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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录——南十字星2019【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14 23:04:57  作者:南十字星2019【完结+番外】
  这时院里面又匆匆跑来几个傅姆模样的妇人,一见纨纨便赶忙过来抱她,纨纨犹自哭泣,细柔的嗓音如轻莺呖啭:“爹爹,我要爹爹……”那几个妇人赶紧捂她的小嘴,其中一个惶恐地望向完颜宁,不安道:“童言无忌,贵人莫要见怪。不知贵人怎样称呼?”
  流风上前道:“这是兖国公主。”那几个妇人顿时面如土色。
  “公主?!”兀地一声尖细的童声,却是纨纨趁傅姆们惊魂不定之际挣开了她们,“你也是公主?”她惊怒交加地看着完颜宁,仿佛“公主”二字是全天下最恶毒的字眼,“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那几个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她的小嘴,抱着她向完颜宁连连叩头请罪。完颜宁无奈,匆匆安抚了几句,又叫不许责怪纨纨,便撇下她们径直往内院走。
  府中布置爽阔,完颜宁很快便来到邢国长公主的院中,房门口的福慧一见她便奔过来拉着她哭道:“三公子定要请死,公主快帮着劝劝吧。”完颜宁吃了一惊,果然听到门内邢国长公主的饮泣之声,又有一个青年男子决然道:“母亲不必多言了,儿子是济国公府的人,自然要与父亲兄长们一处去的。”
  邢国长公主恸哭道:“景行,你可知道,陛下要我出面揭发金玉带之事,正是用你的性命交换的,你怎能白白地丢下这条命……”
  那青年男子闻言,目眦尽裂,大口喘息着平复内心的激愤,咬牙怒道:“母亲好糊涂!怎会中了昏君的离间之计?!既如此,儿子更无面目苟活世间,便是死了,又有何颜去见为我屈死的父兄?!”
  邢国长公主哀哭道:“不是的……”忽然捂住心口,痛苦地摇头,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她几欲晕厥,忙上前扶住她并劝道:“三表哥这话不对。”
  仆散景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甚是不屑:“兖国公主是奉旨而来么?又有什么指教?”
  完颜宁也顾不得许多,低声道:“三哥,你且细想,金玉带之事是陛下发觉,再授意姑母出面揭发的,并非姑母告密。哪怕姑母不肯,陛下换一个人出面指证,结果又有何不同?怎能说是姑母为了你害死姑父和哥哥们?”
  景行怔了一怔,只听完颜宁又叹道:“君要臣死,姑母一介女流又能如何?她只有勉力向陛下示忠,才能保全孩子和其他家人。如今陛下不杀三哥,也不追究仆散氏全族,这不比赶尽杀绝更好么?”
  福慧亦跪下哭道:“三公子,公主说得有理啊,您就听她的劝吧。”
  完颜宁摇摇头,轻声叹息道:“福姑姑,这些话,都是姑父说的。”
  话音未落,邢国长公主与景行皆大惊道:“什么?”
  “昨日我求了姑母的手书,去狱中给姑父送酒。”完颜宁哽咽道,“姑父对我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这事不能怪姑母。”
  景行闻言,神色渐渐平静,邢国长公主却泪如雨下,身子蜷曲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心口,竟比方才更为痛苦。景行将母亲抱到榻上,复又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长叹道:“母亲,儿子不孝!”
  完颜宁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姨父的事虽无法回天,但好歹还有三表哥。”谁知他又接着道:“只是儿子心意已决,请母亲原宥。”
  邢国长公主以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幼子年轻英挺的脸,艰难地道:“为什么?”
  景行决然道:“儿子年幼时,家中虽得母亲治理有方,但阖府上下忍气吞声提心吊胆的情景,两位兄长直到现在还不能忘怀,儿子最小,却也记得母亲时常宽慰父亲。那时不过是受郑王连累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是父亲被论谋反,皇帝是决计不会放过我的。额外开恩不过是权宜之计,待物议平息之后,就会罗织罪名将我斩草除根。大丈夫死便死了,何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完颜宁心惊道:“是了,怎么我竟不曾想到?姨父当年也是先尚主再落职,免叫天下人说天子刻薄寡恩,两位舅父的手段想来是如出一辙。”
  景行又道:“即便不被处死,也定是千般提防万般折辱,儿子福薄,不敢奢望能有母亲这样贤德的内助,哪里能够躲得过半生的明枪暗箭?与其那时候被论罪,连累母亲与家人,倒不如现在干干净净地随父兄去了,那昏君若还有一丝愧疚,也能善待母亲。”
  邢国长公主肝肠寸断,紧紧地抱住儿子,抖索着说不出话来,完颜宁、流风与福慧在一旁看着,亦忍不住哭了出来。
  景行挣开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道:“儿子还有一事恳求。母亲心性坚忍,戴夫人又是父亲多年爱宠……儿子求母亲看在父亲冤死的份上,高抬贵手,善待她们母女,莫使父亲泉下不安。”
  邢国长公主惊愕得无以复加,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景行却不答,沉声道:“儿子不孝,母亲的养育之恩,儿子唯有来生再报了。”说罢,又重重叩首,然后站起身,决然向门外走去。
  福慧大哭道:“三公子!”并追了出去,邢国长公主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骨骼般委顿在地,侧首凄然笑道:“宁儿你看,我的孩子,他当我是吕雉呢……”完颜宁亦感心酸,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正在此时,又有仆妇惊惶地跑来,颤声叫道:“长主……”完颜宁与流风用力将邢国长公主搀扶起来,只听那仆妇扑倒在她们脚下,颤抖哭道:“长主……戴娘子投井自尽了……”
  -
  花木清幽的小院温馨而雅致,石榴正开得透帘明艳,紫藤蔓枝绕在一架小秋千上,和左边的小木马相映成趣。可此时,小秋千小木马的主人却正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声嘶力竭地扑向那个躺在石榴树下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全身湿透,头发衣裳都在滴着水,她就这样静静地平躺在地,脸上神情仍是十分柔婉,衬着她秀丽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了。
  风过,吹落枝上榴花数朵,邢国长公主蹲下身,颤着手为她拂去身上落花,凄声问:“湘兰,连你也当我是吕雉么?”
  “你别碰她!”是纨纨,她正极力挣扎着,尖声哭喊着:“你害死爹爹,又逼死我娘……”仆妇们抖如筛糠,拼命抓住她,另几个便上去捂她的嘴。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一下子激起了完颜宁的战栗:两年前,蒲察府,奄奄一息的母亲,痛声哀哭的小女儿,环绕的家奴仆妇,徒劳的反抗挣扎……她只听到自己牙齿咯咯作响,随即上前厉声道:“住手!放开她!”
  纨纨一得自由,便立刻扑到生母身上,放声大哭,那细柔的嗓音声声泣血,刺进每个人的心里。邢国长公主颤抖着去抚她小小的背:“纨纨别怕……”却被她用力打开,尖叫道:“你别碰我!”
  邢国长公主痛苦地闭上眼睛,完颜宁见状,忙示意流风一起扶她起来,再蹲下身,对恸哭不已的纨纨轻声道:“你可知戴娘子因何而死?”
  “是她!”纨纨用小手指着邢国长公主,清澈的大眼睛里尽是愤怒与恐惧,“是她逼死我娘!”
  “是戴娘子说的么?”完颜宁柔声问,“是她告诉你,她是因长公主逼迫而投井的?”
  纨纨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状,又道:“既不是戴娘子说的,你又如何认定是你母亲逼死了她?”
  “她不是我母亲!”纨纨伤心地哭道。
  完颜宁叹道:“纨纨,今日是你爹爹……被处死的日子,戴娘子与他情好,决意为他殉情。你知道的,你爹爹待戴娘子一直很好,对吗?”纨纨哭着点点头,只听完颜宁又哽咽道:“不仅是你娘,还有你三哥,也决意随爹爹一起去了。他们只是想去陪你爹爹,并不是受人逼迫。”
  “可是,爹爹也是她害死的!”
  “这是戴娘子说的么?”完颜宁继续问。
  纨纨怔了怔,两颗大大眼泪直掉下来。“没有……”她委屈地低泣,“娘说,都是她的名字不好……我不明白她的话……”
  完颜宁不知道湘兰原名,沉吟道:“姐姐也不明白……不过,既然戴娘子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你又怎能认定是你母亲害死你爹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环视左右。
  周边奴仆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跪倒连连叩头,颤声辩解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完颜宁心下一片了然,连景行都因金玉带之事而误解亲生母亲,又何况府中奴仆。定是他们偷偷议论长主出面指证金玉带之事被湘兰和纨纨听见,才使得湘兰误以为主母因失宠而报复丈夫,从而归咎自己,而纨纨则认定了嫡母害死父亲。
  邢国长公主见状,颓然摆摆手,让奴仆们起来。完颜宁则握着纨纨一只小手,叹息道:“纨纨,你爹爹是你母亲的夫君,你的哥哥们是她的亲骨肉,戴娘子更是得她多年照料。别的且不说,若非她刻意退让,依着规矩你一生下来就要养在她身边,怎能日日呆在戴娘子院中,还堂而皇之地喊她作娘?便是寻常人家的庶出孩子,也只能称生母为姨娘或小娘,更何况你的嫡母是当朝的长公主。”
  纨纨年幼,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父亲和生母并非被嫡母害死,方才自己冤枉了好人。她想到自有记忆以来,这位身份尊贵的嫡母一直待自己极好,不由得感到歉然,犹豫着抬头看她,怯生生地唤:“母亲……”
  邢国长公主立刻蹲下身紧紧抱住她,垂泪道:“没事没事,纨纨别怕……”
  完颜宁默默看着,暗暗长叹了一声,转身对奴仆们道:“快些给戴娘子装殓吧。”
第19章 香奁梦断(四)女诫
  再度回宫的时候,仍是赶上宫门下钥。
  这一日里,完颜宁先陪着邢国长公主装殓了湘兰,午后,又同赴大理寺狱迎回了仆散安贞和九华、弘毅、景行的尸首,也一并梳洗装殓了。因四人以谋反及连坐被处死,后事只得一切从简,府中不能装饰缟素,不能置办丧仪,逝者不能享用外椁和奠酒。门外禁军虽已撤回,却也没有一个前来吊唁的宾客。四具棺木整整齐齐地停放在正堂上,邢国长公主想了想,又叫人将湘兰的棺木也移过来,停在仆散安贞的棺木之侧。
  盛夏里天气炎热,邢国长公主悄悄命人去寻司天台,就近算了个破土的良辰吉日,是在明日的辰时。她自忖不能惊动宫中冰井监,便叫人去坊间货商处买了许多冰块,一并放在堂前。
  做完这些后,她才命仆妇带来纨纨,抱着痛哭不已的纨纨柔声道:“纨纨别害怕,这是爹爹,这是阿娘,这是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他们现在又在一处啦……好孩子,你来向他们磕个头,就当是送别了。”
  纨纨哭得娇嫩的嗓子都哑了,软瘫在嫡母怀里,任由她抱着自己向棺木叩首。礼毕后,邢国长公主一边轻轻拍哄着她,一边柔声低道:“小纨纨,不要怕,往后你还是住从前的屋子,福慧姑姑来照顾你,你娘留下的东西,一花一草,一桌一椅,咱们都不动它,好不好?”
  纨纨一听,如惊弓之鸟般睁大了眼睛,紧紧抱住嫡母的脖子,颤声道:“母亲也要走么?”
  邢国长公主凄然微笑道:“是啊,母亲要回宫里去。”
  纨纨顿时大哭:“母亲不要走,是纨纨错了,纨纨不该说您害死爹爹,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不要走……”
  邢国长公主温柔地抚着她的小脸,忍泪道:“好孩子,母亲怎会生你的气呢……只是,母亲是公主,公主都是要回到宫里去的,你看,宁姐姐也是这样。”
  纨纨疑惑地抽泣道:“可母亲已嫁了爹爹,还要回宫里去么?”
  邢国长公主仰起头,忽地笑了:“是啊,是啊,大金的公主,便是嫁了人,也一样要回到宫里去……”她大笑着,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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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辇进了西华门,完颜宁小心翼翼地对邢国长公主道:“姑母,今晚就受些委屈,歇在我那里吧。”邢国长公主柔声微笑道:“好孩子,多谢你了。”完颜宁一听,想起昨日仆散安贞亦说过同样的话,眼泪差点掉下来,竭力忍住了。
  一时下了车辇,完颜宁叫流风先回去准备衾褥,自己扶着邢国长公主缓缓往翠微阁走,她回想起方才济国公府众人骇惧的眼神,心道:“仆散家的人如今视姨母如蛇蝎,国公府她是决计回不去了,可若要长久住在宫里,总要陛下首肯才行。”念及此处,她又轻声道:“姑母,我明日去求一求陛下,让姑母来翠微阁照顾我,好么?”邢国长公主怔了一怔,却不回答,只柔声笑道:“宁儿,我想去看看仁政殿。”
  完颜宁小心翼翼地道:“姑母,这里没有仁政殿。”
  “没有?”邢国长公主讶然,随即反应过来,“对了,这里不是燕京,自然没有仁政殿。”她怅然失落,缓缓转身环视着暮色中连绵不绝的宫墙:“燕京,燕京……回不去了么?”又忽然拉起完颜宁的手,笑道:“宁儿,不要紧,我记得仁政殿的位置,我带你去看。”
  说罢,她一边拉着完颜宁向前走,一边指着南边娓娓道:“这里是大安殿,左边是月华门,大安殿是翁翁大朝会的地方,广厦十一间,二哥就是在这里登基的……殿前是弘福楼、广祐楼,出了会通门再往东走就是东宫,爹爹、阿娘、大哥、二哥、我,还有琼章,我们就住在那里……”
  完颜宁知她说的是半生牵缠的中都皇宫,心中更是担忧,紧紧挽着她瘦削的手臂,任由她带着自己在茫茫夜色中不断穿行于巍巍皇城的紫楼金阁之中,边走边道:“这里是集英门,后边寿康殿……承明门、嘉会门……”她越走越快,长褙子宽大的袖口被晚风吹得鼓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完颜宁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这里是昭庆门……”
  完颜宁一顾左右,发现她已带自己来到了隆德殿附近,心中一阵焦急,所幸的是,邢国长公主并未走向隆德殿,而是快步向后头的仁安殿走去。完颜宁小跑起来,勉强跟在她身后,却冷不防撞在她背上——是她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仁政殿了……”邢国长公主笑道,说着就要带完颜宁往角门里走,两名内侍迎上来施礼道:“二位公主,陛下此时不在仁安殿中。”
  完颜宁忙道:“知道了,你们去吧。”侧首拉着邢国长公主柔声道:“姑母,我们改日再来看吧。我已记得了,这里是仁政殿。”
  邢国长公主惘然道:“怎么,进不去么?我想带你去看殿前那些菊花。”
  完颜宁不知道重阳旧事,却也猜到定与仆散安贞有关,只得轻声哄她道:“那我带您去后苑去找找,有些早菊怕是已经开了。”
  “不是早菊,”邢国长公主柔声微笑道,“是九华。”
  “大表哥?”完颜宁不解,细细向她打量,只见她神色极是温柔,夜风间歇起,吹散她鬓边数茎头发,轻轻拂在脸上,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婉嫕情态来。完颜宁心里更觉得害怕,紧紧挽住她道:“姑母,咱们先回去吧。”
  邢国长公主亦不反对,点头笑道:“好。”
  二人往西绕过玉清殿,完颜宁一眼瞥见雪香亭边的梅林,心中大叫一声“不好!”果然听她微笑道:“宁儿,那些是梅树么?”完颜宁无奈称是,她便叫完颜宁在此等候,自己则兴致盎然地往梅林中走。
  此时正值月末,下弦月还未升起,天上唯有点点繁星,并无多少光亮,雪香亭里倒还挂着一盏宫灯,而梅林中却是一片漆黑。完颜宁眼见她单薄的背影缓缓被周遭黑暗吞没,忍不住颤声叫道“姑母!”并跟着追了进去,她在树丛中寻了半圈,才勉强看清邢国长公主正悄然立在一棵梅树下,望着雪香亭边的照影池若有所思,神情柔和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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