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裹上披风便出了门,手挽着手到处闲逛,听了评弹,又吃了小食,说话间便来到银楼边上。
看到这座银楼,她才上次有支步摇弄丢了一片翅膀,便送来给掌柜修,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便想着进去取。
平日里她不大来银楼逛,上次还是菱香送来的,于是进了门,掌柜也一时没有认出她来,便垂着手问,“这位郎君大娘子,想要买点什么,随便看看。”
鸢眉道,“上回我让人送了支宝相花的金步摇来修的,不知修好了没?”
掌柜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是有这么个事来着,早给你修好了,用足金的嵌丝镶的珊瑚珠子,就跟全新的一模一样,你稍等,我这就给你取来。”
鸢眉点了点头,便与卿舟立在原地等掌柜取来。
少顷,身后的门影动了一下,原是一对夫妇走了进来,鸢眉见状,不禁与卿舟往旁边避让一步。
那妇人形容消瘦,却是穿金戴银的,头上的流苏在风中摇曳,可仔细一看,却见她梳着偏髻,那发髻原是一个妾室发明的,后来便在风尘女子和妾室之间流行开来,可正经的正头娘子却对此嗤之以鼻,戏称为妾髻。
如此看来,这人竟不是正头娘子,而是颇受宠爱的妾室。
一个妾室,能活得这般招摇,也算是难得了。
可能是鸢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太久,妇人也终于偏过头来她,这一看不要紧,两人的瞳孔都震颤了起来。
“你是芙蓉?”杜鹃指着她,不可置信道。
没想到一别多年,她看上去非但没有老态,反而洋溢着一种红润的光泽,而这一对比,她的脸上却松弛了不少,不由得羞惭。
旁边的男人也被她的声音引了过来,那双眼在见到她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起来。
感觉到她手心冰凉,言卿舟不动声色地站了出来,将她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
他眸里淬着薄冰,目光在她身上掠过,见她身上有一种浮艳的味道,心头也能猜测出她的来历,于是语气也沾着一丝冷调,一字一顿道,“这位小娘可睁大了眼再说话,这位是当今皇后的亲生女,德章殿下。”
见他敛着眉,气势犹如千钧,简直令人胆寒,杜鹃又是震惊又是魂飞魄散,“什、什么?”
“殿下,”他转过来对她认真道,“你认得此人嚒?”
鸢眉明白他是在替自己解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摇首道,“本宫不认识。”
听到她的声音,杜鹃哪有不明白的,“你分明就是……”
话没说完,就被袁嘉生扯着手臂跪了下去,“内人眼拙,无意对殿下不敬,还请殿下宽恕。”
她倒没注意到他,直到他的声音响起才想起点什么来,不过那些旧事已经理她过于遥远,她也无心再继续深思,只用凉凉的语调道,“罢了,谁还没个看岔眼的时候?”
即便已经过了许多年,可这句话在袁嘉生心头好像仍是意有所指,他心口骤然一缩,指甲默默掐进了掌心的皮肉而浑然未觉。
他明白,倘若他当初对她多一点信任,倘若他不那么容易摇摆,或许他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错已酿成,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好在那厢掌柜也已经将步摇取了过来,见到眼前这幕不禁怔了一下,又恰好听到跪在地上的男子唤她殿下,便疾步走了过去,“原来是殿下和驸马爷,真是失敬失敬,小人把步摇取来了,还请殿下过目。”
鸢眉便从掌柜手中拿过了匣子,将那支步摇打量了一遍,边看边止不住点头赞赏,“掌柜的手艺果然精湛,竟半点也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余光却瞥向了伏身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却故意不叫起。
掌柜得了夸奖,笑眯眯道,“小人不过是熟能生巧,还是承蒙殿下喜欢。”
言卿舟自觉担起钱袋子的责任,付过银子便牵着她往外走。
跪在地上的那两人直到他们已经走远,这才起身站了起来。
杜鹃还万分委屈,泪眼斑斑地看着他,“德章殿下乃皇后娘娘沦落民间的亲生女,你说……会不会……”
“枉你也是官家女子出身,怎变得跟那些长舌妇般爱嚼舌根?”袁嘉生冷斥了她一声,径自反剪双手从她身侧走了出去。
杜鹃脸上一热,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看看你,我不过说了一句,你便跟我变了脸,还不是你心虚!”
袁嘉生听到这话,脸色更是凝了霜,却怕他们还不曾走远,只好咬紧后槽牙一忍再忍。
他朝远处望了过去,见她刚走到车前上了马凳,不慎踩到了披帛,趔趄着倒在她那男人身上,两人眼神对了一下,蓦然羞怯地躲进了车室里,男人怔了怔,紧随其后地钻了进去。
他脸上一阵冷一阵热,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揉碎了,确定她听不到他们争执后,他扭头便对她冷了脸,“够了,什么时候妾也有资格与主子狡辩了?就你这贪得无厌的性子,这些年来赏下的金银珠宝也够你活个大半辈子了吧,回去就把那些金银细软包好,以后我袁家的门你便不必进了,想去哪去哪吧。”
杜鹃哇的一声便嚎啕大哭了起来,她知道自己面容丑陋,变得尖酸刻薄,可还不是怪他这么多年他一直熬着她,纵容正房娘子欺侮她,甚至连个丫鬟都可以随意唾她一口,她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拥住了那些金灿灿的金银首饰,从这其中也能寻到一点安慰。
如今这点安慰也断了,她知道这次他是来了真格的,只祈求他心软还能看她一眼,怎知袁嘉生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径自上了车便吩咐回府,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晾在了大街上……
而那厢的鸢眉上了车还有些神游,言卿舟虽是看清了端倪,可怕触及她的伤口,便也对刚才的事绝口不提。
只默默地挪了过去,挨着她的肩而坐,“累了吗?”
她点了点头。
他便伸手将她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上,“那你眯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她就这么闭上了眼,仿佛徜徉在一片温柔的海洋,他身上淡淡的青竹香能让人安定,沉稳有力的心跳更是她坚定的倚仗。
方才的那一出,她原以为自己会慌了手脚,可见他一下子便站了出来,将她挡在了身后,那一刻,她忽然发觉,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可怕了。
他们是夫妻,是这个世上最亲密的共体,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这一刻,她的心头竟格外平静。
只是她忆起昔日身为花魁娘子的杜鹃,如今落得这般尖酸刻薄的模样,又不免唏嘘地叹了口气。
见她叹气,他不由得柔声问她,“怎么了?”
她朝他浅浅一笑,“没事,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过去的事多思无益,”他说着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缓缓道,“既然你已经成了我言家妇,就该想想我们的未来。”
“你说得是,其实你也不必忧心,我只是有些感慨,孰轻孰重,我还是分的清的。”
说话间车已经抵达了言家,两人相携着进了府。
小姑子一见到他们就笑得见牙不见眼,“二哥哥和嫂子回来啦,赶紧去换身衣服,马上就传饭了。”
于是回房换上家常的袍子便挪到正厅来,中午男人们都不在家,只一众女眷坐在那里嗑瓜子闲聊,亲戚们也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家人,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见他们进来,不免要笑着打趣,“二叔带我们二嫂去哪儿玩了?”
“瞧瞧,还真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俩,从方才进来到现在,这两人就跟黏在一起似的,那双手都没松开过。”
两人被她们这么一打闹,登时松开了手。
言大娘子笑着斥道,“你们这些人呐,专会为难人,新妇脸皮子薄,可禁不起你们这么一说。”
众人又聊了会天,那边的饭菜也已经摆上了,于是挪到圆桌边上落座开了饭。
第74章 真相
如此过了两天, 言卿舟便主动替她说搬回公主府一事,言大娘子自然虚留了一回,可也知道他们小年轻需要独处, 便由着他们去了。
临走时,她还拉过鸢眉的手,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席话, 又给她拿上了好些瓜果蔬菜、腊肉熏鸭之类的。
鸢眉打眼一瞧, 这些东西, 就是吃上两三月都足够了,便止不住道:“娘别费心了,我府上人少,这些东西拿了也吃不完,白糟蹋了, 再说了, 下月祭祖我还回来呢,又不是这一去不回的。”
各自推脱了一番,还是言卿舟开了口, “我看那些瓜果便拿着吧, 腊肉熏鸭什么的, 也不合殿下胃口, 还是留在家里吧。”
言大娘子这才讪讪道好,“你瞧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这不过是做娘的一片心, 下回回来, 咱们娘俩再好好聊聊,有什么想吃的, 也不要不好意思,你尽管开了口,咱们府上还是吃得起的。”
婆母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尤其在吃食上格外讲究,要不然也不能养成如今这副富态的身材了。有这么个性情随和的人做婆母,鸢眉心头也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便乖顺地点头。
回到公主府,两人过着犹如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一眨眼,他们已经成亲了一年有余。
奇怪的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争执,这样举案齐眉的相处无疑令人艳羡,可也变得犹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缥缈了起来。
转眼间便到了花朝节,鸢眉便在府上设宴,邀了建京贵女和郎君们过来同庆,这其中就包括了红凤。
册封公主后,她便与红凤重新取得了联系,可毕竟各自都为了人妇,自然还是聚少离多,这回趁着人多,倘若不邀她出来,回头还得遭她一阵埋怨。
宴席上设了不少活动项目,红凤是捶丸的高手,自她下了场,便把一众的大家闺秀都给比了下去,一连好几局下来,也给她累得气喘吁吁。
“我先休息会,你们玩吧。”红凤说着便将手中的球杖递给了丫鬟,又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掖去额上的薄汗。
鸢眉见状不禁招手叫她过来,“都是十几岁的小娘子,你跟她们较什么劲呢,快来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红凤敛袍坐了下来,端起茶轻抿了一口,目光却仍是关注着场上的动态,“这些都是什么人?”
鸢眉凑近她耳边低语,“无非是建京城的未婚的高门贵女。”
红凤又转眼望向在场的年轻郎君们,哦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如今还做起了牵桥搭线的红娘,怪不得驸马一早便躲出去呢。”
鸢眉笑了笑道,“不过也是闲着,又不要我侍奉公婆主持中馈,我偶尔也得找点事做做打发时间。”
红凤揶揄道,“你还要打发时间,稿子写完了吗?”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大喜的日子,催什么稿?”
说起来,她写书这事除了卿舟,也就只有她知道了,好在她不喜读书,因而也不必担心其他人知道。
毕竟荔枝主人这个名字实在羞于启齿。
过了一会,只听远处传来一阵喝彩声,原是有个郎君一杆进洞,引起了少女的尖叫。
两人不由得被吸引去了目光,果然见那年轻的郎君身姿如松,面如冠玉。
红凤摸着下巴咂摸道,“这是谁家的郎君?长得倒颇为秀气。”
鸢眉拧起了眉,这人……她也不认得啊,想必是谁家带来的亲朋好友?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男人也扭过身朝她望了过来,干净透彻的眼神在见过她的刹那,仿佛变得柔软了起来。
红凤也发现了,不禁掣掣她的袖子道,“这个郎君,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鸢眉睨了她一眼道,“瞎说什么?”
“不是,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其他人不一样呢。”
鸢眉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人,便招手唤了他过来。
一问才知道,这是今年新上任的户部侍郎,长得又是风度翩翩的样子,怪不得能让全场哗然。
侍郎拱手道,“其实在下此前还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红凤听他如此说,脑里早自动上演了一出大戏,只一边喝着茶,一边朝她抛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
鸢眉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侍郎温和一笑,“五年前的除夕,殿下买了在下的十副对联,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原来是你……”这一说她才想起是有这么一桩事来着,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了一遍,心想自己当初果真没错看了他。
侍郎继续道,“没有殿下施以援手,在下又怎会有今日这番造化,这么多年来在下一直在寻找恩人,没想到就在年初皇上设宴之时,见到殿下芳颜,这才知道原来当初是殿下助了我,所以我今日不请自来,只是为了向殿下道一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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