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忡片刻,脚心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缓缓朝那妇人走了过去,抽出身上的帕子递给了她道,“大姐,这给你擦擦吧。”
妇人闻言,抬起那张泪痕交错的脸,透过朦胧的泪光望着眼前这个神仙似的小娘子,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鸢眉俯下身来,把帕子塞入她掌心道,“不知你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既然到了衙门,县太爷定会替你做主的。”
妇人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她眼泪又簌簌掉了下来,“小娘子心善,却不知……没有状书,连县太爷的金面都见不着,又有谁听我说?再说了……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是没钱请人写状书的。”
鸢眉见她哭得实在可怜,便忍不住问她,“那不知是什么事,可否说与我听听呢?”
妇人抽抽噎噎道,“有人抢我孩子,还不给他饭菜吃,我也是没了法子,这才……”
鸢眉听得一头雾水,便问,“那你可知……那抢你孩子的人姓甚名谁?”
妇人揩了揩脸上的泪痕嗫嚅道,“是……是我夫君,可……可他打人,我早不想跟他过了的,他又不同意……说只要他没休了我,我就还是他的娘子,我……我就只能抱着孩子逃了出来,没……没想到……”
她说着又开始哭了起来,“小娘子是菩萨心肠,可我怕……我和我那夫君又没和离,县太爷也不肯听我的……”
鸢眉只能安慰道,“你别多想,咱们县太爷是最为公正的,只要你向他陈述事实,他定能为你主持公道。”
她这厢还在温言软语地劝着,殊不知言卿舟已悄然走到了她身后,自然也将她最后那句话尽收耳底。
妇人见了他,不禁揉了揉眼,这才知道没在做梦,于是立即起身朝他跪了下来,“青天大老爷,求你为民妇做主吧……”
“你先起来,把你的事跟本官说一说吧。”
鸢眉扭头对他道,“卿舟,这个妇人没有状书,我可否替她代写呢?”
言卿舟自然信任她,于是不假思索点头,“好。”
鸢眉感激地朝他弯了弯唇。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在第三人看来,仿佛是有什么情愫涌动一般。
至少,在阿琴的眼中正是如此。
她刚出茅房不见鸢眉的人影,便自己走了几步,没想到竟撞上了他们含情脉脉的场面。
她的脑子登时轰的一声,脚也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鸢眉刚回过头来,便见阿琴面无血色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将他们的话听去了多少,总之,她定是误会了什么。
她能如此顺利在宁阳扎了根,也得益于卞家的相助,更何况阿琴天真活泼,向来是家里的开心果,她格外珍惜这一段姐妹情,自是不愿与她起什么矛盾的。
于是走过来,想要解释刚才的场面,却见她已笑了出来,“表姐,你怎么在这呢,我刚才一直等不到你。”
说完又朝言卿舟看了一眼道,“卿舟哥哥,你下早衙了吗?”
言卿舟朝她略略颔首。
鸢眉见她不过是在强颜欢笑,心头一揪,便对她说,“将才我站在哪儿,听到有个大姐在哭,就顺着声音走到这来了,不想……知县也刚好下了衙。”
阿琴拍了拍她手背道,“我明白的。”
鸢眉见她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些,便对她道,“这个大姐想状告她的夫君,可没钱写状子,我便想着帮她一把,等回去,我们再好好谈谈吧。”
阿琴点了点头,目光在那妇人身上扫了一眼,这才乖巧道,“既然表姐还要忙,我还是回偏堂去等你吧。”
“好,我一会就去找你。”
阿琴也不再逗留,自顾自地往偏堂里去了。
鸢眉便要带妇人下去问明原委,言卿舟道,“就在这吧,我来问,你按她陈述的写就好。”
她没有二话便道好,踅至书案前研起墨来。
言卿舟便开始问,妇人断断续续说了起来,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鸢眉才将那份状书写好。
因妇人说得声泪俱下,她的情绪也被牵动着,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言卿舟看过状子,不禁颔首,又对妇人说,“你先往家去,明日自提审你夫君来,倘若你说的属实,本官自会还你一个公道,如果有捏虚造假,按律,你也要受到惩处,你可明白?”
妇人木了一瞬,这才叩首道,“大人放心,民妇省的。”
“你退下吧。”
妇人又磕了个头,这才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目光挪回她身上,见她还怅然失色地坐在那里,便弯唇一笑道,“走了,我叫了胜春楼的酒菜,这会想必也到了。”
鸢眉嗯了一声,起身跟在他身侧走着。
他一边走一边缓声道,“一个合格的状师,首要的一点就是按原告人所说的详实记录,切勿投入过多情绪,因为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在案子尚未查清前,一切还有变化。”
她抬眸,与他温和似水的目光撞上,又匆匆别开了眼道,“是,你说得对。”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偏堂。他偏身想让她先进,她却主动与他隔开了距离,淡然道,“你先进去吧。”
阿琴就坐在窗边,早就将他们并肩而行的模样尽收眼底,虽然他们始终保持着半臂之距,她也极少对上他的眼神,可没想到一向寡言的他竟然会一次又一次地朝她搭话。
他望向她的眼神足以令多少女子吹皱一池春水,她有些好奇,他们共事这么些日子,难道她就没有对他有过一点爱慕?
见他们在门边相让,她觉得她好像是那个拆人姻缘的恶人。
虽然她心里还有些难过,可是,她不愿她为了自己,谨小慎微地与他保持距离。
于是她率先笑了起来,故作轻松道,“你们怎么那么慢,等得我肚子都饿扁了。”
他迈入屋内,见卞道仙不在,便道,“你哥哥不是还没来嚒?”
阿琴道,“他说要拿酒去。”
说完又将目光转向了,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她,见她还有些怔忡,于是朝她招了招手道,“表姐,你快来我这里坐下。”
鸢眉见她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也弯唇笑了笑,朝她走了过去,挨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姐妹两个拉着手,头凑在一起,絮絮叨叨地讲一些私密话。
言卿舟虽然离她们不远,却也能感受到她们都在压低声线,他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于是主动走到窗边,等卞道仙回来。
少顷,见窗外一个瘦长的身影提着一小壶酒朝这边走来。
卞道仙甫入屋,见人都在,便开口道,“都到齐了,那开始吧。”
他说完便把手中的酒壶交给了阿琴,“来,待会,你来斟酒。”
阿琴笑嘻嘻应了。
卞道仙又踅到月牙案,拎了食盒过来,鸢眉见状正要起身帮忙,却被他止住了,“表妹不收分文地帮了我们这么多天,这是为你而设的犒劳宴,又怎能让你亲自动手呢?”
“你说的倒不全是,这犒劳宴又不是专给表娘子设的,你们两个都劳苦功高,所以……你也坐下。”言卿舟摁着他的肩膀落座,自己则牵了袖子,慢条斯理地将食盒里的菜端了出来,守门的小吏见状,殷勤地上来给他打下手。
不一会儿,佳肴便摆满了全桌。
言卿舟也坐下来,阿琴忙上前给他斟酒道,“等会还有午衙,卿舟哥哥还是少喝点吧。”
“阿琴说得是,不过既然是请客,总得应景一回。”
一时气氛和睦,因是午晌休衙时间,也不像正式宴客那般铺张,用完了饭,鸢眉和阿琴也不再逗留,便先行回了卞府。
鸢眉这段时日虽是无偿帮忙,可也并非一无所获。
跟在言卿舟和卞道仙身边,她学到了很多,也让她明白,原来自己不是一事无成,原来自己也可以靠自己的方式谋生。
这样的想法让她心头窃喜,也让她萌生了另一个想法。
恰好,她打算今日将这事一块说了,于是主动邀阿琴留下,屏退了众人,这才对她提起今日之事。
“我知道阿琴喜欢卿舟,或许……你今日对我有些误会,我必须向你解释……”
阿琴听后尴尬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表姐已经解释过了,我当然明白的,就是……我喜欢卿舟哥哥的事,可不可以别对他说?”
鸢眉不解问,“为什么呢?”
阿琴叹了口气道,“哥哥都说他将来肯定是要回到建京,他这样的人,必然是要娶门当户对的贵女为妻的,我知道……我配不上他。”
鸢眉只好捏捏她脸颊上的软肉,宽慰她道,“别这么想,你这么讨人喜欢,千万别妄自菲薄。”
“真的吗?”阿琴被她这么一说,眼睛陡然一亮,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她,乌黑的瞳仁里盛满了期许。
看到她天真无邪的模样,鸢眉倏尔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如今的阿琴,又何尝不是过去的她呢?
她眸色黯了黯,语气也冷硬了下来,“不过,我知道他的心……不在你身上,这与配不配无关。”
阿琴眼底的那簇光忽地就灭了。
鸢眉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只好自揭伤疤道,“曾经……我也像你一样仰慕着一个人,后来……”
她脑海里又浮现起那个她曾爱得刻骨铭心,也曾恨透骨髓的身影。
她惨淡一笑,接着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都在欺骗我,接近我……也不过是为了复仇罢了……”
阿琴这才知道她在说自己那段惨痛的过往,连忙抱住她说,“我懂了,表姐,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以后也尝试着不再喜欢他了。”
鸢眉其实已经不那么痛了,那些曾令她觉得不见天日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成了偶尔想起才会浅浅地刺痛。
可见阿琴这般一点就透,她突然觉得,这段自揭伤疤很是值得。
她抬臂抚了抚她的背道,“阿琴,喜欢就去追求本没有错,可是,要记住……只有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爱,但愿你能遇到那么一个人。”
阿琴点了点头。
鸢眉垂下眸子,嗫嚅道,“还有另一桩事……其实这些天来,我一直有个想法,不知和谁说起。”
阿琴坐回了原位,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递入她掌心道,“你慢慢说来。”
鸢眉手心一暖,指尖在杯缘上轻叩了一下,思忖了半天才开了口,“我想……一直住在这里终究不是个事儿,我之前攒了些体己,刚好可以买个小院,添几个奴仆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阿琴格外吃惊,“你是说你想搬走?”
“嗯。”她点头。
阿琴慢慢拧起了眉心,漆黑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你为何会这么想呢?是不是哪里不称心了?”
鸢眉摇了摇头。
没有,相反,卞家上下待她都还算亲厚,除了一些嘴碎的下人会在背地里妄加揣测,可这也不是她想自立为府的原因。
她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虽然我腆颜应了你这声表姐,可我毕竟与你们家没有血缘关系,你们收留我,是你们心善,可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成为你们的累赘。”
“谁说的,你再胡说试试,你就是我表姐,我不准你离开我!”她激动地反驳,话音未落,眼眶已微微泛了红。
“阿琴,我也当你是我妹妹,”她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可是你总有一天要嫁人,你哥哥也会娶妻,我这么大的人一直留在这里,怕是不妥当。”
阿琴自幼丧母,好不容易来了个可以说体己话的姐妹,自然格外珍惜,听她去意已决,不禁泪光闪烁道,“你已经决定了吗,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走?”
鸢眉浅浅一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更何况……我虽要搬,却也还想留在这,说不定日后咱们还是好邻居呢。”
而且,她终究不能靠自己手头上的那几千两银票过日子,既然她还有一技之长,那不妨趁着这回,也开始尝试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她原本还愁怎么开这个口,有了阿琴这个传声筒,便容易了许多。
到了暮食时分,众人围坐一堂,阿琴一提起,众人都十分讶然。
卞清泉脸色一凛,顿下手中的筷子道,“茵儿,你要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直说,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说要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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