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蓉想到记忆中小男孩的模样,发自内心笑道:“婉笙那么漂亮,老聂也生得威武俊俏,要是浚北长大,肯定比画报里的外国模特还帅。”
黎今颖笑得咧开嘴:“那肯定是啊!”
母女俩笑着笑着忽然四目相对。
倏然间,两人的笑意骤然凝固。
她们视线相接,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相同的意味——前提是他还活着。
*
西北某地。
风沙弥漫的戈壁滩外,有一处芦苇地。
一位身着蓝灰色工装服的男青年正在小路上疾跑,他跑得很急,脸上的眼镜都快挂不住,正快速穿过这片为了开垦新田而种下的芦苇。
眼镜男说话带着一股沪地方言味:“粉碎了!倒下了!成功了!胜利了!”
他情绪激动,手里捏着一份昨日的人民日报,脚步奋力往人群冲,嘴里念来念去都是这几句。
人群中为首的另一位寸头男青年听见动静,转过头,一脸怒气,张口就是一顿骂:“你去买个报纸要买这么久?是不是又想偷懒!你那边的草全是我们俩帮你摘的,现在是开荒,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完不成,你自己睡牛棚啊。”
眼镜男推了推眼镜,颤巍巍地走过来,他左脚一软,要不是寸头男扶了一把,差点跪地里。
寸头男有些无语,转头朝正低着头、麻利割草的同仁吐槽:“你瞧瞧他,又玩偷懒这套!”
眼镜男颤抖着双手把报纸折回原样,递给面前的两人,用食指重重地点了一下红字标题。
他语气带着哭腔:“结束了,结束了!”
寸头男皱眉,狐疑地看了一眼报纸。
看见头条的一行大字后,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又眨眨眼,确认了一次。
很快,他发出了和眼镜男同样的尖锐喊声:“结束了,结束了!浚北,浚……聂浚北!你别割草了!你快过来看”,他朝边上那人疯狂招手,又转头问,“这是哪天的新闻?”
眼镜男哭着答:“昨天的,才送到咱这儿。”
寸头男也顾不上远处其他人的眼光,一个箭步冲到另一人面前,把报纸拍到他手里。
聂浚北手里拿着镰刀。
报纸刚一到他手上,副页右侧就被锋利的刀刃“滋啦”划开一道缝。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寸头男冲到他旁边:“你快看!别割草了,割了**几个月了,不急这一会儿。”
聂浚北不堪其烦,无奈,只能先把镰刀放在身前的枯草地上,这才缓缓捡起报纸,翻了几页。
头条几个大字划过他的眼底。
聂浚北愣住了。
寸头男激动到摇晃他的肩膀:“这次是真的要结束了,浚北,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聂浚北还盯着报纸,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寸头男见他没声音,转头看过去。
他是上海人,从小就随父母住在思南,来来往往见过不少俊男靓女,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就是他这么一个自诩富有美学底蕴的公子哥,在随父亲转到西北,第一次见到同样来改造的聂浚北时,直接就愣在了原地。
明明已经看了许多眼,寸头男还是觉得,每一次目光锁在聂浚北身上,就跟被吸盘吸住了似的。
此时此刻,聂浚北就穿着一套他们都有的蓝灰色破工装,但他低头看报纸的画面,都像是电影定格画报般:线条比例完美的棱角,挺拔似山脊的身形,以及他眉宇间那股浑然天成的矜贵气质。
——好看到不真实。
寸头男盯得晃了神,差点口水都滴出来。
聂浚北收起报纸,折回四角,塞到寸头男怀里,语气与平时无异:“收起来吧,你俩别磨蹭了,赶紧把活干完,别影响我睡觉。”
寸头男急了,追过去问:“你不兴奋啊?浚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
聂浚北侧过脸,打断他:“意味着自己的劳动自己做,谁今天干不完谁就睡牛棚。”
寸头男气得口吃:“你!你!”
聂浚北已经拾回镰刀,弯下腰,利落割了两把干草,还能抽出功夫回嘴:“又不是让你今天就回思南,省省力气吧,早点干完早点回去吃饭了。”
寸头男一想,确实也有道理。
但他这人就爱嘴贱,气鼓鼓去了旁边的一方草地,嘴上还不忘说垃圾话:“你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能不能有点儿长远的理想追求!”
聂浚北单手抱起一摞干草,踏了两步路,潇洒扔到一旁的集中地。
他听见寸头男的言语攻击,想到这些年支撑他下去的那句话,展眉笑道:“我可不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活着啊,比什么都重要。”
寸头男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脸,原本张开准备还击的嘴开开合合好一会儿,呆住。
虽然已经习惯了,但聂浚北实在不想被一男人这么盯着,走上去拍了寸头男肩膀一巴掌。
聂浚北:“***,赶紧干活了!”
寸头男清醒过来,心虚应付:“哦哦对对!”
聂浚北无语,继续忙活。
寸头男转过脑袋,朝着还坐在地上抽泣的眼镜男喊话:“诶!别哭了,赶紧起来干活了,弄不完这几方地可是要睡牛棚的啊!”
眼镜男呜呜道:“睡就睡!我也不是第一天睡牛棚了,再说了,今天晚上我怎么睡得着?”
寸头男失笑,摇摇头,小跑两步跟上聂浚北,准备靠着两人先把活给干起来。
太阳从东一路朝西划过。
直到晚上七点,聂浚北他们三人总算完成了农场外这片新田的割草工作。
寸头男想叫上几个城里下放过来的青年一起去农场旁的大铁锅煮面疙瘩,就当庆祝反动势力倒台,顺便遥祝他们各自早日回乡。
他找到聂浚北:“去不去?哥们儿可以把私藏下来的小麦粉全部拿出来了啊,包你吃个痛快!”
聂浚北摇头,在工具台卸下镰刀,走到分管粮食的干部面前,拿上自己那份玉米馒头就走。
走了两步,他才回身说:“改天吧,我爸病着,我先回去了。”
寸头男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和聂浚北一样,都是跟着父亲过来劳动的。可惜的是,他想要回家陪老父也没了机会——前年大旱,他父亲在田里中暑后,就去见他爷奶了。
这座农场不大。
聂家父子现在住在一栋堆放草料的小木屋内,同住的还有几户人,大家按家庭分位置,睡在一条长长的大炕上。
聂浚北回到屋内时,窗外天已经黑了。
他进门,隔着几米远望了望,在最深处朝向通风口的位置找到了父亲聂涛。
他走过去,把父亲的那份粮食分给他。
聂浚北:“还是热的,先吃吧。”
聂涛转过头。
他脸上意气风发的神情早已不在。来到西北的十年,他没了精神支柱,老得很快,头发白了不少,胡子拉碴也泛着银光,一只眼睛有些看不清了,腰和膝盖上也都留了疾。
上个月大降温,他身体不如从前,靠着风口睡了一晚就犯了咳疾。幸好,聂浚北每日照料着,这几日看着要好些了。
聂涛接过馒头,问:“今天又帮我干活了?”
农场的劳动分配都是明确到个人的,他生了病,自然就得找人顶班。聂浚北成年之前,这份重任就已经是他扛在肩上。
聂涛看着儿子,心里亏欠,忍不住道:“是爸爸不好,拖累你了,对不起。”
聂浚北站在他面前,摇头:“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对了,我有新闻带给你。”
聂涛咽下馒头,不解。
直到他拿到聂浚北带回来的报纸。
西北的风凛冽又刺人。
父子俩默契地沉默半晌,除了那半块逐渐见空的馒头片,画面似乎都是静止的。
聂涛沉默着吃完最后一口。
他平静地把报纸还给儿子,忽然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趟。”
聂浚北侧过头,瞧了眼窗外:“你去哪?外面冷,你身体撑不住。”
聂涛的腿疾是老毛病了。
可他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把着木床边,硬生生靠着自己站了起来,拒绝了儿子的挽留。
聂涛:“我就出去透透气,不会走远。”
聂浚北明白了。
他转身取下自己的厚大衣,使劲抖了抖,轻轻搭在聂涛身上,朝他点头:“穿上再去。”
聂涛不好再拒绝。
披上后,他没有穿袖子,用手往内拢了陇大衣领子,挺直背,挂着大衣一跛一跛往外走。
“别扶我,我自己去。”
“好。”
木门打开,窗外呼呼的风声在耳边不绝。
聂涛微微关上门,没有往前走。
他靠在木屋的外墙上,抬起脸,看向天边寂凉的月,以及周围明亮的星。
远处乌鸦掠过,屋檐下老泪纵横。
屋内,聂浚北站在原地。
木屋不隔音,他听得清清楚楚。
*
冬季一过,就迎来了丁巳蛇年。
这一年注定是不平静的。
清明节刚过,解放思想的脚步终于从中央传递到了龙岗,颠倒的路线被拨正,龙岗县委的干部们紧跟动作,批捕了不少惹事的坏分子。
这群人被拉到公安处教育了足足半个月。
等到再放出来时,黎今颖作为群众的一员,都觉得龙岗空气清新了不少。
夏至日当天,钢厂传来一则大新闻。
——吴厂长提前退休了。
八卦传递速度很快,没过两天,黎今颖耳朵边上就已经出现了好几种不同版本。
有说,吴厂长是接到了风声,害怕晚节不保,赶紧趁着手上还干净脱了身。
也有人说,吴厂长是怕引火上身,他那侄子在省城斗殴打架,被人开除了工农兵资格后不服气,在公安门口报了吴厂长的名,吓得他火速辞职。
黎今颖不在意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只希望组织部尽快出手,不要冤枉人民的好公仆,也不要错放贪官污吏。
果然,隔了一周,七月的第一张日历都还没翻到呢,钢厂那边就传来新消息。
——吴厂长被正式调查了。
黎今颖听说时,正在卫生院会计室忙文书,她立马就响应群众的号召,鼓了两巴掌,吓得老会计当场重申:“黎同志,我和那种蛀虫可不一样啊!”
黎今颖见到她这一举动,笑得脸上都要开花了:“我知道,大姨你胆子忒小了,不敢的!”
老会计心有余悸:“那可不嘛!双手干干净净比什么都强啊。”
树倒猢狲散。
新上任的厂长雷厉风行,迅速清整内部,原本还想灯下黑的几位也被揪出。
靠山被带走后,凭着吸血妹妹才在钢厂讨到装卸工职位的肖成磊,就这么被顺势抛弃,又被打发回了乡下老宅。
消息传到乡下。
陈玉茹立马开始上嘴脸,称曾家也不过如此。不过,她的性格怎么会吃亏呢?
她火速坐车跑到城里,不是为了去看即将生产的女儿,而是狮子大开口,称手上有吴清月的把柄,必须要给她一百块钱现金才肯罢休,否则她就送亲家去牢里面见她哥哥。
吴清月没办法,眼下正是敏-感的时间点,说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她只能咬着牙开柜子门,拿了两张50元现钞出来。
没想到,陈玉茹一看来钱这么容易,又坐地起价,要求把她儿子的那份一起补上,张口就要翻倍,还说如果见不到两百元就不走。
吴清月气得跳脚,也还是给了。
得了两百元,陈玉茹高高兴兴离开了。
她走得急,连女儿都没功夫去看一眼。
吴清月聪明啊。
她拿陈玉茹没办法,就拿雅梅出气。
雅梅生产当天,吴清月说什么不给她叫救护车,愣是让媳妇儿一个人走路去了县医院。
——曾鸿望在哪?
——他在屋里睡大觉,压根没起来。
最后,还是曾钧怕弄出人命,才劝说吴清月以小孙子为重,在最后五百米的位置给雅梅叫了辆驴车,才把她送进了产房。
手术室红灯亮起,再熄灭。
雅梅没打麻药,选择顺产。她胎位微斜,孩子卡在肚子里出不来,最后嚎了一宿,丢了半条命,才满头大汗生下了小闺女。
见到是个女儿,曾钧当场就走了。
吴清月没走,她是为了当面奚落媳妇儿。
等到雅梅刚刚虚弱地睁开眼睛,吴清月就尖酸刻薄地迎上去,讽刺道:“费劲了功夫嫁进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要不你还是带着你女儿回乡下吧,咱们曾家容不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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