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钟楼顶端,那时满山青绿,正是早秋天气,钟楼建在牧山最西的那座山之巅,遥遥远望四面峰峦,俯瞰牧山宗萧疏颓败的屋舍,仰起头,还能望见最高那座山上渐渐西沉的红日。
“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突兀地开口,不再夹枪带棒。
她一向漫不经心,除了她自己的痛快,其他全不放在心上,偶尔挤出一点心神,要么去反抗,要么去享乐,以前的散漫是真的,那一刻的散漫却很假,有一点为他高兴,还有很多沮丧,拼命藏起来,装作不在意。
他没接话,好像对她爱搭不理,可她反倒松一口气,顺理成章地缄默了。
萧萧疏风吹过,他抬起手,拂过她被长风吹得张牙舞爪纷飞的头发,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什么也没说。
曲砚浓头一回觉得和卫朝荣待在一起,既让人沉溺,又让人想躲避,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从漆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钟楼立于山巅,向下是幽邃山谷,卫朝荣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来拉她,可曲砚浓轻轻一抬手,擦过他手背,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她不想让人拉住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她,从山峦之巅一跃而下,只因她觉得坐在那里,心里闷闷的,不痛快。
千丈峰峦对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一场惊险的冲刺,她脚步轻盈地落地,仰起头,望向青峰之巅,遥遥矗立的钟楼上,依稀可辨的英挺身影。
“我走了——”她扬声说,又快活起来,轻曼的语句在空寂的山谷一圈一圈回荡,八方六合都是她的絮语,神采飞扬,“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做闷葫芦了,至少让这里有点声音吧?”
这无疑是迟来的挑衅,和嫉妒酸涩无关,每个字都带着欲擒故纵的暧昧,她习以为常又饱含期待地等着卫朝荣冷冽干脆的回应。
可这回她等了一会儿,卫朝荣一直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站在钟楼上,久久凝望她,英挺高大的身影在云气里几分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满眼晴光,唯独他垂下的面容晦暗孤寂。
这又是做什么……
她心弦轻轻地颤,在谷底站了好一会儿,和他遥遥地对视,过了很久才回过身,逼自己蹑影追风,不回头地飞远。
飞出牧山前,她忽然听见身后悠远的钟声。
“铛——”
山头的松针微微颤抖,声浪如潮,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她蓦然回过头。
远山钟楼,那道熟悉的英挺身影以刀作杵,刀在鞘中,高高扬起,重重击在钟身。
“铛——”
她灵光一闪,几乎是宿命般轻易理解他看似荒诞的举止里的意味:她让他下次让这里有点声音,说他是个闷葫芦,他没抗议,也没严词反驳,不声不响,敲响了黄钟,让整座牧山都有了声响。
——声音是有了,可却不是她说的那种。
沉默的针锋相对,干脆利落。
曲砚浓不觉笑了起来。
叫他多说点话,当真就这么难吗?
可他这么回应,她倒不生气,隔着群山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铛——”钟声在她身后回荡,送她远走,满山青绿呼和,直到她走得很远、很远,回了魔域,在碧峡激荡的流水声里,仍觉钟声还在耳边,不曾远离。
三声钟,刻入她心魂。
“牧山钟确实可以听一听。”曲砚浓语气轻淡地说,“玄音不玄音、道心不道心,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钟声清净,值得一听。”
上清宗弟子所推崇的能修持道心的玄音,其实不过是因为钟声里有一点道韵,每个修士都有自己所感悟的道,而化神修士的道韵尤其深厚,对于普通修士来说,接触得越多,当然获益越大。
数百年前,她故地重游,在牧山钟上放了一段道韵。
英婸隐约猜出“檀潋”的身份,哪怕心中有再多不认同,终究是按捺下去了。
可英婸没有说话,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嘲。
众人一起转过头。
“英师妹,许久不见,你身边的朋友,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了。”一个身姿窈窕、身披霓裳的纤弱美人倚在门边,目光炯炯,虽然叫着英婸,可目光却落在曲砚浓的身上,“就算再怎么不懂道心,至少也该心存敬畏,而不是存心诋毁。”
纤弱美人一开口,才让人知道这其实是个男生女相的男修,语调古怪。
曲砚浓收回目光。
她没什么意趣,连余光也欠奉。
“公孙师兄,这几位是收到邀约函的客人。”英婸被嘲弄了,并不生气,给对方介绍,“这位是檀潋道友,檀道友拿的邀约函是发给知妄宫的。”
她不说“檀潋”这个名字还好,被公孙师兄听到这两个字,原本懒散的神态立刻收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向曲砚浓,微微皱眉。
原来这个就是徐箜怀大司主不惜动用神品传讯符公告全域同门的那个……令明镜台满是红线的,绝世大魔头?
第96章 雪顶听钟(三)
要说上清宗当前最引人热议的事, 当属几日前来自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的神品传讯符。
上清宗弟子大多都猜测自家宗门藏着这种品阶功用极强的符箓,但除了少数地位显要的长老,很少有人见识过, 因此这种猜测便像是风里飘萍,一吹就散了。
徐箜怀的一纸告诫, 令无数原本无缘得见神品符箓功用的同门开了眼。
原来神品符箓的威力能影响到大半个玄霖域,原来神品传讯符并不需要对方手持对应的符箓或法宝, 无需任何媒介。
徐箜怀的传讯对象是上清宗各处驻地的司事,那一日公孙师兄手捧道书,像个寻常牧山阁弟子一般坐进蒲团, 正打算重读一卷黄庭, 手指刚拈上纸页,就听见耳畔一声轻响。
“叮!”
活像是有谁拿铃铛在他耳边摇了一下,听得明明白白,他悚然一惊,问过周围弟子, 没有一个和他一样听见了这声响。
等他霍然起身,打算揪出那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却见手边的符纸印出一片模糊字迹: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 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 凡有同门见之, 须审慎盘查。”
落款是, 獬豸堂徐箜怀。
宗门授予的司事玉环嗡嗡地响动,与符纸相应和, 证明这一纸文书的可靠。
公孙师兄,一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在牧山阁长老们恋栈上清宗、不愿回牧山的情况下,成为牧山司事的元婴修士,对着这一纸告诫,陷入深深的沉思。
人的名,树的影,玄霖域没人不认得徐箜怀,谁都知道獬豸堂大司主铁面狠手,从来只有五域恶徒对徐箜怀闻风丧胆的份,还没听说过有谁能让徐箜怀又忌惮又束手无策的。
这个叫“檀潋”的女修,怕不是个狡诈狠辣、心思极深的大魔头吧?
公孙罗特意用传讯符和附近相熟的同门互通消息,把这事翻来覆去地议论个遍,恨不得扒出“檀潋”的祖宗十八代,好好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妖孽,能让大司主不惜代价地示警全域警惕。
与此同时,在最常见的“宿敌说”之外,还存在着一些外门斜道的流派,比如说“因爱生恨说”“助她扬名说”,每一个都能自圆其说,可就是没人知道檀潋究竟是谁。
公孙罗把这奇事翻来覆去一论到耳朵生了茧子,一转眼就抛到一边,从未想过这则大手笔的告诫内容,居然会降临在他自己的身上。
“知妄宫来客?”公孙罗重复了一遍,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女修,大司主的传讯符里可没提这事啊?
英婸看上去性格粗放豪迈,其实心思缜密,一看公孙罗的反应就觉得不对劲,以公孙罗长袖善舞的脾气,听说檀潋来自知妄宫,早该热络地上去招待了,毕竟公孙罗只是对她阴阳怪气,却和有利可图的远来客没有仇。
难道“檀潋”的身份被发现了?
“公孙师兄可别高兴坏了,怎么连招呼客人都忘了?”英婸一抬手,看似不经意,实则隐隐隔开了公孙罗的视线,越俎代庖,对着曲砚浓一行人作出邀请的手势,笑眯眯地说,“让檀道友见笑了,公孙师兄向来仰慕曲仙君威名,听说檀道友来自知妄宫,一时忘了形——几位道友里面请。”
英婸和公孙罗的关系不佳,倘若“檀潋”真是她所猜测的那位,她并不愿意让公孙罗近水楼台先得月,索性先让公孙罗“高兴坏了”。
这一抬手、一开口的官司,懵懂如申少扬还茫然未觉,只有富泱满肚子心眼子,隐约听出来一点头绪。
曲砚浓从公孙罗眼里瞥见的思索并非带着善意,超然如她,也生出几分好奇——她易容后的容貌并不与任何人重合,公孙罗第一次见这张脸,怎么会有警惕?
她脸上写明了“恶人”两个字吗?
“慢着——”公孙罗见到英婸的举动,猜得出后者的想法,心里暗恼,拖着嗓音,“英师妹,訾议会期间,所有来客都要三问九查方能进入阁中,岂能如此随便?”
英婸毕竟不是牧山阁的弟子,在牧山的地界,公孙罗用规矩来拿捏,她还真没办法,脚步一顿,“我怎么不曾听说连参加訾议会的贵客也要三问九查?”
虽说上清宗规矩森严,但底下弟子也各有各的办法,谁还不会审时度势了?
对于普通修士按规矩反复核查,对于能拿到訾议会邀约函、在五域拥有一定地位和影响力的来客,自然要适当遗忘些规矩,否则惹恼了客人,到獬豸堂去告状,又或是回了原本的界域大肆宣扬上清宗傲慢欺客,吃亏的不还是他们这些接待者吗?
公孙罗皮笑肉不笑,“本也没那么严格的,但獬豸堂最近查得严,为了贵客的安危考虑,还是按规矩来的好。”
在上清宗,“獬豸堂”三个字一出,什么严苛诡异的规矩都有了解释,完全让人没有反驳的欲望,因为不管怎么反驳都无用。
英婸听公孙罗搬出獬豸堂的名号,就知道这事是没得商量了,皱起眉——如果公孙罗不知从哪得知了“檀潋”的真实身份,怎么可能刻意刁难?
毕竟是互不对付的老同门,英婸最了解公孙罗的性格,这人看上去阴阳怪气易得罪人,其实心里有杆秤,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算得明明白白,绝不可能因为“檀潋”是英婸带回来的就迁怒。
更何况……“檀潋”的真实身份,放眼五域,有谁是得罪得起的吗?
既然不是知道“檀潋”的身份,那公孙罗平白无故刻意刁难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还要三问九查?”申少扬倒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在子规渡的盘查已让他留下了阴影,现在听说到了牧山还要查,简直欲哭无泪,口无遮拦,“你们上清宗到底从哪想出来这么多查查查啊?”
公孙罗笑得很虚假,“这也是没办法,本宗规矩就是比别家多一些。”
曲砚浓哪有那么多功夫去应付这些别有用心的盘查,她一抬眼,自己觉得言语很平缓,其实语调冷冰冰的,“其他人也是三问九查才进门的?”
公孙罗笑容一顿。
“檀潋”不是第一批到牧山参加訾议会的客人,之前公孙罗接待贵客自然不会三问九查,现在大司主只是要求留意“檀潋”,在此人尚未犯下罪过之前,她仍然是上清宗的贵客,假如她问过其他人,得知自己被针对了,闹到獬豸堂去,“刻意刁难”“看人下菜碟”这个帽子只能他自己戴。
“才刚收到的消息,之前还没来得及三问九查,如今已安排好补查了。”公孙罗脑子一转就想出了说法,“几位正好赶上,干脆就先查了,也省了之后补查麻烦。”
大不了回头就安排牧山阁弟子挨户补查那些已经住下的客人,查得敷衍了事些,多赔罪就是。
上清宗规矩严苛是五域皆知的事情,这一路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公孙罗在这里说得煞有介事,让包括祝灵犀这个上清宗精英弟子在内的几人都信了真有这回事。
曲砚浓只觉得烦。
在子规渡时,她随手就把邀约函撕了,转头就要去长风域,可牧山不一样,牧山有她的过去。
“没有三问九查,就不能进你牧山的门?”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公孙罗,语调冷淡,“上清宗的架子这么大,是随谁都一样,来者都平等吗?”
从忘川石里望见卫朝荣的倒影又眼看着触手崩解后,她身上便少了那种漫不经心的云淡风轻,望之冷厉如寒刃,此刻冷了神容,明明没做出怒目姿态,却像刀锋架在人脖子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哪里像个好人的样子?
公孙罗心中暗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更觉徐箜怀的告诫有道理了,勉强提起客套的笑容,“道友说的不错,本宗确实一视同仁,规矩大过天,虽说道友是知妄宫来客,但也不能破例——就算真要有例外,也只能是曲仙君她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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