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蓉看着她如今的模样,心境复杂。
在撕破脸后,她看见肖家人的脸就犯恶心。毫无疑问,她恨田姨婆,恨那个人渣侄子,却在雅梅这张脸时,恨意与怜意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竟能同时存在,绵绵不绝。
她叹了口气,往事不可追,今天她来也不是为了要叙旧,也不是为了要高高在上耀武扬威。
他们一家人如今生活安逸,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窝心事,对于她来说,早已是遗忘之境,不值得费心神回味咀嚼。
“进来坐坐……吗?”
雅梅察觉到肖蓉有话要说,挣扎许久后,怯生生佝着背向曾经最亲近的姨父姨妈发出邀请。
肖蓉“嗯”了一声,黎志兴跟在她身后。
两人从二手玻璃柜台与纸板招牌中间走进店铺。店内规模不大,面积大约三四平方,说是杂货铺却连最畅销的香烟酒水也没有,多半是没有搞到牌照,只能卖一些简单的劳保手套、鞋垫、矿泉水、铅笔、笔记本等等。
两人跟在雅梅后面,穿过一个陈列文具的货架,来到店铺后人工隔出的空间。
迎面是一张单人床。
床边的铁艺有些旧了,床垫右下角破了一个大洞,一看就是二手淘来的。
不过,被单被套却很干净,在这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小空间内,竟然能闻到阳光的气息。
床边有一个儿童书桌,台面整洁,做工精细,看起来就像是昨天才从家具厂买来的似的。上面摆着一副临摹字帖和一摞整齐的小学教材。
有趣的是,墙边还挂了一件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羊毛大衣与毛绒衫,像是刚熨过,肖蓉懂行,一眼看出价格不菲。
她又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室内。
除去墙边的两个柜子外,再无一物。
雅梅从柜子的间隙里取出一张折叠木桌,摆在床边的空地上,又从店外拿了两张塑料凳子。
“姨……”,她刚脱出口的称呼,迅速咽进喉咙,低头指着临时摆好的会客装置,解释道,“祖宅那边不敢住了,这里是去年租来的,条件差了些。”
肖蓉没有摆谱。
她坐在其中一张塑料矮凳上,先问:“萍萍还在学校?”
雅梅坐在床边,有些拘束:“对,今天周五嘛,等到下午放学我再关店去接她。”
确认孩子不在后,肖蓉决定直接跳过寒暄的部分,直言:“我听颖颖说,那天晚上是肖成磊干的,他说了很多……不太好的话。”
声音很温柔。
肖蓉尽量不用刺激性的语言。
没想到,雅梅却依旧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从肩膀、脖颈再到下巴,看上去害怕极了。
肖蓉注意到她的动作,
她迅速解释:“你别怕,我不是要和你计较什么,也不是别的意思。是颖颖回来后提醒了我,怕你和萍萍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我和你姨父想了想,打算帮你这个忙。”
雅梅抬起脸。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瞳仁在昏暗无光的室内,显得熠熠多彩。
那双杏眼在这些年历经苦难,又尝尽辛酸,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亮晶晶的眼神,这样属于她青少年时期的清澈眼神。
肖蓉从大衣内兜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她,解释道:“别着急拒绝……我看得出来你很爱萍萍,我相信无论未来你有多困难,你肯定都要送萍萍念书,这就当是给孩子的学费,不多,你放心。”
她提前猜测到雅梅的反应,给出了一个让雅梅无法拒绝的说辞。
果然,雅梅原本还在推辞的手停滞在空中。
作为肖雅梅,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欠恩情,这辈子她本就亏欠他们一家,不想像她那个跟着男人离家弃子,凄惨死在外面的母亲那样,做一条今朝生、明朝死的吸血虫。
可是,作为萍萍的母亲,她犹豫了。
孩子读书总是需要钱的。
肖蓉没有急着让她收下钱。
她继续说:“另外,我托了老同学的关系,替你在隔壁市找了一份工作。不是什么编制内的清闲好差事,是在民营货运公司做仓库后勤,会忙一些,但挣得也能比你现在多一些。”
讲到这里时,肖蓉察觉到雅梅抿紧的双唇,安慰道:“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货运公司仓库在新区,附近就有一家公办学校,转学的手续并不复杂,师资会比萍萍现在差一些,但孩子愿意学这些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肖成磊都不会再找到你们母女。”
肖蓉说完她要说的话。
她回过头,看向丈夫,挑眉。
黎志兴接收到信号。
他把从公安那边打听到的消息道出:“你放心,人现在还在派出所压着,寻仇滋事,恶意伤害,外加他又有前科,这回没个三五年是出不来的。”
“另外”,黎志兴补了一句刚才肖蓉没有提到的危险,“前日颖颖回家撞到了曾钧,听她说,曾钧的意思是曾鸿望这两年就要放出来了,他们家不是好相与的,你要为萍萍多考虑。”
雅梅心口一抽。
她当然知道曾家人是什么德行。
怪不得旁人,她只能怪自己当初心魔障目,明知不可为也要孤行,未曾想,选错夫婿就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绝对不能让萍萍再与那个家扯上关系!
雅梅想到此处,拳头紧紧捏住。
肖蓉把信封往雅梅怀里推了推。
“你可以考虑一下,毕竟要带孩子离开龙岗,换一个城市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当然愿意!”
雅梅忽然出声回答。
她眼里已然蓄满泪水:“只要萍萍能安全长大……离开……离开好啊!她就不会像我一样。”
肖蓉隐隐叹了口气。
她与黎志兴交换了一个眼神,双方眼里都是唏嘘。肖蓉见她当场答应,又从另一侧口袋中,拿出早早写好的联络人地址。
“刚好孩子这学期要结束了,这段时间就可以准备起来,这个人是我的老同学,她会帮你办好一切,她也离过婚,之前也是独自带着小孩,你们应该会有话题。”
雅梅双手接过,看着纸上熟悉的字体,笑中含泪:“谢谢,谢谢……”
办妥一切,肖蓉也没理由继续待下去。
她缓缓站起身,垂在身侧的手原本想要抬起来像从前那样拍拍雅梅的肩膀,最终还是放弃。
离开前,肖蓉回过头,向雅梅提醒:“保护好萍萍,最好到了隔壁市,去派出所那里换个名字和姓氏,你们都换。”
说完后,她向雅梅扯出一个淡到几乎察觉不见的微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你……多保重。”
肖蓉不在留念。
她和黎志兴头也不回离开了。
这一刻,他们夫妻和雅梅都清楚。
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相见,再相联。
两人在踏出杂货小卖部门槛时,突然听见内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双膝跪倒般。
紧随而来的,是带着哭腔的女声。
雅梅朝着门外,终于喊出了这辈子曾经最疼爱她的称呼:“姨妈,保重身体!”
肖蓉的脚步顿了一秒。
一阵寒风吹过,肖蓉忽感眼角微凉。
几分钟后,主路上的汽车发动。
另一侧,小巷内。
空荡荡的房间再也听不见门外的脚步声。
雅梅呆坐在地板,泣不成声。
她这一生太过糊涂,欠下太多恩情无以为报。
她想,如果有来世,如果人真的能有转生,那她一定要连带这辈子的亏欠,一并报还。
第104章 醋王
探亲回家的日子过得异常快。
等到黎今颖从落水后的感冒康复, 假期额度也开始告急。攒假时总觉得一周听起来很长,实际上绿皮卧铺赶路外加几个大懒觉,168个小时转瞬而逝, 转眼就只剩一半。
预想中的合家欢并没有维持多久。
黎今颖与父母见面的机会渐渐变少。
彼时,大陆还未加入WTO,从编制干部到民企员工, 每周无一例外得工作六天。想要双休?那得等到90年代去了!
况且,肖蓉和黎志兴还未退休。按照女干部的退休年纪,肖蓉还得等个五六年。至于黎志兴, 他在卫生医疗系统的表现太过两眼, 怕是等到黎今颖三十多岁时, 也不一定能从位置上下来。
前两日黎今颖到家时, 还能找机会见到抽时间陪她的父母,这几日几乎就只能在晚饭餐桌上见到肖蓉,黎志兴已经去隔壁市出差。
在剩下的几天休假里,黎今颖在聂浚北的坚持下,不得不乖乖躺床上养了两天病。两日后,她病情好转,总算能出门,迫不及待就带着聂浚北见了石龙飞、葛海珊他们两位好友。
地点又是胖虎炖大鹅。
吃得还是招牌菜。
还是几天前的那个包厢。
只不过这回, 接待人变了一个,成了葛海珊的父母,听说是和石龙飞家里人轮班上阵。
石龙飞的小腿伤得虽然不重, 但自从退役后, 他就为了赚钱忙前忙后, 这回是他母亲心疼他,非要他好好休养, 不许再去后厨弄锅弄铲。
听闻此事,黎今颖和石龙飞对视一眼。
两人作为爱意下的“强制休假受害者”,喜悦之中带着一丝怂劲,清闲之中带着一丝对忙碌的渴望,最终两人只能默默同时叹了口长气。
点完餐没多久,包厢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哎哟,早就听海珊说你要结婚了!”,葛大军端着大铁锅替他们包厢上菜,“未婚夫看上去不一般啊!沿海人吧?”
聂浚北站起来和他问好:“不算是地道的沿海人,小时候也在龙岗生活过。”
葛大军愣了愣,转头看向女儿。
父女默契度十足,几个眼神就看懂了。
——这是那个资本家小姐的孩子?
——你们以前学校里老被欺负的那个?
葛大军再次回头看向聂浚北时,总带着几分怜悯与心疼:“之前在龙岗吃了不少苦吧,现在好了,新时代需要知识分子……哎,龙岗现在比以前建设繁华多了,小黎你有没有带你未婚夫转一转啊?”
石龙飞在旁边搭腔:“她跟我一样,病得不轻!”,后半句话他咬字很重,间接表示了对强制休假的不满。
葛大军瞪了他一眼:“关你啥事!你妈可是和咱们交代了,这几日饭店就交给我们,你甭瞎想,你那手艺还是从我们这代人传下去的,倒不了!”
石龙飞点点头。
如今他上面的那代人都已经退休,经常来饭店帮忙,加上生意红火攒了不少钱,他身上的负担要比十多二十岁时少了很多。卷了十多年,现在突然卸下担子,他是真有些不习惯。
“小黎,你和你对象多吃点,离了龙岗可就吃不到这样实在的大硬菜咯!沿海的什么本帮菜、淮扬菜那都是不顶饿的玩意儿,看着漂亮,吃起来总是少了点吃肉的香气。你试试今天的鹅,农家养的,味道那叫一个地道!”
黎今颖笑着应下。
葛大军也不再打扰小辈们聚餐,转头就关上了包厢门,又出去厅堂忙活了。
开门的一瞬间,石龙飞仰起头朝门外看了好几眼,像是担心饭店离了他转不动似的。
“别看了”,一旁的葛海珊替他夹肉,小声道,“我妈昨天回家说,这几天店里流水不降反升呢,我的好大哥你赶紧吃饭,休息就好好休息嘛~”
对面两兄妹埋头说悄悄话。
这面,黎今颖也在和聂浚北咬耳朵。
她转头给聂浚北提起刚才的葛大军:“这个叔叔就是当年把我捡回来的救命恩人。”
聂浚北眉毛一挑。
他可没忘记当时在卫生院见到黎今颖时,那场面给彼时年幼的他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
一顿饭就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往事回忆中结束。
酒足饭饱之际,葛海珊突然提到。
“对了,雅梅姐今早来单位还了我衣服,她还帮我熨烫得整整齐齐,我妈还以为我拿到外面去洗了,香喷喷的,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洗衣粉。”
旁边的石龙飞顺着问:“那天那个抢孩子的犯罪分子是她哥哥?……以后她们怕是不好过。”
葛海珊摇摇头。
“今早我听雅梅姐的意思,她应该要带孩子离开龙岗,至于去哪里,我没多问。”
“那颖……今颖肯定知道嘛。”
石龙飞的亲密称呼都顶到了喉咙眼,在见到聂浚北似笑非笑的注视后,默默改口。
黎今颖听肖蓉说起了这件事。
但她没有盘问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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