?”
阿岑原本是维持着垂眸下视的动作,听及此话,抬眸深深凝了张晚霁一眼,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张晚霁觉得阿岑的眼神就像是一柄锋刃,想要将她千刀万剐了。
阿岑胸线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道:“老奴万死难辞其咎,老奴此番愿以死谢罪!……”
言讫,她便是长跪不起。
恭颐皇后看出了一丝端倪,眼神骤然拂掠上一抹凛意,掣步朝前,一举钳扼住了阿岑的肩膊,阿岑气管遭堵,一瞬间咳嗽不止,与诸同时,也从口中喷出了一片稠血。
张晚霁怔了一下,适才明白过来,阿岑方才是要服毒自尽。
恭颐皇后眼疾手快,遽地阻住了她的动作,亦是将她所含之毒从体内逼了出来。
阿岑尚未反应过来,突闻「啪」地一声响,她的面容歪倒向一侧。
恭颐皇后毫不客气地掌掴了阿岑一记耳光。
阿岑猝不及防,整个人瘫倒在地,她不可置信地捂脸,怔怔地看了皇后一眼,道:“娘娘……”
“你此番出去,挂着是坤宁宫的名衔,丢的是本宫的脸面,你可知道?”
恭颐皇后嗓音淬了一层薄薄的寒霜,一字一句都像是“你是本宫的人,本宫没准你死,你断还没有去死的道理。”
血缓缓地从阿岑口中流淌出来,她被皇后的威仪委委屈屈地震慑住了,整个人俱是动弹不得,嘴唇张了张,却是道不出任何一句话。
张晚霁道:“现在方便说一说,你是受谁的唆使,想要对母后不利么?”
空气有一瞬地僵滞。
阿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她周身渐渐松弛了下去,仿佛一根绷紧的细弦,此刻松弛了下去。
阿岑道:“我是受文贵妃指使的。”
听及「文贵妃」三个字,张晚霁眸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心道,竟然是不是张家泽。
她一直以为阿岑姑姑是张家泽派遣至此的,但从事实上来看,是她想错了。
是另外一个死敌之一,文贵妃。
但按照目前的剧情,母后与文贵妃的交情是很好的,也不能说非常好,但算是还不错的,明面上看着是交好的。
也不知道阿岑供出她背后的上家时,母后会不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一抹凝色浮掠过恭颐皇后的眉庭,她饶有兴味地「噢」了一声,道:“原来是文贵妃。“
听这语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阿岑姑姑两股颤颤,忙不迭以额叩地,磕出了一片粘稠的血丝,血顺着她的眉骨淌落下来,看着格外瘆人。
阿岑道:“老奴的家人在文贵妃手上,若是老奴不按她的吩咐做,她就会让老奴家破人亡,老奴这般做,都是迫不得已……”
恭颐皇后淡淡地笑出了声:“家人么?”
她款款起身,俯视跪伏在地的女子,道;“本宫待你从来就不薄,待你视如己出,结果,你就这样回报本宫对你的恩德?”
“再者,你的家人拿捏在文贵妃手上,你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将这件事的真实情况跟我反映,而不是直接倒戈,做一些吃里扒外的事。”
“你遇到了威胁,第一件事不是来找我反映,而是选择临阵倒戈,说明我们之间的主仆情谊,也走到了尽头,再没有必要再维持下去了。”
阿岑姑姑垂着眼眸,默然无声地流着泪,泪很快湿满襟。
空气变得沉重而滞闷。
张晚霁故作不解道:“你可知道为何文贵妃要这么做?母后没少厚待她,她为何要设下这种毒计?”
阿岑深深地注视着张晚霁,一时之间,她有些看不透柔昭帝姬了,明明告发她的就是这位主子,但如今她竟是又要问出这种问题?
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要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再添一把火?
阿岑姑姑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骨之上显出了一片青筋,以狰突之势,一径地蔓延入了袖裾深处。
末了,阿岑终于松了口,道:“文贵妃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腹无子嗣,但一直是盛宠不衰,一方面是仰仗她的家世,她的父兄皆在朝中当官任差,帝王会对她有所偏爱,另一方面她将二皇子承养在膝下,将他教育得很好,颇有储君风仪,如果二皇子未来得登大宝,风头最盛的自然是文贵妃,但是,若不是的话,文贵妃的地位就不保了。”
这一段话说得可不含蓄,饶是再迟钝的人,此一刻,也听出了话外之意。
张晚霁道:“所以说,文贵妃就让你设计害母后?”
阿岑沉默了,薄唇深深抿成了一条细线。
她不说话,张晚霁就当她是默认了。
张晚霁道:“不论是夜明珠,还是昨夜送汤药,都是文贵妃的手笔吗?”
阿岑点了点首,道:“皆是文贵妃吩咐的。“
皇后笑了一笑,娴淡地将茶盏一搁,道:“什么事都是文贵妃唆使的,三言两语,就将你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般倒是衬得你的无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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