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戴着一个草帽,两只脚上踩着胶靴,一直拉到大腿根,手上还拎着一个木桶, 里面的水跟搅棍似的, 稀里哗啦地往外溅。
吴元海被溅得一脸水,伸手抹了下, “跳跳跳,晚上我给你煎油锅里,我看你还跳不跳。”
“吴叔。”许柚喊了一声。
老头站在原地愣了愣,没转身,笑着摇了下头,“老喽老喽,耳背喽。”
许柚往前一步,“吴叔,是我。”
老头手里的桶“咚”地一下掉在地上,里面的一条大鱼蹦了出来,在地上扭来扭去。吴元海弓着背回头,看见许柚那一刻,皱纹的眼角褶了褶,有笑,也有生气。
“吴叔……”
“死丫头!”老头到处找一圈棍子,没找着,随手抄起一根扫把就要往许柚身上来一下,“你还晓得回来,去去去,我不认识你,走走走。”
许柚拿下扫帚,装模作样地扫两下地,“吴叔,我来帮你扫。”
老头哼一声,“你是谁啊,跑到我家来扫地,我不招待你。”
“我啊,”许柚知道老头这是心里还有气,也不逆着他,顺着说话,“我是您家小仆,是您家的园丁,来蹭饭。”
“蹭饭?”吴元海手靠在背后,“你想得美啊,还给你蹭饭。”
吴元海往单元楼走,许柚跟在后面,突然想起自己还买了些补品,刚刚提着手累就放在花坛上,又跑回去拿。
吴元海见她往回跑,以为她要走,在后面急得拍大腿,“回来!这不是要给你做鲫鱼豆腐汤吗!怎么还说不得两句!”
许柚笑着跑回来,举起补品,“吴叔,我没走,这不是去给你拿礼物嘛。”
吴元海哼哼两声,背着手继续上楼,腰杆都挺直了,遇到邻居问他这是谁。他还没说话,许柚立马跑上前,勾住老头的手臂,笑着向邻居问了个好,然后说:“干女儿。”
邻居笑着夸孝顺。
吴元海春风满面地说“哪里哪里”,一边神气轰轰地开门,生怕别人不知道。
吴元海的鲫鱼豆腐汤,那就是外面的餐厅都比不上。
许柚猫一样的胃口都喝了整整一大碗。
“吴叔,”她舀一口汤,“你这两年是不是偷偷修炼了厨艺啊,汤比之前还好喝呢。”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听了黄梅戏,吴元海嘴里哼着“春风得意马蹄疾”,黄梅戏腔哼出来还挺有韵味,听到许柚问话,接着用戏腔回:“老夫两年来啊——厨艺精进呐啊——奈何有人不归来啊——”
许柚:“……”
看来她吴叔心里还有着气,在用戏腔训她呢。
“吴叔您这黄梅戏腔唱的还怪不错嘛,有空也教教我呗,”许柚装乖讨巧,“我听着也想学。”
吴元海拿筷子头敲了下她,“你这嘴就哄人哄得紧,还学黄梅戏。真当你吴叔我退休了就痴呆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葫芦,别说你,就是你哥我都猜个八九不离十。说吧,你这回除了来看看我,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事儿呢。”
许柚喝汤的勺子不上不下地顿在空中,半晌,才道:“我下学期要出国留学了,估摸着很久才回来。”
“是很久都不回来吧。”吴元海到底是几十岁的人了,不至于一个二十岁小姑娘的心思还猜不出。
他的反应不大,像是早就猜到,“你吴叔我又不是老古董,好歹是一中这么多年的老教师了,不至于一个留学的决定都不理解。你尽管放心去留学,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用顾虑别人。你这些年啊,就是太顾虑着别人,差点丢了自己。说心里话,小柚,如果要是真的问起来谁最支持你,”吴元海咪了一口小酒,颇有些感慨,“一定是你吴叔。”
许柚忍住倏然涌上来的泪意,“我就知道,吴叔最疼我的。”
吴元海:“少说些不中用的话,年夜饭在不在我这吃,不管吃不吃,让你哥给我买几瓶好酒来,这蜂蜜酒没味儿。”
“当然,等我哥回来了,我跟他到您这来过年。”
“这还差不多,”吴元海又倒了几杯酒尝着,“说吧,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
许柚搅拌汤底的勺子一停,眼神稍显不自然,“我听王黎说,宋祈年在保送名额出来前转学了……”
吴元海脸一黑,酒盅重重地搁在桌上。
“提到这臭小子,我就来气。”
吴元海是淮城一中的老教师了,早些年还不是重点班的班主任,只是一个数学老师。后来有一年,一个女生高一时进了冲刺班,但成绩跟不上一差再差,于是压力太大要退学,就在她班主任、校领导、家长朋友各方批评时,吴元海一个人把女生挡在背后,说把这个女生转到他班上,他来教。三年下来,这个女生都在吴元海的普通班,可却也是淮城时隔一两年后再次考出来的省理科状元。
从那之后,吴元海的教学方式被学校重视起来。“不能死学,更不能学死”这八个大字贯穿在吴元海的整个教学生涯中,淮城一中的状元可能做不到届届连续,但总能三年出俩。
而宋祈年将是吴元海退休前教出的最后一个状元。
他却突然转学了。
那一年的理科状元,落在了隔壁的实验中学。
“我现在想想都气不顺,这小子怎么劝都不听,都在那节骨眼儿上了,非要转学。”吴元海气得一口闷了酒,龇牙咧嘴的,“还一个劲儿追问我你是不是转去京北了。”
当时许宴是签了最高保密协议的,吴元海并不知道许柚转去了哪儿,加上那会儿被宋祈年气得不轻,拉这个脸闭口不答。
宋祈年也没办法,只能在离开前给了吴元海一封信。
那是他身上还穿着淮城一中的白衬校服,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停了下来,转过头,眼神真诚地向吴元海鞠了一躬,“老师,如果您知道许柚的消息,请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谢谢。”
少年第一次向吴元海弯腰,虔诚而乞求。
那封信——
吴元海眯着眼想,他还留着。
-
从小区出来的时候,许柚仍觉得她吴叔奇奇怪怪的,说话只说了一半。
意犹未尽又戛然而止,总觉得瞒了什么事情不告诉她。
许柚站在小区门口准备联系李叔来接她,突然看见街对面站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等了她很久。
绿灯亮起,那人从对面走过来,她看起来稍许局促,脸色也比之前苍白一些,“许柚,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方便吗?”
这是她找自己的第二次了。
如果拒绝,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许柚抿唇,思忖会儿,点头,“好。”
稍后。
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里。
许柚和林笙坐在桌子的两边,桌上摆着咖啡,气氛僵滞得像一团怎么搅都搅不开的浆糊。
良久,林笙才起了个头,“我跟阿祈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许柚抬眼,有些诧异。
林笙搅拌着咖啡,越难以启齿搅拌地越用力,妄图搅开这团僵滞不下的氛围,“很多人都误会了我跟阿祈的关系,说我们早恋,不清不楚,有一腿,什么难听的话都传过。我跟阿祈一直没有出来解释是因为,这件事不光彩,也涉及到阿祈一直隐瞒的身份,还有我的身世。”
说到这,林笙看了眼许柚。
女孩儿眼神清澈,礼貌又疏离,没有半点不耐。
她才继续说下去,自嘲说:“我其实是林家的养女。”
“——阿祈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咖啡馆门开开关关,门柄上的风铃叮铃响着,服务员有条不紊地端着饮品上桌,透明玻璃窗外的车流又堵上了。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发展着。
一窗之隔,许柚坐在靠里。
她表情略茫然地看着林笙,大脑一片空白,久久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诧,不知所措,难以置信,重重复杂的情绪交织,都让她觉得林笙在说谎,在开玩笑,可仔细回想却又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
“她成绩好长得好有什么用,你们不知道吗,她比我们大三岁啊。”
“林笙啊,一中的病秧子,她初中就休学过好几回,天天跟个痨病鬼一样咳个不停,我都怕她得了什么病。”
“林笙?剩女一个。”
许柚最早听说林笙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有几个男生骂她是剩女,给正在路过的江楠听见了。江楠脾气是个爆的,遇见诋毁女孩儿的更爆,撸起袖子就怼了回去,骂那群男生是文盲,骂他们是口轻溃疡了吧一个个嘴那么臭,还骂他们小心一个两个没成年就比棉花还软!
那群男生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脸红又怼不出声。
许柚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没想过林笙和宋祈年是这样的关系。
那瞬,她竟然觉得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原来如此,宋祈年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别人而不是她。
果然如此,宋祈年天生就是一个凉薄者。
之前林笙和宋祈年都告诉过她,说他在意的是她。许柚一直不相信,因为她觉得宋祈年对林笙就是不一样,他就是喜欢林笙。他有感情,会温柔待人,他也有一颗平常心,只是那颗心只对林笙表现。而今天,她才发现,宋祈年竟然真的是一个天生就没有心的人。所以,即便两个人之间没有林笙,他们还是会像原来的走向,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林笙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的原因而已。
许柚沉浸在思虑中时,林笙一句话猛地将她拉回现实。
“A9联盟前的那晚,真的很抱歉。”
林笙轻眨的眼里写满愧疚,“我知道,我这声道歉太迟,但我还是想说一声。对不起,阿祈失约是我连累了他,一切都是因为我。”
A9联盟前的那晚,下着暴雨。
林笙在去找宋祈年的路上遇到宋淮的人。
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站在首位,身后站着十几个保镖,浑身凛冽的气息令人望而却步。
后来林笙才知晓,那位便是宋淮的左膀右臂——宋家管家。
管家动作利落,说话毫无起伏,“林笙小姐,您一再跟少爷牵扯过多,先生很不悦。请您尽快离开淮城,别逼我们动手。”
宋家希望林笙滚出淮城,从此消失在淮城,更消失在宋祈年的眼里。她是付薇的贱种,如此低贱的身份,怎么能与宋家继承人一再牵扯,更别提一开始宋祈年为了林笙来到淮城这件事,就已经让宋淮足够生气。
林笙握拳不肯,“我马上就要高考了。”
言下之意是,走也得让她考完试。
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再拖下去,明年又会变成二十二岁,她不想总是成为别人眼里的异类。那种被人孤立,被人用异样眼光看待,被人言语霸凌的感受,你们体会过吗?
她却已经体会了这么多年。
管家却是直接派了车,要将她送走。
推搡间,林笙情绪波动发了病,身上唯一的药不知道被谁一早踩烂,深陷在泥泞中。管家见势头不对,将林笙送到了医院,等病情稳定过后,依旧要将她强行送走。
挣扎间,林笙才拨打了宋祈年的电话。
如果知道那个电话会引起之后所有发生的事情,她绝对不会打。
可是她没有办法。
付薇为了事业抛弃她和爸爸,而爸爸也在她七岁那年意外去世,她是一个孤儿。即便回来被林家收养,也不过活的像个畜牲,这些年她什么东西都不争,都不抢,只想好好读书,高考上个大学,可为什么就那么得艰难。
听完林笙所有的解释之后,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许柚只知道马路上堵着的车流已经散开了,桌前的咖啡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林笙念及往事,哽咽着,“许柚,阿祈几次失约都是因为我,台风那天也是因为我发病阿祈送我去医院,路煜当时骗他校门口没有人,才会不去找你的。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就是想你跟阿祈把误会弄清楚,不要再耽误下去,也不要再错过。”
声响渐消,万籁俱寂。
直到隔壁桌的客人不小心碰倒了杯盏,听到人心里和耳朵里,清脆似警钟。
许柚从始至终垂着眸,指尖转着杯子,良久才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抬眼,情绪平淡如水,声音温吞而坚定,再无回头的可能:“但我跟宋祈年已经过去了。”
她心灰意冷,并不单单只是因为宋祈年失约这件事。
而是觉得,好像从头到尾,他们都很不合适,都是她一厢情愿。即便她努力靠近,拼命挽留也无力回天。不管怎么做,不管发生什么,从始至终他们都不会有好结果,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们,从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就是一个错误。
这样一段关系,毫无意义。
所以许柚才会在听到这些解释以后,没有什么波动。
要说有感触,也仅仅是对过去的一种释怀,而不是对这段感情的重燃希望。
对于现在的许柚来说,过了那个青涩懵懂的年纪,暗恋不会再有第二段。喜欢和爱情这种东西,在成年人世界里,也从来不是必需品。
看着林笙啜泣的神情,许柚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我跟宋祈年这样是我们之间不合适,跟你关系并不大,你不用那么愧疚,这些事已经过去了。”
话毕,她起身,“以后就当不认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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