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枕玉一板一眼,“是真的。”
事实证明,夏枕玉果然更了解她自己。
第98章 雪顶听钟(五)
“你们都是化神修士, 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祝灵犀问。
曲砚浓回头朝她别样地笑了一下。
祝灵犀很不舒服地抿起唇,在这漫不经意的一笑里含着懒于解说的包容,好像她问出了什么愚蠢的问题一样, 但她很快又明白自己的问题确实很傻,如果道心劫有解决的办法, 难道这些化神修士还会放着不用吗?
“季颂危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夏枕玉应该是有办法的。”曲砚浓微妙一笑后, 却又说。
祝灵犀疑惑地看向她。
如果夏祖师真的有办法解决道心劫,又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比起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的夏枕玉,比起失却本心沉溺于敛财的季颂危, 曲砚浓看起来才像是那个一直都有办法应对道心劫的人。
“夏枕玉最初一年只有一天会陷入神志不清。”曲砚浓蹲在冰面上, 这种不顾形象的动作由她做出,横刀跃马之余,又有曼丽缱绻,她却一点不在乎,掰着指头算, “若是能提前醒来一次,就会少一天;安安稳稳等到时间醒来,不增不减;倘若在神志不清时受了刺激,或是遇到明显无法由认知中的实力所解决的危机,她就会短暂清醒脱身, 又在安全后立刻陷入新的疯癫,往后每一年的神志不清时间再加七天。”
清醒, 疯癫, 清醒, 疯癫……
过程无人问津,也没有人在乎过去一千年里到底时如何发展的, 只要看结果,到如今,夏枕玉一年到头也清醒不了几天。
“我以前就问过她,要不要帮忙把她绑起来。”曲砚浓说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味,充满遗憾,“反正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修为都不太高,就连上清宗随便出个长老都能把她困住,熬过那几天就好了。”
祝灵犀充满震撼地镇住了。
毫无疑问,她能理解夏祖师一定会拒绝的,一个对自己道心还有追求的修士就会拒绝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
夏枕玉可是凭借自身修行成为化神的上清宗修士,让她屈服于道心劫,什么反抗都不做,直接放弃挣扎,那和让她放弃道途有什么区别?
“真可惜。”曲砚浓语气淡淡的,“她是有得选的。”
祝灵犀不说话。
她有点理解“道心劫”的含义了,对旁人来说也许不痛不痒,但对于那人本身就是绕不开的劫。
她想,其实曲仙君大概也是明白的,但曲仙君偏要不明白。
曲仙君有最拧的性子。
“那长亭呢?”祝灵犀问。
曲砚浓眼里的光芒忽明忽昧,俶尔微笑,“是一只养不熟的畜生,在上清宗待得再久,也早晚有一天要离开。”
祝灵犀竟然收了声,直觉不敢往下问,她总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味,好像不完全在说“长亭”。
曲砚浓朝她微微一笑,充满无可违逆的意味,“你可以回去了。”
祝灵犀不作声,顺服地转身,踏着细碎的轻浪,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湖上。
曲砚浓望着那道背影消失,过了一会儿,她缓缓伸出手,望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问得很奇怪,“你还记得这里吧?”
须臾后,漆黑的触手从灵识戒里探出,在她掌心轻轻扣了扣。
万里之遥的冥渊下,卫朝荣的唇因剧痛而苍白,仿佛这具躯体并非虚妄。
但他却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紧紧盯着她。
他当然记得。
他们在那里拥有过彼此的第一次。
*
牧山阁的一隅,气氛安静到极致。
申少扬站在角落里,受到周遭紧张氛围的影响,连呼吸都放缓了。
“这个山河盘……倒是很有意思。”负责评估法宝的上清宗修士对着桌上的山河盘沉吟了许久,慢慢地说,“虽说对普通修士用处不大,但对大宗门就很有意义了。”
施湛卢提着一口气,喜形于色,这是他制成山河盘后得到的最好的评价,上清宗他是来对了!
但这一关还远远没到过去的时候,他忐忑不安地望着还在思索的修士。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这个山河盘是真的。”对方说,“毕竟,总不能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我们就相信,我们也要先验证一番。”
施湛卢紧张地喉咙发干,“你、你们打算怎么验证?”
上清宗修士沉吟了半晌,在施湛卢紧张之极的注视下抬手,招了招一旁的小修士,“本宗也有一些探测地脉的手段,前不久重开牧山阁,特地绘制了牧山周边地脉的情况,与山河盘对照一下便是。”
施湛卢捏紧了衣摆。
如果山河盘不曾被茶水打散,他一定不会紧张,但现在山河盘上的图像是檀潋绘制的!
就算檀潋来头不小,真的了解五域地脉,可五域地脉是会变的,尤其是他们来牧山的路上还有一场灵流紊乱,昭示着玄霖域地脉浮动。牧山阁重开是近几年的事,他们掌握的地脉图是最新的,和檀潋所知道的应当不一样。
他介绍山河盘时,可是说过山河盘能自动感应地脉变化,万一这些牧山阁修士一对图像发现对不上,他一定会被当作骗子的。
早知道……他就不心存侥幸了。
施湛卢的心一片冰冷。
为了一次侥幸,他搭上了身为炼宝师的名誉——其实当时直接离去,回望舒域重制山河盘,不过也就是等三年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呢?
“……山河盘上的图像,似乎有几处对不上。”他听见评估的修士比对着图像,零星的言语传来,心里满是绝望。
“看起来,施道友当真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法宝。”
他就知道瞒不过……
嗯?等等?
施湛卢猛然抬起头,望见上清宗修士微笑的脸,亲切得一点不像是在嘲讽,“这份地脉图是几年前绘制的,这几年里也有几次变化,与当下的地脉走向并不完全契合。我把图拿出来,其实不过是想对比一下大致方向。”
“对比下来,施道友的这张山河盘应当是吻合的,就连那些不一致的地方,也和我印象中灵流紊乱后的迹象相符。”上清宗修士说,“恭喜施道友,等到这份山河盘摆上訾议会,一定会在五域扬名的。”
施湛卢茫然地眨着眼,像是没听明白对方的话:檀潋随手画出的地脉走向,和上清宗近些年勘探的地脉走向基本吻合,甚至还比上清宗的地脉图更精确?
他一时间惊恐到呼吸困难——对五域地脉了解到这种程度,已不是背靠大势力大宗门、背景深厚所能解释得了的。
檀潋到底是什么人?
施湛卢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三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在五域举足轻重,那些早已成名、跺跺脚能让八方颤抖的强者英豪在这三个人面前就像是不起眼的尘埃,匍匐到泥里也无人在意。
不会是季颂危,施湛卢就是从望舒域来的,钱串子还在四方盟捣鼓生意经,不会有闲心来玄霖域做客。
那么,是夏枕玉还是……曲砚浓?
光是想到后一个名字,施湛卢的手就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疯狂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是曲砚浓。
明明曾经身为魔修,却亲手灭了魔门传承,让当年所有的魔修非死即废的曲仙君,传闻中深深厌憎魔修的曲仙君,不可能是她的。
如果檀潋是曲砚浓,那么他的伪装绝对瞒不过曾经是魔修的她,她会在照面的第一眼查探到他体内的魔气,然后不带一点犹疑地杀了这个魔修。
他甚至还在她面前说她对魔门赶尽杀绝。
施湛卢此刻心里再也没有一点闲心去为千年前的魔修打抱不平,他整颗心都沉浸在恐惧中,衷心祈祷曲砚浓成为仙修后,能学到仙修的大度宽容,原谅他无心的冒犯。
他衷心祈祷。
“施道友?”评估修士叫了施湛卢好几声,后者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山河盘塞进手里也没发觉。
“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走神?”评估修士嘟囔了一声,“这就是知名炼宝师的毛病吗?”
上清宗修士不再打量施湛卢,转而望向其余人,“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品鉴的吗?”
每个来到訾议会的宾客,都不是单纯来参加上清宗自娱自乐的訾议会,而是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借这里实现。
申少扬被上清宗修士盯着,下意识摇了摇头。
一连串的摇头里,谢绿绮站在最后面,慢慢摊开手,轻声说,“劳烦,请帮我看一看,这样东西能卖出什么价钱?”
申少扬好奇地看了一眼,谢绿绮手里摊着一枚翠绿的玉饰,雕成了一把七弦琴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精致。
上清宗修士没当回事,接过来摊在掌心里看了两眼,神色渐渐变了,惊愕中掺杂着惊恐,“这、这不会是……”
她说着,一把将玉饰塞回谢绿绮的手里,松了口气,活像是扔出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英婸皱着眉看了一眼,神色也染上了最深的惊愕,失声问,“这不会是你们绝弦谷谢闻铃祖师的琴典吧?你把这个拿出来卖?疯了吗?”
谢绿绮握拢了那枚玉饰,面对英婸和评估修士打量怪物的眼神,神色平静,“自七百年前仙君截断绝弦谷的传承,琴典就已是无用之物,卖了又如何?”
第99章 雪顶听钟(六)
牧山后的湖面上, 碎冰浮沉。
曲砚浓蹙着眉。
她把道心劫说给祝灵犀听,其实也是说给卫朝荣听,于是这一刻就能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 “之前在道心劫里越陷越深,淡忘了许多东西, 现在慢慢重拾,已经好了不少, 说不定再过些日子,我就能解开,到时候还真能成为传说中的道主。”
在她口中好像什么都很容易, 也什么都理所应当, 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命运格外眷顾她。
可卫朝荣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这么固执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前路在她眼里就变成一条通往彼方的狭路,永远也不会看向他方。无论旁人如何说, 她不听也不信,只会往前走。
他透过灵识戒望见冰浮水沉的湖面,不顾澎湃的魔气,放任思绪洄游。
“冥印在我这里。”触手写道。
曲砚浓微怔。
能见到卫朝荣就是惊喜,她完全想不起来冥印。
她垂下头望向漆黑的触手, 看见那一根根纤细坚冷的触手写下简短字句,“魔心。”
冥印是他魔心。
斩不断, 夺不走, 与他融为一体。
曾让她耿耿于怀的冥印下落, 抱持了经年的怀疑,最终确实落进他的手里, 和她再没了关系。
曲砚浓怔然许久,笑了一下,“送你了。”
卫朝荣于冥渊下挑眉。
他微微惊异,寒峭平静的神容也有波澜,“……什么?”
他还记得玄冥印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时她宁愿去死也绝不会放下玄冥印,绝不容许任何一枚落进除了她以外的人手里。若不是枭岳追得实在太紧,而他又用一路生死相随得到了一点信任,她甚至不可能将其中一枚交给他。
她那时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或许有温情与信任,可全都压不过她眼底的冷光,像困兽一样,凶戾而戒备,还有她自己永远不会承认的灰败。
她不够信任他,不能相信他会把冥印还给她,而他也确然没法承认她的怀疑是错的,他那时确实没抱着生还的希望,自然也不可能把冥印还给她。
他不愿见她为了玄冥印搭上她的命,于是自作主张,又或者是自作多情地骗了她,令她割舍了一枚冥印。
如果曲砚浓为这枚失落的冥印记恨他,卫朝荣也能理解。
如果她没有,领了他的一厢情愿,卫朝荣相信她也绝不会对这一枚冥印完全释怀,至少在他提起后,不会那么轻易地接受。
可她偏偏接受了。
曲砚浓未尝不曾为这一句惊讶。
她惊异于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容易,惊异于字字句句的真心实意,没有半个字懊恼。
“送你了。”她说。
这几个字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魅力,让她和他一同沉溺。
“可玄冥印不是你家的遗物么?”卫朝荣问。
其实落笔写到一半时,他已有些后悔了,但写到“你家”,遮掩已无意思,他仓促、匆匆地写完了后半句。
曲砚浓先是挑眉,尔后笑了起来,“原来你知道啊?”
卫朝荣未动。
他理应是不知道的,他也从未在她面前泄露过一点痕迹,他猜测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伤及她强烈到能灼伤任何人的骄傲,于是他犹豫着,退缩了,只留下沉默的追随。他藏得太好,以至于曲砚浓从不知道他知道。
玄冥印是曲家的遗物,准确来说是曲砚浓生父偶然得到的宝物,得到时不解来历,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只当作是个寻常藏品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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