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一点的水,宋祈年不会接。
他那个人,一向很有边界感。
之前有一次高二的晚自习,学校突然停电,38℃的高温使得逼仄的教室跟桑拿房一般,学生闷燥得无心学习,叫苦连天。
宋祈年比常人更怕热。
之前许柚偶尔听他提过,他是从北方城市转来淮城的,高温度的夏天本就不适应,现在停了电没空调,怕是要热晕过去。
许柚急得摸黑出了教学楼,又一路摸黑跑去了小卖部,随便拿了两瓶冰镇的饮料,付款后就往理科三班跑。瓶身上的寒气不断消散,她只能越跑越快,恨不得她能直接飞上七楼去。
自己身上早已大汗淋漓。
果然她到了七楼,便见到宋祈年一个人在走廊的尽头。
漆黑的夜色里,月亮都像是独宠他一般,独独将那清凌的月辉照在他一人身上,少年光落肩头。坠落几滴汗的脸庞依旧冷淡,神色恹恹,他伸手拢着白色体恤扇风,动作间带着一丝不耐和烦躁。
“宋祈年!”
她跑过去,顾不上有没有人认出他们俩,急忙把冰凉解暑的水瓶塞在他手里,“冰水,你快喝。”
月色明亮,宋祈年看清了手心里的两瓶水。
一瓶气泡饮料,超市售卖3.5元;
一瓶弱碱水,超市售卖5元。
冰凉的感觉握在手掌,沁人心脾,连燥热的夏夜都仿佛染上了一丝清凉。
他看起来好像没那么热了。
许柚站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满足地唇角微扬,自己跑出来的汗和燥意,好像这一刻也消失了。
可是下一刻,宋祈年却把水还给了她,嗓音冷淡亦平静:“不用了,谢谢。”
“……怎么了?”许柚有些无措。
“太贵了。”
“不贵的!你快喝啊,天气那么热,你明天中午还有兼职,回来还要做小测,待会儿要是中暑了就麻烦——”
“跟你没关系。”他淡淡地打断。
许柚没说口的话就这么堵在喉咙里,发酸,发涩。手指悄悄蜷紧两瓶水,却感受不到一丝畅快的凉意。
夏夜的燥热,压抑,窒息,这一刻扑面而来。
她张了张唇,想说,我们是朋友……
可是话仍旧没说出来,便听到宋祈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该走了。”
许柚知道,他没说完的,还有下半句——
“再晚一点,会被别人发现。”
许柚低着头转身离开,下楼时还是不放心地想回头叮嘱一句,别中暑了。
可她扭头回看时,身后早已没有了那抹身影。
好像她比难捱的夏夜更让他不想遇见。
自那以后,许柚便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宋祈年不喝贵的水。
年少时的暗恋便是这般,无论对方如何,自己总能为他找到开脱的理由。
比如少年人的自尊心,所以才不好意思要;
比如他的性格很有边界感,不会随便接别人送的东西;
亦比如接了之后,回到班上面对同学的询问,不知作何答复。
……
总之,就是不想承认:他不接,只是因为不想接而已。
可这样的道理,许柚却许久以后才明白。
等她一颗满载着喜欢的心被泡在冰冷的水里,凉透了,她才懂得。
“你怎么来了?”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许柚转身,一眼望见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宋祈年,他身上的校服有些褶皱,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小猫,看到她出现在医院,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她说:“我路上遇见了邹北,问了他一下,他说你来宠物医院了。”
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许柚看他额头上被汗打湿的碎发刘海,伸手把水递给他,“冰水,价格不贵。”
宋祈年看了她一会儿,才接过去,单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喉结吞咽时,清冷之余又多了一抹别样的成熟。
“谢了。”他勾了下唇说。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不冷不热,笑得松散。
可不知是不是昨天广播站的事情,许柚心底多了一抹心虚,总觉得宋祈年比以往更冷漠。
她跟在他后面,“你是不是因为我昨天在广播站喊的话生气了?”
宋祈年挂号拿单子的手停了一下,“没有。”
说着,他换了只手抱小猫,另一只手接过杂七杂八的单子,动作干脆利落,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弄完一切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深邃立体的五官由侧面变为正面,鼻梁高挺,薄唇漫不经心地上扬一点弧度,笑得散漫。
“这件事,本就是我的不对。”他说。
他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不对,倒衬得许柚很不理智,连一句他的解释都没听就冲动地去广播站喊话,还把事情闹得全校皆知。
显得她格外愚蠢,他何其无辜。
可是这件事本就如同宋祈年所说的那般,是他的不对。
那是在开学前一周。
台风雨北上,高温灼热数月的淮城突然降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街道上的樟树枝干摇摇晃晃,树叶被风打落满地,马路上积水没过脚背,浑浊不堪。
汽车飞快驰过,行人匆忙回家,没过多久,街道上只剩狂风骤雨。
还有一个形影单只的许柚。
她跟宋祈年约了今天谈事情,所以她没走,一直在一种校门口等他。
狂风将她吹倒在泥泞中,爬都爬不起来,暴雨将她全身打湿,染得满身淤泥,时间在许柚的失望中,慢慢走向了傍晚。
从早清晨的八点,到傍晚的六点,她一步都没离开过。
宋祈年也没有一刻出现过。
他把许柚一个人扔在了一中门口,等了一天。
一直到晚上六点的时候,许柚才收到了宋祈年给她发的第一条消息:
「很抱歉,今天有急事走不开。」
紧接着他又发来一条:「今天台风雨,你没去吧。」
字句铺平直述,标点符号也是句号,没有一丝疑问。似乎笃定了像这样的暴风雨天,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贸然出门,更不会因为一个约定就站在外面任风吹雨打,等不到人自然会离开。
许柚在宋祈年心里,应该就是算有点脑子的人。
可惜,她显然没什么脑子。
许柚扫开手机屏幕上的雨水,第一次没有回复他的所问,而是一顿一顿地打字:「为什么没来。」
那边宋祈年沉默了数秒后,发来:「你去了?」
许柚原本压抑着的愤怒和委屈,在看到那三个字时,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她眼眶发红,抬起手打字想要告诉宋祈年,自己去了而且还没等到他,很生气很难过。
可“去了”二字还没发出去,对面先弹出来一句话。
「因为私事,不方便说。」
「你去了?」
许柚打字的力气突然消失了,“私事”两个字过于刺眼,像是在透过屏幕提醒她:
你越界了。
第4章 凉薄
那晚,许柚第一次没有回复宋祈年的消息。
许宴去京北上大学了,许家只有许柚和保姆张妈。
她淋着雨回去之后,张妈看她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急得团团打转。又是姜汤,又是感冒药,生怕许柚在开学前夕感冒了。
往往事与愿违,许柚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她浑身都像是在被碳烤一般,意识浑浑噩噩间,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哥哥许宴拿着初三期末考试第一名的成绩单回家,数理化全是满分。爸爸高兴地奖励他一套价值数万的飞机模型,妈妈笑着拍拍他的肩,夸儿子真棒,让他出门去跟朋友打球,玩游戏也可以,他开心就好。
许宴笑得恣意:“谢爸妈。”
说完,他将许柚搂在胳膊里,妹妹考得好比他自己考得好还要高兴,深邃好看的眼底满是欣慰,“爸妈,柚柚比我厉害,她数理化将近满分,英语147更是单科第一,政治历史单科也是第一。”
她今年才初二,但成绩上隐隐露出“文科天才”的势头。
政治历史几近满分,连不算是正经科目的地理也能将近满分,这很少有人能做到。
许柚被哥哥夸得脸红。
许父更高兴了,摸摸许柚的头,说周末带她去另一家历史博物馆,里面好多她喜欢欣赏的古字画。
许宴性格冷拽,笑得痞坏,但很宠妹妹,说周末给她买一套最漂亮的文物相册集。
“谢谢爸爸!”
“谢谢哥哥!”
许柚开心得不得了。
可是接下来一盆冷水便把她从头浇到底。
“还行吧。”许母脸色淡淡地点评一句,转头坐回沙发前,翻看公司的生意合同。
不知是合同哪里不如她意,许母皱了下眉,便一把合上文件夹,扔进了桌边的垃圾桶里。
连同一起扔掉的,还有许柚那张成绩单。
像这样的事情,许母做过许多回。
许宴和许父都拧着眉,父子俩都很不赞同许母这样的做法。
“月婷……”
“妈,你不可以这样……”
许柚愉悦的心情一跃而下,跌落谷底,她看着垃圾桶里的成绩单很不甘心,很不服气。
她知道许母为什么不满意。
她小声解释:“妈,我数理化也是将近满分的……”
“你都说了将近满分,不是跟你哥哥一样,的确是满分。”
“我英语考了147的。”
“你哥哥也是147。”许母平静道。
许柚咬着唇:“老师说,我政治历史地理很优秀,高中学文科肯定能很厉害——”
“有什么用?”许母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淡淡地反问一句。
她脸色严肃,又用那种失望、不满意的眼神看着许柚,“我一手创立许氏集团,不是想等我退休了就倒闭破产,也不是为了让你长大后跟你爸一样整天无所事事,研究那些古字画!”
“将来你跟你哥都要接管家里的生意,许氏集团不是你哥哥一个人的事情,你们两个高中学理,大学修金融,以后发展壮大许氏集团,这是我早就做好的计划。”
许父脸色晦暗,沉默不语。
许柚闻声,有些愤愤不平。
她想到爸爸带着她一点一点认识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时的渊博才学,还有他在大学课堂里的侃侃而谈,心里不平。
“爸爸是大学老师,不是无所事事。”她怯声辩驳说。
许母不与她争论,话题回到她的成绩单上,如同判官定罪一般,平静道:“可你数理化不是第一,这是事实。”
许柚蓦地红了眼眶。
可等她再想去跟许母辩驳时,眼前的景象如同黑色帷幕被人撕扯开来,又变了一副苍白悲怆的光景。
在她眼前的不是一直笑容温和的父亲,也不是一向严格要求的母亲。
而是两具盖着白布的冰冷尸体。
白布之下,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以后都听话,最听话,好不好……”
高烧不断的许柚一直梦呓着,枕头上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张妈在许家工作十几年了,以前许父忙大学的课,许母忙公司的事,许宴和许柚是她一手带大的。后来双亲离世,兄妹俩的生活起居也是她照顾。
怎么会不心疼?
她不停地更换毛巾在许柚额头敷着,用手拍着许柚的身子,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没事了,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小柚乖,爸爸妈妈不会怪你的,你是好孩子,是最孝顺最听话的乖孩子。”
可是张妈看着许柚现在这个样子,又多么想,她要是不这么听话就好了。
一直到后半夜,许柚的烧才降下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许柚病了三天才好全,头脑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问宋祈年,那天他到底为什么不来。
许柚性格不算温和,有时候还有些顽劣、放纵。但对于宋祈年,她一直都是算得上很乖,很听话,不会与他唱什么反调。
可这回许是因为高烧病了三天,也许是因为那个梦,心里不甘,还生气。
她执拗地要宋祈年给她一个说法。
可宋祈年却始终避而不谈,他看着气鼓鼓的许柚,轻挑眉梢,嘴角扯了一下,漫不经心:“真有私事走不开。”
“你生气的话,我给你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许柚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来。”
她纠结于他为什么没去,宋祈年似乎也同样有些好奇她到底去没去。
他问:“所以你去了吗?”
许柚心底有气,气他爽约,气他不说原因,她赌气撒了个谎:“没去!”
“嗯,那你是对的。”
宋祈年单肩靠在树上,头微垂,话说得云淡风轻:“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人,那样很傻。”
许柚眼睫颤了颤,心脏有一瞬间的滞疼。
她张开唇,还想继续问的时候,宋祈年眼底隐隐闪过一丝不耐。但他修养良好,耐心也足,从不会冷言冷语地拒绝别人,仍是唇角笑意淡淡地忍耐着。
只是那抹笑很冷,带着敷衍。
宋祈年看着她久不说话,好脾气地笑着问,声音听上去倦懒带着点温柔:“还想问什么?”
他总是这般。
在不经意间展示出半点温柔和耐心,少年唇角微扬,笑意漫不经心里还透着一抹凉薄,却足以引得旁人心甘情愿地沉沦,情愿就这么相信他,被他蛊惑。
然而下一瞬,等还想继续沉浸在其中时,便会被宋祈年眼底的冷漠和戏谑给击碎,那时才恍惚着醒悟过来,这人是没有心的。
他演给你看,把你当个小丑一样看着玩儿。
许柚又何曾不知。
她比淮城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熟悉宋祈年。
可她也比任何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去沉沦。
因为许柚这条命,早就跟宋祈年这个人割舍不开了。
那天许柚没再问什么话,她心里带着一点委屈和怨怼,磨挲了下左手的疤痕后,转身离开。
于是便有了第二天,她一时冲动就在广播站里叫板的事情。
明明当时有很多话可以说,她大可以直白地在广播里问:为什么那天不来?
也可以开门见山地威胁:宋祈年,你是男人就说出原因,不能因为我一直听你话就敷衍我。
可站在话筒前的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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