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眉端着小小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还摆了好几个瓶子。
“我把这些治跌打损伤的都拿来来了……”
言卿舟闻言不禁想笑,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懵懵的,和衙门里那个清冷冷的人又不大一样了。
他便咳了咳道,“用一种就好了,你来帮忙上药。”
鸢眉只得向前,取了其中一瓶,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粉末,再一点点涂抹到伤处。
鸟雏儿不安分,他只能用双手摁制着,无暇分出另一只手来,便又唤她,“剪一条布条来,把它的伤口固定住。”
她又立刻听话照做,拿起剪子,刷的一声剪开了一条旧帕子,再小心翼翼地缠住了那朱红的爪子。
忽而,温暖而干燥的触感从她手心里一划而过,仿佛有蚂蚁爬过一般,酥麻麻的攀上两人的手。
鸢眉怔了一下,赶紧加快手中的动作,扎好了结便将手收到背后去了。
掌心摩擦着,想要擦去这段微妙的记忆。
见她仍失神,他眸色黯了黯,把鸟雏儿交给了丫鬟,“这两日先一天换一次药,等过两天我再来看看。”
丫鬟捧着小鸟自去了,留下两个人沉默以对。
他是有意要对她更进一步的,因而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于他来说反而是惊喜,只是见她的神情,他知道她或许并不这么觉得。
他踌躇了一下,这才道,“我有几句话想跟表娘子说,不知你能否赏我这个脸?”
鸢眉听到他的声音,眼睛里才渐渐聚了焦,转过头来对着他,眸里不见羞赧,十分冷静道,“你说吧。”
言卿舟被她这么盯着,手心里登时潮腻了起来,喉咙仿佛被黏住,吞了吞口水才道,“我……我不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太快,但我……我是真心仰慕于你,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鸢眉见他的脸都红了半边,想必说这番话已经鼓足了他勇气,可是她明白,他所仰慕之人是虚构出来的叶茵,而不是她江鸢眉。
她沉吟了许久,这才开了口,“卿舟,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哥哥,就像表哥一般。”
他整个人仿佛碎掉了,半天才寻回声音,“你说什么?”
“对不起……”她愧疚地低下了头,声音里含着厚重的鼻音。
“你别这么想,你没对不起我,感情本来就是两情相悦的,倘若你不……那……”他说到最后渐渐失了声。
鸢眉不愿意伤害他,可是她知道,既然不可能,就应当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而不是让他心存幻想。
“我有心悦之人了。”她小小地撒了一个谎。
他茫茫地点头,“啊,这样啊……”
“求你别喜欢我,是我配不上你。”
这句,是她的心里话。
他听后久久无言,整个人仿佛被什么压垮了,肩膀一下子便耷拉了下来。
她一鼓作气道,“我很感激你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我,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可你是怀瑾坦白之人,我不想成了你的污点,所以……以后我们除了公务,私下里还是少些见面吧。”
言卿舟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可他不喜欢她用污点来形容自己,他缓声道,“即便你不喜欢我,那你也别用污点来形容自己,我知道你不是。”
鸢眉点头道好。
他攥了攥手心里的汗,又补充道,“你可以喜欢别人,可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这是我的权利,如果你感到负担了,那我可以退一步……我想站在你身后,等你需要我的时候,回头你就能见到我。”
她望向他澄澈的眸底,那里头还燃着一丝微弱的火光。
她又如何再忍心将它掐灭呢?
第41章 戳穿
韶光易逝, 弹指间又到了年底。
建京,清风阁。
依旧是那间最隐蔽的雅间,裴疏晏和李觉围炉煮茶。
这半年多来, 他比之前还要消瘦些,那身直裰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若不是天生的骨架比别人高大些, 这会恐怕得被这身宽大的袍子吞了去。
李觉端起茶品了一口道, “羌离果真偃旗息鼓了, 明也,你这回可又帮孤立功了。”
羌离日渐强盛,对大盛虎视眈眈,就在今年伊始,便屡次在边疆扰乱, 李觉提出要扫平羌离立功, 却被裴疏晏阻止了。
他的理由很简单,大盛兵力虽强,可羌离亦不能小觑, 大动干戈, 不仅会令双方损失惨重, 并且最为严重的问题就是国库虚空。
这个问题说来已是由来已久, 可至今无人能替皇帝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是这时,裴疏晏提出对羌离的警告,而一方面又让李觉解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如此一来, 果真得到了一石二鸟的效果。
裴疏晏淡淡一笑,“是殿下英明, 臣不过是如此一提罢了。”
李觉又问,“你谦虚了,孤是想着,该如何赏赐你为好呢?”
“别赏,臣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那你总有心愿吧?”
裴疏晏又自嘲地提起唇角,喃喃道,“臣的心愿,殿下帮不了,谁都帮不了臣……”
李觉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变得有些低落,这么些日子以来,他总觉得他像是一棵日渐枯败的树,明明还是丰神俊朗的模样,可内心却早已枯槁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他并不愿细讲,于是便道,“好,那等你想起什么来再随时说,我能帮的,自是当仁不让。”
裴疏晏点头。
“对了,我知道你不喜韩邀,但也不必把事做绝,你可知他背靠的是荣妃和李昭,如今又结交了不少宫人,你可别小觑这些,一旦他们造你的谣,父皇他未必还能信得过你。”
李觉口中的韩邀,便是此前的户部尚书,因暗中攀上李昭这棵大树,得以他的举荐而进入内阁,成了仅低于他之下的次辅。
裴疏晏明白李觉的用心,韩邀是次辅,可惯会做表面功夫,为了讨好圣上,他筹划了一出春节的巡游提案,得到了皇帝的高度认可。
可这显然悖于他开源节流的做派,他向皇上谏言,反被驳斥回来。
因这件事,皇帝对他隐隐有了不耐之心,反而对韩邀越来越亲近,对于这些,他只感到有心无力。
“多谢殿下提醒,臣自有分寸。”
李觉便不再赘言。
又坐了一会,便各自散去。
裴疏晏回到金沙水巷时,来贤一边接过他身上的氅衣一边道:“午晌大娘子那边来了人,给郎主送了一筐蜜柑来,说马上过年了,要你多保重身体,有空再回家瞧瞧,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自除夕夜闹了那次不快后,他便再也没有回过叔父家了,都一年了,他们也都未曾派人来过,这隔夜仇未免也记得太久了些。
一直以来,他因受过叔父的抚育,在那个家里,始终低人一等,既然他把话说开,便没打算回去。
“就说我还忙,提前祝贺他们新禧,我就不回去了,”他说着顿了顿,又道:“还有,让他们以后别送东西来,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些反倒浪费了。”
来贤便将原话搬了给了大娘子,怎知大娘子一听,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厥了过去。
丫鬟婆子们纷纷簇拥上来,一边掐着人中一边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怎知大娘子身宽体胖,那几个人一时半会也扶不起来。
一个丫鬟斜斜地乜着掖着两手站在那干看着的来贤,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得朝他吼道,“你还站在那干嘛,还不快来搭把手?”
来贤是不愿见这场面的,既然撞上了,那也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便上去帮忙。
终于把大娘子搀回床上躺下,那厢郎中也提着药箱匆匆赶过来了,来贤一见这里人多又杂乱,便暗暗地往后退。
没想到,那腿还没迈出门槛时,身后又传来那丫鬟的叫唤,“你给我站住,来贤!”
他只好耷拉着脸转过来问,“姑奶奶,我还得赶紧回去复命呢,我打眼瞧着,你这里这么多人,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那丫鬟是大娘子跟前的一等丫鬟,说话当然比寻常的小丫头更有份量些,这也是来贤轻易不敢得罪她的原因。
丫鬟便追到门边来,扫了他一眼道,“你说错了,我也不是要你帮什么,不过……有几句话我想让你回去,记得带给二郎。”
她口中的二郎当然就是裴疏晏了。
来贤便问,“是什么话,你说吧。”
丫鬟叹息了一声,沉吟道,“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奴婢,原本是没资格说这些的,可是……你有所不知,自从上回二郎除夕夜撂下重话走人后,大娘子就和郎主吵个不停,在这之后……大娘子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差……我知道二郎和郎主有些龃龉,可我们大娘子对二郎是怎样的,你还不知道嚒?二郎这么做,未免也太令大娘子伤心了!”
来贤自觉还算得上能言善语,可还是被说得哑口无言。
丫鬟又道:“我知道,你我都是奴才,无法替主子决定什么,可主子要是行差踏错了,我们做奴才的,要是没有规劝,又怎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奴才?”
这话令来贤不大满意了,他胸前微微起伏了一下,这才道,“不是,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要反问你,大娘子口口声声说把我们郎主当成亲儿子,可我们郎主在家受委屈的时候,大娘子可有站出来为我们郎主说句话,这回倒成了我家郎主一个人的不是了,你怎么不说你们裴家亏欠他多少?”
丫鬟敛下眼皮喃喃道,“原来……二郎竟是这样想的。”
来贤这才知道自己失言,忙道,“这是我说的,和我们郎主有何干系,你可别红口白牙地诬陷人。”
丫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知道了……”
说着便掉头往回走,来贤越想越不放心,就怕她到大娘子跟前添油加醋乱说话,只好又讪讪地补充了一句,“你方才说的话,我会跟我们郎主说的,至于他有没有空过来,我就不敢确定了。”
那丫鬟一听,顿足回过眸来,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好,那就多谢你了。”
来贤回到家便如实对裴疏晏说了来龙去脉。
毕竟是自己的婶婶,即便他们家做得再过,于自己也有恩情,他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松了口,于是翌日便让来贤备了些人参补品,回到了叔父家。
万氏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洒在她那张富态的脸上,看上去像一个发了霉的白面馒头,连那双一向精于算计的眼睛里也没了半点神采。
裴疏晏走了过去,挨着床沿坐了下来,因心头带了愧疚,声音也显得低沉,“婶婶身上可还哪里不舒坦?”
万氏那双空洞的眼睛这才转了过来,殷殷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道,“疏晏,你终于来了……”
那样直接了当的眼神,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他垂下长睫,缓声道,“是我的错,对婶婶还是关怀甚少。”
“你能来我就很知足了,”万氏说着,那双手便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轻轻地握住了,“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上回赌气……”
裴疏晏并不习惯肢体接触,如此亲密的举动,更显出他的绝情寡义,他缓缓抽出自己的手道,“婶婶多想了,不过是因这里离内阁远,我上下值不便利。”
万氏见他这副模样,怎会分不清他心中所想?不过有时候,话不说到绝处,这些细节末梢便可忽略不看了,于是便开口道,“这回年关将至,休沐这么多天呢,不然就在这住下,你兄弟姊妹们也都念叨着你,过年嚒,还是人多些热闹,你道是与不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裴疏晏则是不喜这些热闹的,要他假笑着应付众人,还不如一个人躲家里自在,不过人活于世,这些总是避免不了的。
反正也就这么几天而已,他忖了忖,还是答应了下来。
到了夜幕即将降临之际,裴光耀才从外头回来。
两人碰了头,不过各自寒暄了两句,再往下,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听说他要住下来,裴光耀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坐着,便兀自踅回屋里去。
头一日倒还相安无事,只是到了第二天,万氏便张罗着要为他说亲,“过了年,你都二十四了,你看你表哥表弟的娃儿都会满地走了,再这么耽误下去,就是我这个做婶婶的不是了。”
他敛着眉,那双漆瞳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回过神道,“婶婶别这么说,我暂时还没那个打算。”
“怎能这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理所应当的,”万氏说着便拍着被子直起身来,满眼里都是焦急,“你说说你,自从你父兄去世了,裴家的长房就独你一脉了,你再不上点心,莫非真要裴家绝后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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