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裴疏晏,你这个没良心的……”
吃完饭,梁叔恭便告辞离去,裴疏晏则又回到院子里,撩起袍裾坐回那张竹凳上,拿起他那些未完成的活计,一点点精雕细琢了起来……
翌日,春光明媚。
鸢眉等裴疏晏上值后,略略梳洗了一番,便和菱香一道出门去。
她此次出门的目的有一个,那就是为自己篡改一个身份。
户部的堂主事倪曹,曾经是她的老主顾,她若登门拜访,他不会不记得她。
她当然知道求人办事并非容易,为此,在身上又揣足了银票,只求他见了银子会网开一面。
出门时她头上戴了幕篱,到了户部,只说是倪曹的家眷,守门的小吏不敢怠慢,便恭恭敬敬地将她引入了厅堂。
身后的门一阖拢,鸢眉才解开头上的幕篱。
那双翦水秋瞳淡淡地在倪曹脸上扫了一遍,一下子令他酥了半边的身子,而后裙身袅袅一动,向前走了几步,给他行了万福礼,“见过倪大人。”
“你是芙蓉娘子?”
鸢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这才点头道是,“不过,妾如今已不用这个名,大人还是唤我鸢眉吧。”
倪曹喃喃道,“鸢眉……”
说话时,目光却在她身上流连了一圈,只见她身上穿着春碧的交领襦衫,下系苍葭拼翠虬的交窬裙,肩上则挽着白底小簇花的披帛,头上也绾成侧髻,用一水的翡翠点缀其中,虽十分淡雅,却更有一种婉丽端庄的气质。
这样难得的风范,谁能想象得出她曾沦落风尘呢?
鸢眉敛下长睫道,“今日来找倪大人,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求大人行个方便。”
倪曹指着椅子道,“坐下说吧。”
鸢眉敛裙而坐,向他表明来意。
怎知倪曹听后却摇了摇头,坚决道,“这个忙我不能帮。”
鸢眉连忙补充道,“我有些体己,倘若大人愿意帮忙,我愿意倾尽所有。”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看上去像是缺你几两银子的人吗?”
“那……”她一时踯躅不定地咬了咬唇,试图去和他讲条件,“不知要如何大人才肯帮?”
“陪我睡一觉,如何?”他那双混浊的瞳仁里霎时泛着晶亮的光,虽是正襟危坐,却仿佛一条垂涎欲滴的饿狼。
她绷紧了身子,略慌了心神道,“大人,我已经不是教坊司的女乐,还请你不要开玩笑。”
倪曹却不肯松口,“求人办事,又怎能如此豁不开?”
她藏在袖里的双拳攥得发白,嘴唇也抿成了一道直线,深吸了口气才做了决定,“既然大人无意相帮,那我先告辞了。”
话毕,她便重新戴好幕篱,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走到路上,日光披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出一丝暖意,这条路竟然行不通,那么她又该何去何从?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走着,冷不丁地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影,撞得她趔趄,那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道,“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听声音是个娇俏的少女。
鸢眉抬眸一看,居然是昔日的好友秦红凤。
第34章 纵情
鸢眉仿佛一根针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飘逸的袖口底下,一双手紧紧攒成了一团,方才的奇耻大辱还在她心头暗涌, 面对多年不见的姐妹,心头反而生了怯。
可转念一想, 她若是连这一步都不敢踏出, 指望那些薄情寡义的男人, 怕还是会再次遭到奚落罢了, 还不如搏一把。
秦红凤不知撞到的正是鸢眉,见她静静地呆滞在那里,不禁又细细拉过她的手检查了一遍,“小娘子没受伤吧?”
鸢眉深吸了一口气,忽地掀起头上的幕篱, 低低地唤了一声, “红凤。”
“鸢眉,怎么会是你?”秦红凤惊讶地睁大了眼。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看到她眸底的鄙夷。
这样干干净净的眼神, 令她一下子便酸了鼻子。
她蓦然想起, 尚在闺阁之时, 她与秦红凤却不是最要好的, 因她娇蛮,红凤却直爽,每每说几句话就要大眼瞪小眼的,这时候, 她们之间总会多出一个洛清竹, 慢条斯理地调和关系。
可一朝落难,情况却反了过来。
两人已经三年没见, 见到了面,反而不知从而说起。
红凤知道她三年前就落入教坊司,虽然江首辅犯下诸多罪行,可作为女儿的她,何其无辜?
分开的这些年来,她时常替她感到惋惜,明明当年的她与裴疏晏情投意合,让她们这些姊妹们艳羡不已,可偏偏差了一点。
如果她早一点嫁给裴疏晏,下场会不会不同?
今年的裴疏晏算起来也有二十好几,至今尚未娶妻,会是为了她嚒?她不敢想,更不敢再提,以免触及她的伤心事。
见她鼻子微红,知道她又要哭了,红凤连忙说,“你这是要往哪里去,要不乘我的车,我送你一程?”
鸢眉嗫嚅道,“三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样。”
红凤说,“你倒是变了许多。”
她叹息道,“从云边坠入泥淖里,谁又能永保天真呢?”
这句话就已经远了她不知几个境界了。红凤见她这般变化,心头亦是有些唏嘘。
鸢眉吸了吸鼻子,主动问道,“不知你有没有空,要不……咱们上茶坊坐坐?”
“好啊。”红凤答应得十分爽快。
到了茶坊,两人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便各自聊起了过往,聊到兴致正起时,茶博士端了一壶碧螺春并上几碟茶点上来了。
两人又慢吞吞地呷起茶来,鸢眉这才犹豫道,“其实这次出来,是碰到一些棘手的事情,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红凤拍了拍胸脯道,“你我之间还需说这种话嚒,什么事你尽管开口,我能帮的定然不会推辞。”
鸢眉这才笑开了,“你能这么想,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就是这个事,我也不确定……你能不能帮得了我……”
“啰嗦什么,说就是了!”
红凤的一句话仿佛将她拉回了过往,心头那座沉重的大山这才渐渐匿去了。
于是坦然地把她的情况都对她说了。
红凤闻言瞳仁止不住微颤,那张了半天的嘴才慢慢合拢了起来,“你是说你和裴疏晏……仍旧在一起?”
“不是我想跟他在一起,是他不顾我的意愿禁锢住了我……他身上攥着我的奴籍,没了这张纸,我到哪都走不开。”
红凤仍因震惊而愣怔着,良久才眨了眨眼道,“所以你是想……”
“我想离开他,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她说完顿了顿,又道,“所以我需要一张新的户籍。”
红凤听后沉默了会,这才道:“这样也好,不过我也不敢跟你打包票,等我回去跟我爹商量一下,过几天再给你答复。”
鸢眉点头道好,又瞧天色已经接近晌午,怕离开太久令人起疑,于是便想回去了。
“那你如今住在哪儿?”
“金沙水巷,最末那处宅子就是。”
红凤暗暗记住。
鸢眉连声道谢,过了几天,果然收到了红凤的帖子。
这回依旧相约在那个茶坊,红凤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户籍递了过来。
鸢眉接过手一看,见户籍上头的这人名唤叶茵,建京人氏,绥安四年六月里生人,算起来,比她还小了一岁。
红凤道:“这还真是巧了,这叶茵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后面因为生了病,几家人都不愿意扶养,这么个青春靓丽的小娘子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刚好还没来得及销户,就被我爹要来了,户部的堂主事和我爹有些交情,我爹一提起,他二话不说便给了,也没有问缘由,你大可放心的。”
鸢眉没想到最终还是倪曹给她换的户籍,只是换了个人开口,这张户籍来得便如此轻易,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鸢眉将那张户籍牢牢攥在手心里,一时喜不自胜地淌下两行泪水,“还得多谢伯父,不知这会不会给他添了麻烦。”
红凤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一张口的事嚒,我爹也不忍你这般忍辱负重,他还叫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鸢眉将户籍小心折好收入袖笼里,抽出手帕揾去泪痕道。
红凤呷了口茶,这才缓声道,“就是我舅舅这阵子来建京办事嚒,大约下月中旬才回去……对了,他住的地方有些远,在宁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当是他的外甥女跟他去,这样也总比你一个人在外漂泊安全些,官府查起来也有名分不是?”
鸢眉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只是她毕竟是一介女身,对方又是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还是有些胆怯的。
红凤看出她的疑虑,便道,“我舅舅是个重情之人,原先也为官,不过自从舅妈去世后,他便辞官回了老乡,他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年纪跟你也相差不大,你去了刚好也能和他们做个伴。”
鸢眉也确实需要有个人能将她安全送到远方,踌躇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回到宅子,天色尚早,没想到裴疏晏已经在家。
她登时慌了心神,莫非他是有所怀疑了?
见她僵着身子站在那里,裴疏晏语气里却有些轻快,“你出门去了?”
“对……”他没有问哪里,可她心头还是有些忐忑,便从身后拿出那只她早已备好的匣子解释道,“上次银楼看上的簪子刚好没货了,掌柜说今日来货,让我去取。”
裴疏晏没有怀疑,伸手问,“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簪子。”
她只好把匣子递给了他,怎知就在他刚接过的同时,她袖笼里的那张户籍冷不防地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脚边。
刹那间,她浑身的血都凝住了,心跳快跃出了嗓子眼。
他刚要弯腰,就被她先捡起,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紧张,便当着他的面,慢悠悠地塞回袖笼里。
“是什么?”
她声音里有几不可查的微颤,也不敢对上他的眼神,只低声道,“是……收据。”
裴疏晏没有多想,又将目光调回那只精致的匣子,揭开匣子一瞧,里面躺着一支竹节纹的玉簪,鲜翠的颜色配上竹的风骨,虽十分简单,却很适合她。
“很好看,”他这样评价,旋即又想起那张收据,便问,“这样好的成色,得几两银子?”
她犹豫了一下道,“五两。”
原以为他要指责她奢侈,怎知却没有,只是点了点头道,“银子还够用嚒,不够的话再让来贤支些给你。”
“够了。”
他取出那支玉簪,朝她比了了一番,“戴上,我瞧瞧?”
鸢眉担心又露馅,只能屈就着靠了过去。
她身形娇小,这么一靠,像是被他圈在怀里似的,淡雅的馨香钻入他鼻息里,勾起了他那些缠绵悱恻的记忆。
可却不敢造次,免得坏了稍显缓和的局面。
于是抬臂在她鬓边比了比,寻了半天这才寻到了一处合适的地方插了进去,又退开半步,仔细瞧了起来。
鸢眉被他略显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面颊和白嫩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他更觉得心头像被鹿撞一般,扑通扑通乱跳着。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清丽脱俗,很适合你。”
被人夸多了,她也无动于衷,只淡淡地回了一声,“多谢。”
“不必,”他思忖须臾才生硬地扯开话题道,“对了,刚好嚒,你不是说那只旧妆奁也有些太小了吗?我趁着有空的时候,给你重新打造了一只,给你看看?”
看着他眸中露出的期待,她乍然想起这阵子他甫一下值便在院子里捣鼓他那些大物件,因他不主动提起,她也一向懒得过问,原来,他是在给她打造妆奁。
她也是之前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想到他竟一直放在心上,并默默地给她打造了一只新的出来。
她的心头像是被半温不烫的东西熨了一下,不痛,却被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包裹着。
反正,她都要离开了,看一眼也无所谓吧。
她这么轻轻地告诉自己。
见她点头,他的嘴角也止不住上扬。
踅至屋内,他将那只妆奁端了出来。
只见那只八角的立柜造型别致,下面是一排抽屉,上面的盖子揭开来又藏着一面铜镜,精细的雕刻上头刷了一层金粉,把手也都用上了清一色的铜环。
乍一看,像是皇宫里才有的物件,怎么也不像是他做出来的东西,可是这些时日,她又实实在在见到他不停地忙活着,确信只能出自于他的手。
有什么久远的记忆被勾了起来,她心潮暗涌着咸涩,等醒过神来,才发现脸上已爬满了泪痕。
她想起来,他是给她做过不少小玩意。
她哭地上气不接下气,像一个小孩子,“裴疏晏,你送我的东西都不在了,就在那年的冬夜,那些官兵像潮水一般涌了进来,肆虐地搜刮着……那些东西也都被他们弄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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