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就问你一件事,要么教我杀人,要么就当我的同谋。”
雪势逐渐缓和下来,帘帐却仍在飘摇,烛火飘摇,沈仲祁的心也跟着飘摇,她将他当做了刽子手,为她报仇,那铺天盖地的雪风就像是一支气势磅礴的行刑曲。
原来,这就是她要对他说的话。
她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利用他。
沈仲祁意味深长地看向张晚霁,将蘸血的刀刃递至她近前:“我愿意当殿下的同谋。”
在烛火的照彻之下,刀刃泛散着一片莹润的光泽,张晚霁的视线从刀刃挪至少年身上,他竟是答应得如此爽快,她还以为他要斟酌晌久。
“目下,还有一个人活着。”沈仲祁唇畔噙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我方才给殿下示范过一回,殿下试试?“
张晚霁没杀过人,接过刀的时候,刀柄残留着少年的体温,她手掌覆落上去时,肌肤洇起了一层薄薄的颤栗,这一种颤栗让她的手有些发抖。
她攥紧刀柄,行至第二个幕僚面前,那人惊惧慌张地看着她,疯狂地摇首告饶,额头都快磕破了。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吗?
是沈仲祁给她带来的。
不过,要让她直截了当地剜走对方的眼睑,她有这个心,但缺了一份胆。
似乎洞察出了她的思绪,沈仲祁行至她身后,大掌覆住她执刀的手,刀刃的尖端从地面掉了个方向,直指幕僚惊惶恐惧的面容。
他在手把手教她,比及刀刃刺下去时,张晚霁屏住了呼吸,下一息感受到一阵温热的东西,溅在自己的面容上。
是幕僚的血。
沈仲祁低哑的嗓音响在耳屏,道:“殿下目下感觉如何?”
张晚霁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尸体和那一张死不瞑目的面孔,思绪有些恍惚,身躯无可抑制地发着颤,直至这一种颤意平复下来,后知后觉才知晓,她杀人了。
“很痛快。”张晚霁信手将面容上的血擦拭干净,露出一个由衷的笑色,“这一柄刀,送给我,可以吗?”
沈仲祁道:“自然可以,只是,刀器质感过硬,还不适合殿下使用,过几日,我给殿下送一柄更为合适的武器。”
张晚霁被吊起了好奇心,道:“是什么武器?”
沈仲祁口风极严,自然不会说,只道:“殿下到时候就知晓了。
丝毫不给张晚霁撒娇的机会。
真是不解风情的人,哼。
送张晚霁回宫后,沈仲祁吩咐李广去明日去兵器行一趟。
李广闻罢,颇为纳罕:“少将何时改用这种软兵器了?”
沈仲祁:“送给柔昭帝姬。”
李广两股颤颤:“……”
不是,哪有人送未婚妻这种杀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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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张晚霁回至公主府,发现天香一直没有回来,情况有些不对劲。
刚欲询问,另一个侍女烟罗匆匆赶来,气喘吁吁道:“殿、殿下,大事不好了!”
因是赶得紧,沿路还撞歪了好几株花枝盆栽。
张晚霁稳稳扶住她,凝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中有一个最坏的可能,就是天香将歉礼退还给张家泽,被张家泽扣留住了。
烟罗却道:“是宁国公主!”
三姐?
温妃的女儿。
“天香在去二皇子府的路上遇到宁国公主,宁国公主以其「粗鄙无礼」为由,私自吩咐丫鬟给烟罗掌嘴,还将她推下了河!”
张晚霁骤地心中一沉。
宁国公主是温妃的女儿,温妃嚣张跋扈,有其母必有其女,宁国公主也是养成了一副娇蛮泼辣的性子。
今朝,宁国公主胆敢这般肆意妄为,肯定是出自温妃的授意。
温适被退亲,让温妃颜面无光,她不敢在恭颐皇后和成康帝面前造次,就借子女之手,来报复自己是吗?
张晚霁跟烟罗赶去金明池的时候,肇事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公主府里的小厮将天香捞了起来。
适逢天寒地冻的时节,天香冻得瑟瑟发抖,被救起来时还俯首告罪道:“对不起,殿下……二皇子送来的东西被宁国公主拿走了,她说,要拿回那些东西,让殿下亲自去昭化宫寻她……”
张晚霁将带来的毯子裹在天香身上,天香的脸高高得肿起来,看来挨了不少巴掌。
宁国公主本身就不是善茬,恃宠善妒,处处同她争抢东西,几乎到了目中无人地步。
去岁生辰时,成康帝就送了张晚霁一串由十三颗珍珠连缀而成的颈链,珍珠乃是由从西域采珠人潜入深海所获,委实珍稀不已,当时便是由天香与烟罗捧护着送入公主府,但宁国公主的侍婢半道截住了她们,说主子也想差人打造一对珍珠项链,想参照这珍珠颈链的款式,说是要拿回昭化宫看看。
谁也没想到,这一串珍珠项链入了昭化宫,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宁国公主一口咬定是烟罗天香二人,弄丢了成康帝送给柔昭帝姬的礼物。当时张晚霁不想将这件事闹大,捅到了帝后面前那该是多扫兴。又顾着姐妹之间的颜面,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没有特意遣人去她所栖住的宫殿里搜查。
上一世,张晚霁一直百般忍让,当一个不争不抢的温柔妹妹,但事实证明,越退让,旁人只会觉得她越软弱、越好拿捏,越会让旁人得寸进尺。
宁国公主缺这些金银饰器吗?
自然不缺。
但这位长姊总是觊觎她的东西,但凡她有的,一定要争夺过去,若是得不到的,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张晚霁得不到。
烟罗忧心忡忡道:“此事要不要告知皇后娘娘?”
张晚霁摇了摇首:“没有必要。”
本来想着要集中心力去对方张家泽,但面前横亘了这一对温家母女,不过是几颗绊脚石,凭借她一个人就够了。
烟罗和天香俱是不可置信:“殿下,你要亲自去昭化宫?”
这如何使得?
那昭化宫就是龙潭虎穴,张晚霁进去焉能安生?
万一有个好歹,帝后怪罪下来怎么办?
沈将军那边又如何交代?
张晚霁道:“区区一个婢女,敢打我的人,是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若是就此忍辱吞声,只怕他们日后更加肆无忌惮。”
尊严都是自己挣来的,又岂有忍让出来的道理?
更何况,从鬼门关走过了一遭,她如今连弑人都不怕,更何况是应对一个只会玩些掌嘴招数的跋扈长姊?
她已经不是畴昔的柔昭帝姬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天诛地灭。
回到去后,张晚霁先吩咐烟罗去准备了冰块给天香敷脸,接着,独自去了一趟后院。
院中莳植了不少耐寒的花草,张晚霁的视线在此间逡巡好一阵子,最后捻起一撮茱萸,将残留在枝脉叶瓣的素雪掸干净了,小心翼翼地揣于袖裾之中。
翌日晨早,昭化宫。
今日没有昨日暖,穹空是一片绵延的阴灰色,宫女抱琴服侍宁国公主梳妆穿衣。
宁国公主从那一支首饰盒里捻出那一枚玉镯,成色极好,造相极佳,她小心翼翼地穿戴手腕上,越看越是欢喜。
现在,这一枚镯子是她的了。
抱琴略有隐忧,道:“圣上将柔昭帝姬指婚给沈将军,听闻对方有「铁面阎王,少年杀将」的称呼,很难对付,若是柔昭帝姬在将军面前吹了枕边风,那该如何是好?”
“我那十三妹性子软,找个时间跟她谈两句,她就不会挑事了。”
“可防人之心不可无,柔昭帝姬敢当众逃婚,前日又寻圣上退了婚又赐了婚,简直叫人匪夷所思,她这些行径古怪之处很多,殿下要不要留个心眼儿……”
宁国公主幽幽乜斜了抱琴一眼,抱琴自知失言,忙收了嘴。
其实,听到张晚霁逃婚这件事,宁国公主确乎吃惊不小,如此刚烈叛逆的行止,根本不符合柔昭温婉的风格。
前日退婚一事传来,让温妃在母家面前颜面尽失,气得在宫里砸了不少东西。
温妃说到底是个才人,这么多年只有宁国公主一个女儿,未曾给帝王添过子嗣,这与帝后感情厚笃有所关联,倘若此番张晚霁与温适的婚事成了,温妃就不再屈居于才人之位,甚至有可能得到帝王垂幸,后面添丁未尝没有可能。
但是,这一棋局全被张晚霁逃婚一事全打乱了。
宁国公主也没少受殃及,窝着一肚子火,昨夜出去散心就撞见了烟罗。
呵,她怎的会轻易放过报复的机会?
须臾,殿外传了一阵通禀声,说是柔昭帝姬见谒。
说曹操曹操便到。
“看,这不就自动上门来了吗?”宁国公主慵懒地斜倚在榻上。
她看到了柔昭帝姬迎着晨暾的光泽进了来,穿着梨花白蝉纹襦裙,长发以雕花珠簪束起,温柔又清旷,一颦一笑生动妩媚,像是从水墨画中款款行出。
宁国公主敏锐地注意到,张晚霁的妆容与以往不太一样了,妆色愈发秾纤夺目,气场添了一丝压迫感。
宁国公主竟是生出一种形惭自愧的感觉,很快地,她就将这种念头镇压下去。
张晚霁是一个人来的。
宁国公主道:“我还以为十三妹会找沈将军来撑腰呢。”
她晃了晃手腕,玉镯在烛火的照彻之下焕发出熠熠光泽,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张晚霁笑着摇摇首,道:“我此番来谒,不是拿回镯子,是想送给三姊一样东西。”
她摸出一撮茱萸,在宁国公主困惑注视之下,道:“不实相瞒,这一枚镯子曾是公主府里一位女婢的遗物,戴死人的东西毕竟不吉利,我怕三姊蘸了不干净的东西,遂摘了一丛茱萸,为你辟邪。”
“什么?!”宁国公主瞠目。
张晚霁眸露一丝戚色:“说起来,此婢还是三姊两年前推落在河里的,名字刚巧也唤茱萸。”
第九章
偌大的宫殿,仿佛被一只隐形的手钳扼住了咽喉,顿时跌入死寂,窗扃之外的雪霰,俨如一阵绵软细致的针脚,一下子将殿内众人所有的声息都绣缝住,宁国公主的心律跟随着雪霰飘散而下。
她面容上的血色,一寸一寸地褪了下去,戴在腕骨之上的玉镯,仿佛有千斤般沉重,让她一时之间抬不起胳膊。
宁国公主下意识想要将玉镯子摘下来,但思及这个动作不对劲,盯着张晚霁,气急败坏地道:“你胡说什么,什么茱萸,我根本不认识。”
张晚霁莞尔:“三姊不记得这位女婢了也不打紧,只是,三姊想要我的东西,光明正大跟我说便是,何至于抢死人的东西呢?”
顿了一顿,她弯了弯眸心,慢条斯理地道:“招惹了邪祟,万一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该如何是好?”
此话听在宁国公主耳屏之中,格外刺耳,玉镯成了一块烫炙的山芋,与之相触的皮肤,像是被灼烫了一般,泛起一阵烟烧火燎的烫。
宁国公主气得脸红脖子粗,一下子将那一撮茱萸摔在了张晚霁身上:“你少诓瞒我,一个普通的贱婢罢了,哪里用的上这般贵重精细的手饰!”
看着宁国公主要跟张晚霁起争执,侍守在垂帘后的抱琴,见状不妙,自家主子抢了柔昭帝姬的东西还殴打对方,兹事万一闹大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抱琴赶忙拦住宁国公主:“殿下、殿下!冷静一点!”
宁国公主上下打量了张晚霁一眼,怒道:“这么金贵的镯子,应该是二皇兄送你的吧,你还跟我扯什么是死去侍婢的遗物,你想要恐吓我好出口恶气,也要将谎话编得妥帖一些,你以为说这是死人遗物,我就会怕吗?”
“你怕了。”张晚霁唇畔噙起了一丝弧度,“不然,你戴在腕上的手,为何一直在发颤?”
宁国公主一顿,死死盯了张晚霁一眼,当即将手藏在袖口里,昂着下颔道:“你是承认了罢,这一枚镯子,是二皇兄送给你的罢?你跟他走得这样近,沈将军知道此事吗?”
“镯子确乎是二皇兄交给我,因为茱萸的忌日快到了,我想重新打造一枚饰器祭奠她,但这一段时日被温家婚礼绊住了手脚,只能委托二皇兄去打,你若是不信,大可去问二皇兄。”
宁国公主哪里有胆量去找二皇兄核实这件事。
说句实在话,她与张家泽交集甚少,很少说过话,他光风霁月,气质温和,却给人一种距离感,这也是宁国公主极为嫉妒张晚霁的地方,成康帝有十三个女儿,张家泽对张晚霁是最宠爱的。
宁国公主接不住张晚霁这句话,又听她继续说道:“当然,承蒙三姊的关爱,三姊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罢,你不是有个心仪久矣的郎君么,若是让他知晓你此番行止,也不知会如何看待呢?”
都说蛇打七寸,张晚霁的这一番话,一下子拿捏住宁国公主的软肋。
素来只有她欺压旁人的份儿,从未有人能三言两语就将她气得这样!
宁国公主咬牙切齿道:“张晚霁,你今番如此目无尊长,我算是看清你了,我记住你了。”
张晚霁眨了眨眼眸:“三姊耿直张扬,乃性情中人,见过三姊的人,才会对三姊念念不忘。”
在口舌功夫上,宁国公主捞不着任何好处,算是怕了她了,想要让她滚,但想起这句话于理不合,怕落人口舌,当即吩咐抱琴送客。
张晚霁款款离开之后,宁国公主俨若脱力了一般,蔫蔫瘫倒在长榻上,抱琴忙不迭吩咐其他宫娥洒扫散落在地上的茱萸,且安抚道:“主子,那些都是柔昭帝姬的胡诌之词,纯属子虚乌有,做不得数的,你看她这般伶牙俐齿,还不是没气力将这枚镯子夺回去,这东西还是您的。”
虽然是安抚之语,但能听得出是在克制着颤意。
宁国公主思绪有些乱,不知为何,后背开始隐隐发凉,就感觉有人在看她,视线凉飕飕的。
她该不会真的戴了死人的东西罢?
起初根本不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张晚霁的话辞就在自己的脑海里生了根,萦绕不去。
宁国公主捋开袖裾,想要摘掉这一枚玉镯,诡异地发现,根本摘不下来了!
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抱琴你快来帮我!”
抱琴将主子的异样看在眼底,如此试了几回,却发现那玉镯就像是生在她的肌肤上,连成一体。
委实邪门得很。
抱琴颤颤瑟瑟道:“要不要砸了,将其摔碎?”
宁国公主剜了抱琴一眼,心中确乎有这种冲动,但下手的时候犹豫了。
张晚霁的话半真半假,给人一种烟雾缭绕的感觉,如果她的话是假的,那此番砸了这个镯子,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像个没脑子的挑梁小丑?
若是不砸,她心中又始终藏了一份芥蒂,如果玉镯没有问题的话,为何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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