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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录——南十字星2019【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14 23:04:57  作者:南十字星2019【完结+番外】
  她截住了话头不再说下去,心里却叹道:“太后何等心性手段,能将原先的翼王妃逼得出家为尼,这才填上了正妃的空缺;柳娘子却是天真烂漫之人,在这虎狼环伺的后宫里,唯有陛下的一点宠爱,既无子嗣,又无靠山,还引得六宫怨妒朝臣侧目,将来只怕要红颜薄命。”
  承麟沉默片刻,皱眉道:“可我若现在去求,到时候圣旨一下,她却不肯接旨,那怎么收场?”完颜宁奇道:“她这般厌憎金人,又如何与你两情相悦?难道你没说自己姓完颜?”承麟笑道:“自然是说了,所以她才跑了,只留下张字条给我,说宋金世仇,不共戴天,今生无缘与我结为夫妇。”
  完颜宁蹙眉道:“莫非她是赵家宗女?若只是寻常百姓,自泰和六年起,汉人便同女真人通婚,实在不必这般介怀。”承麟道:“她本是南朝将官之女。泰和六年,韩侂胄挥军北伐,她父亲被武肃公麾下部将所杀,母亲也死于战火。她被好心人收养,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看到字条,立刻跑出去寻她,路上看到一个穿白色衣衫的女子,顿时想起你来,这才有了主意。”
  完颜宁秀眉微挑,奇道:“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关?”承麟忍俊不禁:“我想起小时候,你总缠着我讲四姑父破贼的故事,我若不肯讲,你也不吵不闹,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回去就病了,我没法子,只好再赶来给你讲。”完颜宁忆起儿时光景,心头温暖,浅笑道:“我明白啦,你也学我这样,用苦肉计逼她现身。”承麟笑道:“不错。我对她说,我愿和她一起回南朝,隐名埋名,做一对布衣夫妇。”完颜宁暗暗咋舌:“男子的甜言蜜语真信不得!这谎也撒得太大了,且看你如何圆回来。”
  承麟继续道:“后来,陛下也要修好宋国,我便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使,和她一起在临安小住。正愁不知道怎么带她回京,大哥哥写了信来,说祖母过世了,我便动之以情,说祖母从小待我如何好,我必得为她送行,这才哄了她来开封。到了京师,她不愿进金人王府,我只好安排她住在外头别苑里,大哥哥听说我未娶妻就置了外室,狠狠训了我一顿,她又来问我何时启程回江南……唉,我只得两头瞒着。”
  完颜宁笑道:“这如何瞒得住?不过白撒哥哥在陕西任上,丧事一过就要走的,倒也不打紧。”承麟苦笑道:“大哥哥那里还好,了不起被他打一顿,最难办的是她……你不晓得,她……”他目中露出奇异的光芒,带着些期待、激动和担忧,低声道:“她有了身孕。”
  完颜宁又惊又喜,低呼道:“呀,我要做姑母啦!”承麟笑道:“你早做了姑祖啦,端午重阳你去金明池走一遭,侄孙们一个个都能射柳了。”完颜宁笑道:“那怎能一样?!”想了一想,又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你今日就去求陛下吧,我去找柳娘子,求她帮你敲敲边鼓。”承麟犹豫道:“可是……圣旨一下,我怎么瞒她?”完颜宁奇道:“她有了孩子,你还不说出实情?”承麟苦笑道:“你不晓得她有多执拗,若实话告诉她,立刻就跑了。”
  完颜宁暗暗称奇,心道世间女子皆出嫁从夫,这新嫂确是非比寻常,想了一想,又沉吟道:“不如告诉陛下,嫂嫂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接旨谢恩,就由你来代领,先把封诰坐实了;至于嫂嫂那里,你派些心腹去伺候,别走露了风声。”承麟一听,眼中渐渐发亮,拍案大喜道:“好主意!我就说她怀胎不稳,不能下地,也不能费神,不许人探视,那便成了!”
第26章 双阙峥嵘(五)折翼
  过了两日,皇帝果然下旨,册封汉人杜氏为广平郡王妃。完颜承裔气得半死,又不好公然抗旨,只能将承麟大骂一顿,当天就离京回任。朝中百官闻弦知意,明白皇帝借此试探立后之事,纷纷上书弹劾广平郡王行事荒诞、性情乖张。
  清晨,皇帝往隆德殿视朝,完颜宁悄悄来到纯和殿找柳氏。柳氏正在窗前梳妆,听到她的脚步声便亲热地回眸一笑,柔声唤道:“长主。”
  窗外晨光清美,帘内佳人明媚,似是昨夜浓睡未足,柳氏斜倚妆台,长发委地,娇慵无限,仿佛柔不胜衣。完颜宁愣了愣,忽然有些尴尬,雪白的双颊微微泛红,轻咳了一声,低头应道:“柳娘子。”
  柳氏让完颜宁坐,又命侍女将满头漆黑柔亮的秀发绾作简单的倭坠髻,也不施朱傅粉,便站起身轻快地跑到完颜宁身边,拉起她一手,娇柔地笑道:“劳长主久等啦。您来试试这支珠钗,官家昨日才赏的,我瞧着最称您的白衫子,我送给您,好不好?”
  完颜宁满腹心事,只得强笑道“多谢柳娘子”,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镜前添妆。插上珠钗后,柳氏左右端详,拍手娇笑道:“真好看!长主这样美,该多打扮打扮。”完颜宁对镜一照,却瞥见身后宫人正抬眼盯着柳氏,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明白这纯和殿早被太后或徒单氏控制,只等着时机一到便要除去柳氏。
  她久经变故,镇定异常,当下不露形色地浅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副蝴蝶环子想送给柳娘子,娘子可愿纡尊往翠微阁一去?”柳氏自承宠后,被众人视为美色误国的惑君妖孽,从来无人与之交好,更遑论走动,此时受完颜宁之邀,心下极是喜悦,忙点头答应不迭。
  到了翠微阁,完颜宁立即命流风招呼柳氏身边侍女去围房暂歇,自己带着柳氏往寝阁里走,一进门便单刀直入:“柳娘子,你若肯相信我,便立刻去求圣上,请他封你为嫔妃,决不可再起立后之念。”
  柳氏一怔,渐渐红了眼圈,颤声道:“长主,是太子妃叫您来的么?”
  完颜宁神色诚恳:“没有,我不是任何人的说客。我来劝你,是因为你帮广平郡王进言,我很感激,想回报一二。”
  柳氏闻言面色稍霁,又敛起翠蛾低声道:“长主,人人都说我是褒姒西施一流的妖女……”
  “你不是。”完颜宁沉静地道,“你没有她们的道行,干不成亡灭金国这样的大业。更何况,当皇后也不是你的主意。”
  柳氏惊讶地看了完颜宁一眼,颇有些感动,细柔的嗓子小声地啭:“是呀,这是官家说的。他说他喜欢我,要和我生同衾死同椁,只有做了皇后,我才能与他同室而葬……”她白玉般的脸颊慢慢透出珊瑚之色,娇羞而天真:“他还说,他很累,很烦,透不过气,只有我能让他高兴些,他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完颜宁哭笑不得,腹诽道“男人的花言巧语如何能当真”,只是不好开口诋谤天子,想了一想,劝道:“就算陛下是真的喜欢你,但他和广平郡王不同,他的皇后是天下之母,你这样……单纯,保全自身尚且不能,如何平衡后宫,泽被百姓,母仪天下?”她见柳氏蹙眉不语,又道:“至于同椁同室,那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这世道风云变幻、战火纷飞,谁能料到身后事?而且,谁说夫妻便一定能死而同穴的……”她想起父母与姨父母的孤坟荒冢,暗叹了一声,便没有再就此说下去,另起了话头叮嘱道:“如今为着广平王妃的事,前朝后宫物议如沸,似箭在弦,你已然居于炭火之上了,若不赶紧……”
  她待要再劝说,忽听流风朗声笑道:“二位姐姐再歇一歇吧!”便知那两名侍女已起疑心,只得迅速从奁盒里抓了两只鎏金蝴蝶耳环,匆匆戴在柳氏白玉般的小小耳垂之上。
  柳氏还有些呆怔,下意识地以手抚腮,妩媚之中带着懵懂娇憨,如同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完颜宁心下叹息,只得依礼送她起身出门,目送着她莲步轻移至院中,仿佛纯净的清露缓缓流转到盛夏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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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如完颜宁所料,数日后,朝中百官、宗室贵戚与后宫妃嫔皆怨声沸腾,慈圣太后当机立断,以宫人柳氏掩袖工谗、妖媚惑主为由,命人将其赶出皇宫。皇帝不舍,却不敢抵抗太后雷霆之怒,为保柳氏出宫后不被人欺侮,只得对庆寿宫使者道:“带她出东华门后,无论是谁,遇到的第一个人就赐给他为妻。”柳氏哭得哀哀欲绝,挣扎着不肯离去,定要面见皇帝,被内侍一把扯住头发拖出了纯和殿。
  完颜宁闻讯赶到东华门的时候,那四名内侍正办完了差使回宫来,向完颜宁恭静地行礼如仪,侧身而过,丝毫不见片刻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流风眼尖,一眼看到门口青砖地上落了只金环,捡起一看,那錾花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血迹,吓得低叫道:“长主,您看!”
  完颜宁见之黯然,知道定是柳氏挣扎间被人大力扯落的,她便如同这只柔弱单薄的蝴蝶,前一刻还在繁华温柔之中,下一刻便沾满血泪,跌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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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大元年六月辛卯,皇帝从百官所请,承太后慈命,册嫡妻徒单氏为皇后,更大封六宫,新纳数位嫔御;其后,他又恢复了之前忧劳国事的样子,日日在隆德殿、仁安殿焚膏继晷地面见朝臣、批阅奏章。许是过于操劳眠食不节,年轻的皇帝竟很快肥胖起来,短短两三月间便不复昔日清健匀称的模样。
  完颜宁也打听过柳氏的下落,潘守恒惋惜地道:“是一个贩缯之人……不过好在有个营生,总不会受冻挨饿……”完颜宁又问:“陛下呢?”潘守恒犹豫片刻,喟然叹息:“陛下知道保不住她,就想听天由命,让上天来决定她的归宿……不过,她走后,陛下倒是在纯和殿默默良久,将所有宫人内侍都遣开了……”
  完颜宁低头不语,潘守恒亦沉默相伴,只是凝视她的眼神渐渐温柔起来,情不自禁地忆起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为着他人的不幸遭遇颦眉垂首,神色哀悯。他刻意地收敛心神,克制着渐渐升起的恍惚,告诉自己眼前亭亭玉立的丽姝是日渐长成的兖国长公主,而非多年前那个容颜相似之人。
  “长主,”他柔声唤,“您别难过,她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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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秋去冬来,过了新年,蒙古再度犯境,皇帝命枢密院判官移剌蒲阿率军迎战,承麟亦随军出征。
  临行前,完颜宁知承麟放心不下临盆在即的妻子,准备出宫去探望,并特意带了凝光同去。谁知到了府中,承麟为难地道:“妹妹,她……她胎像不稳,还不能见客。”完颜宁讶然:“你都快出征了,她‘胎像’还没稳?”承麟无奈,摒退侍从,低声道:“她为了叫我安心征战,已肯住到王府里来了,只是……我怕她言语间冲撞了你。”
  完颜宁斜睨着他浅笑道:“哪里是怕冲撞我,你是怕万一说起宋金世仇来,我言语间冲撞了她才对。”承麟笑道:“你那么厉害,我都说不过你,何况她这样笨嘴拙舌的,我怎能不怕?”完颜宁颔首笑道:“也罢,待孩子出世后我再来吧。你放心,我只望望小侄儿,就算嫂嫂骂我是金贼胡虏,我也绝不还口。”承麟笑着一揖到底:“委屈长主啦。待我回来,再好好谢你。”
  说到谢字,他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对了,柳娘子那里,我已送过两次银子了。只是我看她没甚城府,这银子多半藏不住。还有那只金环也给她了,她哭得伤心,说后悔没听你的劝。”完颜宁蹙眉道:“她丈夫待她好么?”承麟叹道:“打了半辈子光棍,平白得了个花朵般的美娇娘,怎会待她不好?只是,那人是个商人贩夫,又三十多岁了,自然不比官家年轻风雅。”完颜宁道:“年纪大些也无妨,只要能善待她就好。”心中却想:“年轻风雅又有何用?海誓山盟说了个遍,危难之际也不曾护她半分,华而不实最害人。”
  她想到此处,忽然对承麟道:“兄长,从前你给我的那些话本子,现在还在么?”承麟微笑道:“都好好收着呢。你还我做什么?莫不成你当了雪人,道骨仙风、淡泊自抑,就能堵上别人的嘴了?”完颜宁垂眼道:“我那时……想着女儿家务守贞静,不该看这些,现在看来却未必,多看看别人的故事,才知道什么叫‘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说话间,承麟已叫侍从找出那些书本,包起来递给凝光,笑道:“拿着,跟着你家长主好好学,只别学得她那么刁钻就好了。”凝光心中酸苦,深低着头,轻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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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承麟后,完颜宁叫凝光吩咐驾车内侍,径直前往济国公府,依礼向仆散宁寿夫妇简单地寒暄致意后,便由福慧带着到西院去找纨纨。
  四年时光将原本井井有条的济国公府变得衰败了许多,这处清幽院落倒依旧还是昔年的模样,石榴树、紫藤架、小秋千小木马都一如往日,只是旧时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已出落成含苞待放的明丽少女,此刻正恭恭敬敬地行礼,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宁姐姐”。
  完颜宁一把扶住她,柔声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必这样。”又握住她一只小手,絮絮地问她近日起居用度、眠食寒暖,末了,又让凝光拿过包袱,对纨纨浅笑道:“你叔父婶娘让你读的都是好书,这些话本子不是什么正经文章,你闲时读着玩吧,也看看这深宅大院外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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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好问听得入神,放下笔抚掌赞叹道:“这位长公主真是妙人!看唐宋传奇知人心险恶,实在是奇思妙想,闻所未闻!我也很喜欢这些话本,近年来收集了许多,编成一部《续夷坚志》,只可惜晚了这么多年,无福请长公主垂阅斧正了。”九娘微笑道:“那时节,我记得先生应当是在史馆吧?长主还读过您的‘五车书,都不值,一囊钱’……”元好问闻言大窘,局促地道:“哎……这真是……”九娘温和地道:“长主也说,史馆远离大内,处地湫隘,蛙黾嘈杂,确是委屈了十年寒窗一朝得仕的读书人;更何况,宣宗皇帝十年来重用近侍吏员监察百官,排斥文武士人,积弊已深,人心散尽,非义宗皇帝可以挽回,先生能及早抽身也是幸事,长主倒从未因此看轻过先生。”元好问感慨道:“长公主能这样为我开脱,元某越发惭愧无地。现在想来,我在史馆那一年也受益颇多,如今为国修史,也是当年受贾老参政的教导。”
  说话间,驿丞又自去外间取了酒,向女儿爱怜地道:“夜深了,你小孩子家熬不得,快去睡吧,元先生和你娘说的故事,我明天一字不落地讲给你听。”回雪却不肯,挽着母亲撒娇道:“爹爹哪有娘讲得好听?若有不明白的,我还能问问元先生呢。”驿丞无奈地看向九娘,九娘却只是搂住女儿,向丈夫微笑道:“由她吧。”元好问在一旁见了,亦露出温和的微笑,又自斟了一杯,笑道:“好,那咱们说快些,让小回雪可以早些休息。”
第27章 短衣匹马(一)从戎
  【六】短衣匹马
  一时朋辈,漫留住、穷途阮步兵。尊酒地,谁慰飘零?
  ——元好问《婆罗门引·过孟津河山亭故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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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从戎
  正大元年春闱,元好问第二次进士及第,后中宏词科。国朝惯例,进士及第常授正九品,中宏词科者,上等可以迁擢两官,次等迁擢一官。这次新君求贤若渴,广招良才,科场气氛为之新振,故而元好问中举后再无人攀诬结党,顺利进入国史院任正八品编修一职。
  国史院亦称史馆,本是清水衙门,低阶的编修官更是俸禄低微。按国朝俸制,正八官朝官正俸钱粟一十五贯石,麦三石,衣绢各八匹,绵四十五两,然而国家土地日蹙、战争频发,军费开销极大、税源不足,故而财政十分吃紧,“百官俸给减削几尽”。元好问虽已入仕,却依旧捉襟见肘、清贫如昨,“一官原不校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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