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这话她不敢接腔,因为她确信自己对言卿舟没有半分男女情谊,即便他再好,也不是她能妄想的。
于是她忖度片刻,用最平静的语气说,“表哥说得是,宁阳有这样的知县,实在是百姓之福。”
卞道仙见她竟像是个榆木疙瘩,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开窍,于是又接口道:“那你呢,别说对百姓,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这算是彻底将话挑破了。
可她仍是无动于衷,“卿舟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也和宁阳百姓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只能再直接点道,“如果作为郎子,你觉得他怎样?”
她刚想开口,帘外就传来衙役的声音,“卞县丞,早上东山村的山滑坡,有些临山的屋子坍塌了,言知县一大早就带着人过去了,说今日衙门的急要事你先行处置。”
两人一听事态紧急,当然也无心说起私事了,卞道仙回了句,“我知道了。”
继而又对鸢眉道,“看
来今日是没法开衙了,你那边还有什么事忙吗?没有的话,就来帮我吧。”
她便点头道好,跟着卞道仙入了偏堂。
好在老天有眼,过了晌午,雨声渐歇,苍穹却仍是被厚重的云翳覆盖,只有一缕微弱的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鸢眉跟着卞道仙忙了一个上午,到了午休时辰,言卿舟才从东山村回来。
他那袭佛头青的官袍底下已经辨不清原来的颜色,被淤泥浸黑了,袖子口也皱皱巴巴的,整个人有明显的疲意。
他对卞道仙说,“眼下雨虽暂歇,却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下,俞河决堤了,东山村的百姓都要先撤离,多派些人手,在天黑前能转移几户是几户。”
卞道仙接了命令,不敢耽搁,转身便出去了。
鸢眉端量了他一眼,见他眸底布满了红血丝,犹豫道,“要不……你还是先下去换身衣裳,好好歇一会吧。”
他揉了揉太阳穴道,“没事,我得先将此事上报朝廷。”
他说完已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研墨。
鸢眉杵在那里,觉得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顿时有些自责,沉吟了片刻才退了下去,亲手替他泡了一盏茶来,“你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言卿舟刚想让她放着,想了想既然是她泡的茶,便先搁下笔,端起茗碗道,“多谢你。”
说着便刮了刮浮沫,轻呷了一小口,怎知他一上午未曾进食,这会子茶水滑入腹中,胃却隐隐作痛起来。
他搁下茗碗,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胃部。
鸢眉见他眉心微蹙,便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这才抽了一口冷气道,“今早走得匆忙,还未曾进食。”
“你怎么不早说,”她嗔怪了一声道,“那你别喝茶了,我让人弄些吃的来。”
这样带着怨怪的表情让他心头一暖,疼痛仿佛也减轻了不少,他笑了笑,温声道,“那劳烦了,有剩什么随便来点就成。”
鸢眉省的他是为宁阳的百姓事必躬亲,她当然也很乐意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于是轻点螓首,转身退了出去。
接下来这几日,天倒是放晴了,只不过俞河一决堤,边上的几个小村落都遭了殃,灾后的重建和抚恤也成了一大难题。
言卿舟这些时日一直留宿衙门,卞道仙也要留到天黑才回去,衙门里原本人手就不大够,现在真是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鸢眉就跟着他们鞍前马后,倒也充实。
州府的抚恤金也下发了,就在事情渐渐回归正轨时,有一日,十几个身着粗布衣裳的村民扛着锄头铁锹,相约了一起闹到了衙门,这回他们状告的不是别人,竟是言卿舟。
村民们情绪激动,根本不顾衙役的劝诫,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衙役们只得折回堂内寻问言卿舟的意思。
言卿舟道,“先别动手,听听他们说什么。”
衙役领命前去,过了一会又去而复返,支支吾吾道,“回禀知县,这些大胆刁民竟然造谣生事,属下看,都给他们抓了算了。”
“造的什么谣?”
衙役抿紧了嘴不肯说。
“无妨,本官这就去会会。”
言卿舟说着已绕过书案走了过来,衙役才连忙出声道,“知县别去,他们情绪激动,属下怕他们会动手。”
他蹙起眉,眉宇间隐隐有些不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衙役踌躇地瞄了他一眼,这才结结巴巴道,“那些是东山村和邻村的村民,此番前来,是对灾后重建不满,他们说……说……知县口口声声帮他们重建建家园,结果……结果……他们说你是放屁……不……总之,说我们根本没有管过他们……他们现在无家可归,庄稼地也都被糟蹋了……”
衙役边说边冷汗直流,觑见他脸色还算平静,便忍不住道,“知县别听他们一派胡言,依属下看,他们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着能多捞一点是一点。”
言卿舟沉吟了片刻,唤卞道仙过来问话。
两人对质了半天,这才得知这笔银子早已交由巡检发放,灾后的重建也由巡检牵头落实。
言卿舟眉骨微动,支着下巴道,“古自弘?”
“正是,”卞道仙说,“是我失职,没有追踪到底,这就马上叫他来问话。”
言卿舟点了点头,又唤衙役过来,“备车,本官要去东山村看看。”
第40章 表白
言卿舟下乡看到那些粗制滥造的废弃工程, 又问了些当地的村民,瞬间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于是回到衙门第一件事便是召见古巡检。
古巡检也禁不起他盘问,几下里便承认了自己中饱私囊。
他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言知县,下官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你就饶了我这回吧, 我这就原封不动给你送回来。”
言卿舟还没开口, 卞道仙先摇了摇头说, “你真是胆大包天,连救命的抚恤银也敢贪吃,难道不知道我们言知县向来对这些个利欲熏心的人深痛欲绝嚒?”
“下官真不敢了……”
言卿舟向来温和的脸上浮起一丝戾色,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咬紧了后槽牙道, “尽人皆知,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总是心存侥幸, 管不住自己的贪婪本性。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本官不能饶恕你, 还有……你之前还贪污过多少, 最好从实招来,如若不然,本官也有办法查清你的账,你可省的?”
古巡检登时吓得抖如筛糠, 嘴皮子也不利索了起来, “言、言知县……下官真是错了,我老实交待……你别……别查我……”
言卿舟又怎会因他的求饶而心软?等处置完这桩事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这一个时辰里, 鸢眉就这么钉在门边,大夏天里,整个人却寒浸浸的,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言卿舟对那个官员的每一句冷斥,都令她抬不起头来。
她总以为自己与过去已经分裂开来,可是她不能改变她的来处,她的的确确就是这么一个伪君子的女儿。
今时之事令她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桩案件,那时爹也是抱着这般侥幸的心理吗?
可那是十几条人命换来的银子,他又如何能做到高枕无忧的?
她想起她自幼奢靡惯了,可她踩的是血淋淋的尸骨啊。
她从没像今天那般无地自容,那些原本已快被尘封的旧事,又被翻了出来,啪啪地狂扇她的脸。
言卿舟这般痛恨贪官污吏,倘若知道她的来处,又会怎么看待她呢?
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只知道自己不该给他任何一丝幻想。
她是一颗坠入泥淖的鱼目珠子,与他靠得太近,都怕他的袍子沾染了腥气。
下了衙,言卿舟才发现她僵在那里,那张清冷独绝的脸上若有似无地笼着一层淡淡的怅然。
心头猜测她必是被将才的自己吓到了,于是缓和了下来,径自走到她跟前问:“表娘子怎么还在这站着?”
鸢眉闻言便抬起眸子,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跟前的,如此近的距离,仿佛抽干了周围的气息,令她窒息得难受。
她垂下长睫,默默退后了一步,“我……我没事。”
说完也不敢再迎视他的眼神,转身就想逃,双腿却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格外艰涩。
“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怔了怔才回过头,勉强提起嘴角道,“不是,你清正廉明,我很钦佩你,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知道她没说实话,可既然她不愿吐露心声,他也不会追问到底,于是顺着她的话头道,“那你趁午休小憩一会,我就不打扰你了。”
鸢眉点了点头,踅身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程子,重建已经圆满完成,百姓无不对言卿舟感恩戴德,将他奉为青天大老爷。
另一厢,州府派来的宣抚使也听说了这段插曲,对于言卿舟逼巡检吐出贪污的款项,还对他施以严惩的事赞不绝口。
日子又归于平静。
这些时日,鸢眉也逐渐在起状中寻出点门道来,甚至因为她是衙门里唯一的女子而名声外扬。
不少被告人来衙门的时候,就只点名要她写状子。
这样自食其力的日子,她很喜欢。
唯一超出她预想的是,言卿舟这一日日对她的特别关怀,已成了她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这日恰逢休沐,她刚想去书局还书,刚出门口,便“偶遇”到了在她家门口路过的言卿舟。
他转头朝她望了过来,还没说话耳根子先悄然爬上了一层绯色,“好巧啊,表娘子也要出门?”
她悄然将手中的书递给了菱香,仰头盯着屋檐瞧,“我只是看看这个燕子窝,既然你要出门,那就不耽误你了。”
言卿舟顺着她看的地方望过去,果然见那角落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窝。
他显然忘了他要“出门”的正经事,又挪近了一步,讶然道,“这什么时候多了个燕子窝?”
鸢眉转眸看着他,忍俊不禁道,“前几日看燕子衔泥在这飞来飞去,没想到这就筑好了。”
说话的当口,便听到燕子窝里传来微弱的鸟鸣声。
两人目不转睛得朝燕子窝口望了过去,不自觉间靠得有些近,这才发现原来这鸟窝里有三只刚破壳不久的鸟雏儿,眼睛还没睁开,却张大着嘴,一副嗷嗷待哺的姿态。
“看来它是饿了。”
他说着扭头看了过来,这才发现那张粉嫩的娇面就这么近在咫尺,上面的绒毛依稀可见。
他只感到喉咙被灼住了,呼吸也暂歇。
觉察到他有些灼热的目光,她怔了一跳,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
就在这时,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一只鸟雏儿不知怎么竟摔到了地上,它还那么幼小,只张着朱红的鸟喙啾啾啼叫,那短小的翅膀扑腾扑腾地扇个不停,却是纹丝不动。
“它可能受伤了。”
言卿舟说着已蹲了下去,轻轻将那只鸟儿捧在了掌心里,仔细查看它的伤势。
鸢眉也只好凑到跟前,跟着蹲了下来,见他伸了一根指头,慢慢拨弄着那只爪子,见关节处多了个突兀的结起,他轻摁了一下,鸟雏儿便扯着嗓子啼叫起来,他道:“这只爪子骨折了。”
鸢眉想起点什么来,便问,“家里头还有点跌打损伤的膏药,用那个可以嚒?”
他点头道,“试试看吧。”
可他没放手,这么着,便免不了请他进屋一坐。
她怔忡了一下,见他坦坦荡荡,她也没了那么多顾忌,便问,“你不紧着出门嚒,要不……进来坐会吧?”
“嗯。”
于是她便引他入了宅邸。
他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过这座宅邸内部的模样了,只是上次见还是在她还未住进来之前。
他双目在庭院里睃了一圈,见原本就已经布局精巧的院里又有些变化。
小小的池塘种满了荷花,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好时候,那淡粉色的荷花一朵挨着一朵,争相斗妍。
檐下半卷着竹帘,竹帘底下还压着小小的银铃,每一样布置都显现出家主子的巧思。
到了屋内,布置又更为不同了。
鸢眉见他目光四处打量,只当他好奇,倒也不觉得十分冒犯,便请他落座,又吩咐荣芝道:“快给言知县烹盏茶来,言知县爱喝酽茶,你就用老班章吧。”
荣芝应了喏便退了下去。
“不必,太麻烦了。”
鸢眉道,“你别客气,我去拿药来。”
说道便捉裙自去了,香色的裙角随着她的步幅翩然起舞,在他眼底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他一时呆呆地忘了收回眼神。
少顷,又听她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他才赶紧将目光挪回手中的鸟雏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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