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溪之眼眶微微泛着酸,她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场面。
台下的女人,加起来快有两三百人,各个沉如死木。
“准备好了么?”
顾牵白的声音蓦地在耳旁响起,她点点头。
准备好了。
第29章 傩(八)
暮色渐浓,火影幽幽。
空印被胁迫上前,到空无耳边报信,告诉他人已经到了,仪式可以开始了。
去前,顾牵白强给他吃下一颗药丸,称那是毒药,若不按着他的指示做,空印便会死。
其实像空印这种人,被洗脑得精神不正常,不比之前,若是随意死在外面,他定是要圆滑些,可若死在空无的祭台处,他便一定也能跟着入涅门。
所以,顾牵白还特意加了句。
他恐吓空印,若不照做,他便将尸体一把火烧了,同这祭台一并,困住他的灵魂,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永远被困在金渡寺中做孤魂野鬼,入不了涅门。
这话很有信服力,空印答应了。
果然还是封建迷信最害人。
其实还是因为蠢。
他到底还是信了李溪之是真的愿意被塑金身。
也难怪会被骗成这样。
想来空无应是不知道空印在今夜捅出一个极大的篓子来,不然也不会这般气定神闲的在这做这些事。
沉寂的祭台中央逐渐传出低低的念诵声,在他周围,悄然出现了八名光着脑袋的假僧,他们分别有着不同的残缺。
残了手,缺了腿,身体畸形,甚至是大片的瘢痕……
“佛自我心,心自我佛。”
空无话声一出,打破了今夜祭台的死寂。
其余八人围坐在祭台边侧,将空无圈在中央,整齐有序地紧跟其声。
“佛自我心,心自我佛。”
下面的女人似有所感,搀着金像下跪,她们不敢反抗,又或是说她们之前反抗过,都没有用,如今只能等死。
空印匆匆下了祭台,迫切地寻着解药,他不想自己还没入涅门就被烧死。
可原处只剩下李溪之一人,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站在那。
空印急道:“佛女,廷尉大人去了何处?”
李溪之道:“管他作甚,这场仪式与他无关,我去便是了。”
空印不敢多言,知晓了她的性情,不敢再生事。
但上台前,他还是提了一嘴。
“佛女,切记在空无法师面前莫要太过生闹,法师不喜太过吵闹的事物。”
李溪之应了。
随即他将人带去祭台,献与空印身前。
祭台周侧的假僧们睁开双目,死气沉沉的眼睛闪着犹饿狼般森绿的幽芒,他们没有任何动作,仅是看着李溪之,就已经让她感觉到生理不适了。
再者,便是台下的女人。
她们拖着残缺的身体,看向李溪之时,了无生气的双目中似飘过一阵羡慕,却又满是绝望。
斜风卷起李溪之的衣袂,打过木桩上的火色,忽暗一瞬。她学着台下女人的模样,神情颓靡地看向空无。
空印手心合十,恭谨地朝空无作拜。
“这便是今夜的佛女。”
这场仪式不容闲杂人参扰,空印很是自觉地退了下去,同那些等候许久的僧人们站成一团,静静地等待着这场伟大的仪式的到来。
空无缓缓睁开瞳目,入眼见到的便是一双翳眼。
白斑布满在他的瞳眸中,厚厚的一层白布般,余下一点黑。
他的视线并没有一下落在李溪之身上,而是迟钝地转着眼珠,利用耳朵听到的声音判断人的方位。
是个瞎子。
他的双手始终合十,没有要上前摸索的意思。
空无朝着李溪之念诵了一段经文,诵毕,他开了口。
粗哑的嗓音像是深山中蛰伏已久的兽畜见到猎物时发出的嘶吼,带着危险,层层靠近。
“佛女。”
周侧跟着响起声音。
“佛女。”
台下的女人们将头磕在泥地上。
“佛女。”
“佛女!”
其余人都将双手撑开,仰望上天,肆无忌惮地喊叫着。
李溪之垂下眼,平静地看向空无,只有他一个人没撑开手,像是在等什么。
迫于好奇心,她缓缓弯下腰来,准备在他眼前晃悠晃悠,不想他突地开口,吓了李溪之一跳。
“佛女。”
疾风陡然狂骤起,空无欲张开双臂,合十的手慢慢向上张开,连同他红锦袈裟下有着异物鼓动。
撑开的袈裟袍下,藏着第三只手臂。
他有三条手臂。
这是李溪之没想到的,原本以为他只是眼睛有些毛病,但现在看来,他是先天畸形。
此刻的祭台,不说是有多奇怪,可以说是很诡异。
所有人都撑开手,仰头望天,口中参差不一地念着什么。
这仪式到底是谁发明出来的?
在他们停止做法后,李溪之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法师,我因何解脱?”
空无重新将手心合十,只不过多了一条手臂垂在腿上,显得极其突兀,他再次阖眸,神情庄严,“佛女,你已得解脱。”
李溪之问道:“那她们呢?”
空无道:“佛女现已在替她们寻得解脱。”
都是什么狗屁?
须臾间,插立在木桩上的一根火把霍然从高空坠下,带着油火在祭台处滚了好几圈。
空无不满地皱眉。
此时此刻,不允许出现任何岔子。
那八名僧人张皇起身,谨慎地捡起火把,好在这佛火未断,若在这种时刻断了火,可是大忌。
谁料这祭台背后遽然掀起一阵烈火,照亮了半边天。
除了空无,所有见到这野火的僧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水,救火。
就是现在。
李溪之抬起脚,抬起腿就给了空无一脚。
“老登,你害人不浅呐?”
这一脚用了她全部力气,踢得她自己都差点没站住。
空无没有设防,挨了这么实在的一脚后一下便砸倒在地上,垂在腿上的第三条手臂也随之落地。
李溪之抽出袖间的匕首,蹲下身抵在空无的脖子上。
行动前夕,二人便商议好了对策。
李溪之到祭台上准备仪式,仪式一旦开始,所有人都会将注意转移到祭台中央,顾牵白便能悄然纵火,一把火毁了这仪式。
那掉落的火把便是信号。
防止出现意外,顾牵白递了一把匕首给她防身,但也不仅仅是防身。
必要的时候,可以做出一些必要的事。
“不怕报应么?”
空无的表现出乎她的意料,他神情冷淡,不屑道:“怕?我为何要怕?”
“自我出生起,我就比别人多出一条手,亲人嫌恶,旁人鄙夷,后又得了眼疾,他们抛弃了我!他们用这世间最恶毒的话语来辱骂我,好像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怪物!可我做错了什么?若不是覃孜王收留我,让我操持这些,哪还有今日的空无法师!”
李溪之愠道:“那被你们抓来的女人呢?她们做错了什么?”
空无道:“我们没有抓!她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受人歧视的,所以我带领着她们,同我们一道解脱,这有什么不对!”
李溪之道:“她们是愿意的么?你是有眼疾,但我可以说给你看,祭台下的女人,各个形容枯槁,面呈死状,她们早就丧失了对生的希望,全是因为你们非人的折磨,”她嗤笑一声,“看倒是都能看见,但也和你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义庄里的女人,她们生前苦楚,死后竟都不能入土,晾在人人避讳的义庄之中,这就是你所说的一道解脱?”
空无状似疯癫,用手在半空中扑腾着,似要将那些不堪的话全部挥散。
他要将那满口胡言之人抓住!他要将扰乱他佛心之人杀掉!
“不可能!覃孜王不可能骗我!”古怪及扭曲的笑声响起,像是披着佛皮的恶鬼,他的声音逐渐沉静,“你在骗我,你在骗我。我把你杀了,就没有人能乱我的佛心了。”
可扰他佛心之人并未因此威胁而退缩,反而变本加厉。
“你真的毫不知情么?或是眼盲,心也盲。”
得见大火,台下的女人渐起反应,她们的眼中闪着熊熊焰火,点亮了她们死气沉沉的双目。
她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便不再跪着,而是起身大叫着。
只是大叫着,没有任何言语。
数百疾女,形似癫狂,双手向天挥舞不断,大火从她们身后不断燃涌,宛似焚火而出的万千业障,缓慢吞噬祭台之中的怨念与愤恨。
“火烧起来了,你听,”李溪之的话此刻直戳空无的内心,“她们此刻,才算得上是解脱。”
听到尖锐的声音,空无一边抓着头,一边又在疯狂摇头,转而又发狠去撕扯自己身上的袈裟。
“不可能!不可能!”
空无一只手被狠狠拽住,他愣住了,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既熟悉又陌生,他开始颤抖起来,嘴角却勾起一抹戾笑。
“有刀了,我可以杀你了。”
低低的笑声落入空无耳边,他微微侧耳去辨析,少女的笑声越发清晰,清晰得令他有些不解,并且无端生出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来。
笑声过后,是一道极其冷静且带着几分疯意的低语。
“刀给你了,杀我啊。”
再是一声,满含挑衅的言语让空无呼吸急促。
“不敢啊?”
李溪之微叹一声,似乎极其失落,旋即抓住了空无其中一只手,匕首尖端逐渐逼近他的肩部,似乎于受到极大的阻力,和剖鱼一样,散着血腥气的刺痛感渐渐唤回了空无的理智。
“那我教你一个办法。”
她继而幽声道:“你不是痛恨这只手么,切了它,你就解脱了。”
空无似是承受不住,他一把夺过插在肩上的匕首,肆力向下,生生切下那条困扰他多年,缠扰他多年的心魔。
那条手飞落至一旁,鲜血从空无肩侧喷涌,浸染了他的袈裟。
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蹲下的李溪之蓦地起身后退几步,脸色苍白如纸,望着走来的顾牵白,双手颤抖。
“他突然疯了。”
第30章 傩(九)
断了一条臂后,空无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他躺倒在地,无有焦距的瞳目仰望着天,神情安详。
从李溪之手中夺过的匕首仍带着温,他笑了。
笑得快意。
原来竟是这么简单。
自跟了覃孜王,他便遵从覃孜王的受命,开始修习佛法,立誓要成为天下间受万人敬仰的空无法师,可如今都成了笑话。
他只知修习,从不会过问底下的事,可这却成了杀死他的最后一根刺。
他是要带着所有同他一样身有残缺的人一道解脱的,可现在,他让本就身处地狱的人推向了更深的地狱。
空无突地大笑出声,眼中溢出泪,似喜似悲。
“佛自我心,心自我佛!”
如今看来,尽是讽刺。
这样的状态,根本不需要人来看着他。
一旁的李溪之仍在颤着,似乎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她跳到顾牵白身后,缩着身子,拽他的衣角,“他抢走了你给我的匕首。”
顾牵白敛眸,微微侧过身去,“你做得很好。”
李溪之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上方的人,他背着光,模糊了几分轮廓,但却能见到他眼底熠熠的亮光。
她怔了怔。
“嗯。”
凌乱的脚步声犹在耳边奔走,火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李溪之松开手,问道:“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祭台下的女人们仍在放声大叫着,像是要把这些时日所遭受的苦楚全部宣泄出来,齐声鸣怨,撼天动地。
顾牵白唇角微勾,将目光对到别处。
“你听。”
火光下,一片凄怨声中隐隐透着些许阵踏声。
声音齐进,能掺在这群喊叫声中,来的数目不小,再细听一会儿,李溪之心中了然一二。
愈靠山林方向,声音愈发清晰,山地间似有震动,携着快而稳的“踏踏——”声急遽靠近。
那是马蹄声。
李溪之对此并没有太多的讶异,经历这么多,反倒平静。
“你早就安排好了。”
顾牵白望着她的侧脸,眼角弯下几分弧度,勾出几分缱绻。
良久,他喉间低低地溢出一声轻笑。
“你真的很聪明。”
就连李溪之都不曾意识到,她竟然每次都能猜到顾牵白心里在想什么,又或是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然,对于他这样不吝的夸赞,她是全盘接下的。
“我知道。”
少时,从林中涌出一批身着黑甲的士兵即刻包围了祭台,将那些灭火灭的差不多的假僧们给悉数扣下。
“小妹!”
来的人还有袭鹤远和袭少州。
李溪之还没反应过来,看着那两人冲上祭台,挤开了一旁的顾牵白,将李溪之整个人转了又转,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无事后才放下心来。
感觉有些晕。
袭少州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你没事就好,真是吓死我和大哥了!”
他的力气怎么跟牛一样!?
李溪之咬牙切齿地挪开他的手,要不是看在他是她二哥的份上,她就要骂人了。
袭鹤远抬起手中扇柄就往袭少州手上一敲,“小妹快要被你拍死了。”
袭少州吃痛地缩回手,不断揉着,嘟囔道:“这不是太激动了么。”
二人问道:“怎么不说话,吓傻了吧?”
说了这么久,也没见李溪之开口说话,以为她是被这些东西给吓到了,有些担忧,遂想马上带人回府,此时见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这才想起刚刚被他们给忽略掉的顾牵白。
袭鹤远拱手道:“多亏顾公子救了小妹,此情我们袭府记下了。”
顾牵白看着李溪之,眼中带笑,“我记着。”
“袭三姑娘受惊了,快些带她回去罢。”
李溪之听到他那句“我记着”就感到有些不怀好意,但另外两个听到她受惊,便也没再拖下去,将人给带走了。
临走时,他们终于注意到倒在地上的空无,见他断了臂,满身血污,实是不敢想李溪之一个小姑娘见到这样的场面得多害怕,难怪一句话不说,实实在在是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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