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气得发抖,颤声怒道:“给朕查!尚药局、御药院、太医院,一个个给朕彻查!”
不一会儿,御药院都监便跪伏在殿前,自认死罪,涕流满面,拼命磕头。守纯抢上前厉声喝道:“你胆敢谋害君上?!”
那都监抬起头来,额破血流地哭道:“陛下,微臣怎敢谋害天子。这药中所加并非毒物,是……是人血啊!”
守纯皱眉冷道:“为何要加人血?是太医开的方么?”
都监诚惶诚恐地禀道:“太医并未如此开方,是,是……”他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与额血一起流下面颊,其状甚惨。
守纯愈发凌厉,痛喝道:“是谁指使你?!”
完颜宁冷眼旁观,渐觉出些门道来,静静地立于一侧,等那都监的回答来证实自己的猜测,果然听他哭道:“是太子妃……太子妃说,古之圣贤侍奉尊亲疾病时,皆以血肉为药引,上天怜其心诚,便会施恩于尊长,使尊亲痊愈。太子虽有孝心,但身为国本不可损伤,她便代夫行孝,割肤入药,只求陛下早日康复。”他抬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守纯和愕然动容的皇帝,又补充道:“不止是陛下的汤药,皇后娘娘的汤药里,也加了太子妃的血肉,太子妃说,陛下和娘娘如同乾坤日月,须得双双痊愈才能福泽天下,恩遍万民。”
守纯回过神,嘴唇一动似欲驳斥,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见他不断点头,一时倒也不好逆拂圣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遣内侍召请太子妃。
片刻,徒单氏来到殿中,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叩安,又自请惊动尊长之罪,皇帝和蔼地摆手道:“你这孩子也忒老实了,这样的孝心为何不教朕与皇后知道?”
徒单氏依旧一脸恭敬:“臣但求陛下与娘娘圣体安康,若此份内之事被众人知晓,万一神明误以为臣有意沽名,而不愿施恩于尊亲,岂非臣之罪过。”
皇帝不料她竟纯孝至此,十分感动,侧首对潘守恒道:“去叫宁甲速[1]来。”完颜宁见机,上前几步搀扶太子妃起身,徒单氏温婉地握了握完颜宁的手,柔声道:“多谢妹妹。”
守纯见势不妙,皱眉想了想,又笑道:“太子妃孝心可嘉,只是不知这人血与药材有无冲撞相克,太子妃可曾问过太医?”
完颜宁心下好笑,皇帝指着御药都监道:“你说。”那都监便叩头道:“太子妃体质平和,人血更有大补之功,养五脏、生气血,并无相刑相克,请陛下明鉴。”
正在此时,殿外内侍来报太子到,皇帝忙道:“快叫他进来。”
说话间,完颜守绪已稳步行至殿中,恭敬地对皇帝行礼如仪,皇帝对他笑道:“你也是,静英不说,怎的你也不告诉一声,今日若非宁儿心细,朕怎能发觉她一片孝心。”守绪洵然正色道:“臣只求爹爹和孃孃能早日康复,知不知道又有何妨。”皇帝闻言愈发欣慰,又问他这些日子在宫外做什么。守绪跪禀道:“臣闻红袄军又起,宋人也复攻黄州蕲州,眼下正值用兵之际,臣不敢以一小儿之殇牵动心肠,所以同枢密院各位相公商讨,另建一支新军。”皇帝一愣,还未答话,守纯已冷笑道:“新军?眼下军中士卒职位虚悬,甚至不足半数,殿下哪来的兵源组建新军?”
守绪不理他,道:“爹爹,这些年国中处处用兵,壮年男子实在匮乏,所以臣斗胆,与诸位相公商议了,将南逃来归又流落在外的回纥人、乃满人、契丹人、羌人与汉人组成一支新军,这样既可以补充兵源,又叫这些青壮男子有差可使,免得他们流落市井衣食无着,倒生出奸盗来。”皇帝一时未置可否,默不作声。
完颜宁心中一动,垂下眼睑遮住眸光,浅笑道:“殿下,为何没有女真人?”守绪目光闪烁,微笑道:“妹妹说得很是,南归的女真男儿自然更加难得,必定是智勇双全的忠臣孝子。”
皇帝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展眉道:“不错,极好!你现下收拢了多少人?”守绪答:“已有七百人了。臣已传令州府,想来再过一阵子,还会有更多兵源。”皇帝大悦,再三褒奖,又问新军可有名称,守绪笑道:“臣岂敢,但请爹爹赐名。”
皇帝略一沉吟,笑道:“这些人须得好好教化,就叫‘忠孝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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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从纯和殿告退之时,已届酉正时分,时值初冬,天色早已黯成一团漆黑,内侍们提着宫灯候在廊下,等候各自的主上。
完颜宁缓缓走在守纯兄弟身后,才出殿门,便听见守纯向守绪笑道:“殿下好福气,这般贤德内助,犹胜姑母当年,实在叫人羡慕。”守绪亦笑道:“二哥取笑了,我怎比得上二哥三子绕膝的福气。”守纯一哂,又对徒单氏笑道:“鬼神之说终究缥缈,殿下怎忍心叫弟妹自残肌体,去博一个虚无之念呢?”徒单氏仍是一脸恭敬温婉,柔声道:“只要陛下和娘娘能康复就好,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愿意去试试。”
守纯正要讥诮几句,却不料守绪忽地笑起来,悠悠道:“鬼神之说虚无缥缈,那魂魄怨恨之说又从何而来?二哥怎的这般健忘,这就忘记姑母和朝宗了?”守纯脸色一变,紧紧盯着守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完颜宁惊了一跳,心下疑云顿起,隐隐猜到些首尾,只听徒单氏柔声道:“这样冷的天,你们兄弟何必站在这风口上说话,不如去东宫一叙,妹妹也一起来,好么?”守纯闻言,向完颜宁瞥了一眼,淡淡笑道:“公主好生厉害,今日若没有你,殿下一片孝心岂不枉费了。”完颜宁知他已将自己当做守绪一党,只是此刻也不好辩驳,便只浅浅一笑,却听守绪又忽然笑道:“这事说来也怪,怎的二哥日日侍奉爹爹汤药,竟不曾发觉——”
他走近两步,贴着守纯低声道:“药中加了旁的东西。”
守纯一僵,面颊微微抽动,再看向守绪的眼神中便添了些隐隐怵惕之色,强笑道:“是我大意了,不及公主心细。”完颜宁见机,接口道:“当归川穹气味辛重,这倒怪不得二大王。我也是习香久了,鼻子才练得灵敏些。”守纯一看有台阶可下,忙笑道:“公主好风雅,非我辈男子可及。”说罢,便匆匆告辞而去。
完颜宁亦向太子夫妇躬身告辞,徒单氏上前挽住完颜宁的手,柔声道:“妹妹去东宫坐坐吧,我近日也在学香,想请妹妹指点一二。”完颜宁忙道不敢,又推说夜来风冷,改日再去东宫拜望。徒单氏闻言,亲手解下氅衣披在完颜宁肩头,完颜宁吓了一跳,退后几步正欲婉言谢绝,却见守绪转身凝视着自己,目中似有深意,悠然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偕行——妹妹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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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疏月淡,寒风四起,数盏宫灯透出昏黄的光影,在瞑暗的琉瓦红墙间穿行。完颜宁任由徒单氏亲热地挽着手,沉默地走在重重帝阙之中,不自觉地想起半年前,自己亦曾这样与人挽手穿行在夜色笼罩下的内宫禁苑,而今,那个一直关爱保护自己的长辈已归于黄土,只剩自己孤身行走在魑魅横行的无边黑暗之中。
守绪默默地打量着她,想了一想,忽然道:“妹妹可知金玉带之事?”
完颜宁一惊,转瞬垂眼低首,沉静地道:“听人略提起过,只是事涉朝政,臣不敢细闻。”
守绪失笑道:“我又不是皇帝,妹妹为何这般客气?我与你一样,既是儿,也是臣,你大可叫我一声三哥。”
完颜宁愈发恭敬:“殿下友悌仁爱,臣心中敬服,如同事君,岂敢逾矩。”
守绪笑了笑:“也罢,妹妹向来得姑母教导,最是稳重知礼的。”他略一顿,又突然道:“姑母可曾与你说过些?”完颜宁心知他指金玉带之事,便轻轻摆首,淡淡道:“许是因臣年少,姑母并不曾提起。”
守绪点点头,低声道:“今年五月间,二哥曾两次去过济国公府,见过姑母。”他瞥见完颜宁面不改色,又和言道:“妹妹若不信,问过福慧便知真假。”
完颜宁忙笑道:“臣怎敢怀疑殿下。二大王身为晚辈,去看望姑母也是常情。”守绪叹道:“哪里是探望,他这一去,分明是催命去了。后来尚书省告发姑父,姑母竟也出面指证,此事实在有悖常理。”完颜宁想起庄献长公主曾对景行说过,皇帝以告发金玉带之事换他性命,这时听守绪重提此事,也觉疑窦丛生,只是当时惊痛之下未及细想:若皇帝要坐实仆散安贞谋反,以受贿内侍告发即可,根本无需教庄献长公主知晓;万一长公主心向夫婿,或者被侍从知晓密报仆散安贞,岂非节外生枝徒增风险。
守绪见她垂首不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情来,又低声道:“妹妹冰雪聪明,想来也是不信的。姑父要行贿内侍,金银珠宝送些什么不好,为何要送一条内侍根本不许佩戴的玉带?”
完颜宁猛然震惊,脑中电转道:“不错!怎的我竟未想到?!国朝仪制,宫人内侍禁用玉饰,姨父岂有不知?看来此事多属构陷,只是他为何竟不曾提起?是了!他因姨母作伪指证,心痛难禁,更不愿与妻子相互攻讦攀咬,所以半字都不愿提起,亦不作辩解,宁肯平白担下贿赂近侍之罪。”
思索间,三人已行至东宫门外,完颜宁低头停下脚步,守绪察觉,侧身对完颜宁正色道:“我知妹妹不愿走进这道门,只是我与你一样,想为姑父姑母伸明冤枉,想重振大金铁骑的威名,想收复燕京重谒山陵,想重拾这满目疮痍的破碎河山,想安抚在战火中病馁悲号的苍生百姓……妹妹,既然你我殊途同归,又何妨一路偕行?”
完颜宁眼睑微微一动,恭谨地道:“殿下雄才伟略,臣无知女流,怎能与殿下相比,实在惶恐。”
守绪不料她竟仍装聋作哑,语意一顿,徒单氏立刻柔声道:“妹妹还小,又是女孩子,哪里知道这些,今日原是我请妹妹来品香的,咱们走吧。”说着,便挽住完颜宁往门里走。
完颜宁亦微笑,向徒单氏轻轻颔首,清晰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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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徒单氏常与完颜宁一同品香,或叫来尚服局司饰内人教授合香打篆之法,有时遇着守绪回来,总会说几句军政之事,多半是蒙古犯潼关京兆府、红袄军劫掠宿州、西夏攻打仓谷、宋军克复蕲州火焚颍州之类的噩耗。完颜宁只默默听了,甚少说话,更不议论政事,守绪知她谨慎,也不以为忤。
次年正月,皇帝改年号为“元光”,新春宫宴之后,承麟绕到翠微阁探望完颜宁,见她正在聚精会神地合香,不由笑道:“怎么我每次来,你不是在读书写字,就是调琴制香,亏得你是女子,若生作男儿,只怕金明池的柳树都要秃了。”
完颜宁眼中微有笑意一闪而过,仍是沉静地道:“我在合兄长去年给我的宣和御制香。”承麟一怔,想起当日遇着庄献长公主的情景,心下也觉唏嘘。须臾,凝光奉上茶盏,承麟饮了一口,辨出是枣参茶,向她笑了一笑,凝光脸上立刻红涨起来。承麟笑道:“你家公主惜字如金,怎么你也学她?她不吭声就由她去,咱们说说话。”一边说,一边笑着瞥了完颜宁一眼,又问凝光这几日在忙什么,可做了什么新鲜点心,凝光既喜且羞,低着头问一句答一句,又端来自己新做的蜜浮酥萘花,承麟尝过便赞不绝口,夸得凝光愈发羞涩。
说话间,完颜宁已制成了香,将一粒粒香丸收在香盒里,又转身往博山炉里添了几瓣雪片似的龙脑,向承麟浅笑道:“劳兄长久等。”承麟笑道:“不妨。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年下要离京,所以趁今日饮宴来看看你。”他略一顿,又缓缓道:“听说……你近来常去东宫?”
完颜宁颔首道:“是。太子妃颇好香道,常接我去研制香方。”承麟“哦”了一声,沉吟道:“我要往陕西去了,只怕有日子不得回京,你自己万事小心。”
完颜宁点头道:“我明白。我只是个伶俜女子,不懂得国家大事。”承麟会意一哂,又问凝光:“这萘花酥还有么?我想带些回去给母亲。”凝光连忙答应着去了。承麟见房中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知道你这鬼灵精不会卷到他们兄弟间去。”转而又爱怜地道:“不过,你也不必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姑父姑母去了,可你还有我呀。我这个哥哥和陛……别人不同,最是疼妹子的,别害怕!”完颜宁望了他片刻,低道:“兄长,你多保重。”承麟笑道:“放心,我将来要亲自送你出降呢,自然要保重的。”完颜宁目光微瞬,低头淡淡笑道:“送一件礼物,或是派一个细作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承麟未料她对前途灰心至此,想到庄献长公主的遭遇,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转了话题叹道:“宫中凶险,外头也不太平,你可听说了么,蒙古连鄜州也打下来了……”
完颜宁蹙眉道:“眼下咱们失了牧所,没了战马,对战蒙古自是极难。还有南边……”她叹了一口气:“嘉定议和之后,两国本已相安无事许久了……”
承麟点头道:“是啊。百姓对此怨声载道,可恨如今言官也只会粉饰太平了。”完颜宁道:“宋人本来安分,偏偏咱们好端端地背盟弃约,如今倒好,时时开战,牵制着不少兵力。”承麟低声道:“你可听说了么?姑父就是为这个死的。”完颜宁大惊:“什么?”承麟悄声道:“我也是听大哥哥说起,姑父南征虽是胜了,但终归得不偿失,非但没补上蒙古杀掠的缺口,还白填了许多军费进去……陛下杀他就是为平民愤,息朝议,将南开宋衅的罪责归于他一人身上。”完颜宁惊怒异常,还未及说话,便见凝光已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便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指,按下不语。
承麟亦重新添了笑,转身逗凝光道:“古有陆郎怀橘遗母,今有我提酥奉亲,实在多谢你啦。哎,将来也不知谁人有福,能天天吃着你做的点心——嗯,想来那人定是——你家都尉!”凝光初时以为他暗示表白,后来听他说到都尉,方知自己会错了意,更是羞愧无地。
完颜宁心中好笑,暗忖道:“呼敦哥哥虽有才志,但到底未经风霜,身上总带着风流纨绔习气,将来只怕要受些磋磨。”
[1]注:金哀宗完颜守绪女真名宁甲速。
第23章 双阙峥嵘(二)山陵
元光二年秋,皇帝再度染病,英王守纯借口侍疾流连内宫不肯回府,御史中丞师安石弹劾英王违背祖制夜宿宫禁,很快被王阿里以奉谕孝亲为由反驳,守纯反告师安石所劾不实,将之移送大理寺鞠押,太子英王两党已势成水火。病中的皇帝闻讯后,下旨免师安石之罪,只以诏谕相责。
十二月,皇帝病势愈发沉重,不能视朝,神志清明时便传召皇太子到近前,嘱咐道:“吾尝夜思天下事,必索烛以记,明而即行,汝亦当如此!”又诫谕英王不可崇饮:“汝乃惟饮酒耽乐,公事漫不加省,何耶?”丁亥日,皇帝病危,英王与真妃庞氏日夜候侧,不肯暂离;次日戊子,皇太子率百官及王妃、公主入内问安,亦不许一人离开,大有率众对峙之势。
庚寅日暮夜,皇帝已届弥留之状,知守绪与守纯各不相让,只得命众人皆出,唯余兖国公主与前朝资明夫人郑氏侍侧。守绪向病榻上的父亲叩首告退,又对完颜宁与郑氏深深一揖,缓缓抬头时注视着完颜宁低声道:“一切有劳妹妹……与郑夫人。”完颜宁只恭敬地敛衽还礼,郑氏四平八稳地道:“殿下言重了,老身侍奉天子,自当尽心竭力。”守绪又一揖,然后退后几步,转身而去。
片刻间人群退尽,偌大的宁德殿一片沉寂,墙外的天地间呼啸着冰冷刺骨的腊月寒风,空旷的寝殿里只剩垂垂待死的天子、豆蔻年华的公主与白发盈颠的前代宫嫔,明灭不定的的灯烛给重帷叠幔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黑暗中似伏有无尽的悲愁与杀机。郑夫人默默看了看皇帝,侧首对完颜宁低声道:“陛下似有话对公主说,老身先去外间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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