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她竟然毫无愧疚之心,甚至还对他说出这等话来,倒真像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他站在门口,余光瞥见有女乐携客从旁边走过,只觉得脸上烧得慌,便也不再纠缠,只温声吩咐,“那你好好休息吧,改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要下楼,却见对面杜鹃的房门开了,她神情落寞的从屋里钻了出来,一见到他同样灰败的脸,反倒苦涩地笑了起来。
鬼使神差的,他朝她走了过去,到了她门口,杜鹃也没邀他进屋坐,只是关怀道,“芙蓉妹妹又身子不适了?”
袁嘉生知道她定是看到了,得知他被拒之门外,可她竟没有挑破,令他觉得善解人意。
他只好道是,又瞧了瞧她嘴边的红痕,莫名其妙又替她道了回歉。
杜鹃笑了笑,“袁大人,你这话方才好像说过一次了,一点小伤而已,大概明日便会消了吧……”
他点头,拔腿离去。
刚迈出一步,她又唤了他一声,“袁大人!”
他回头一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荷包,款式花样都与自己的一模一样,他立马垂眸望向自己腰间的荷包,果然见那地方已空无一物。
他便踅了回来,伸手欲接过她手上的荷包。
没想到她的手却更快,一下子伸到他腰间,慢悠悠地替他系好。
他刚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狠狠地栽了个跟斗,如今见她低眉顺眼地替自己系荷包,连带着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系好了荷包,杜鹃抬起似笑非笑的眸子道,“袁大人,出门在外,可要小心钱财呀……”
“花魁娘子,今夜有客访吗?”他盯着她的红馥馥的嘴唇,霎时有些口干舌燥。
杜鹃笑着摇头。
他便趁势逼近,将她逼得踉跄地倒退,差点绊了门槛,眸光闪烁地伸出一只手抵住他胸膛道,“大人想干什么呀?”
袁嘉生第一次从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原来女人惊慌起来,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垂下头,将她的唇堵住。
杜鹃半嗔半恼,被他吻了好一会儿才挣扎开来,只见那张饱满的朱唇上口脂晕开了,看上去更有让人肆虐的冲动,而他几乎不假思索,便付诸行动了。
隔着一道悬在半空的廊桥,就在另一侧,秋葵便趴在对面的门边偷窥着,直到屋内的烛光映出摇曳的一双缠绵的男女,她才惊讶得瞳仁颤动。
她转过头便对鸢眉报告,“女乐,袁大人怎么到花魁娘子房里去了?”
鸢眉倒是瞒无所谓,只是庆幸自己又逃离了苦海,闻言只是冷静吩咐,“别理他,倘若他下次还来找我,一律想办法替我拒了他。”
说完她又想了想,把他扔在自己房里,还没拿回去的几件外袍香囊等物打包在一起,交给了秋葵,“对了,等下次他来,记得把这些也一概还他,就说我这地小,容不下这么多东西。”
秋葵瞪圆了眼道,“女乐,这是想和袁大人了断?可袁大人不是答应你……”
鸢眉淡然一笑道,“秋葵,你还小,你可要记住了,男人的嘴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特别是……这种流连于风月场所的。”
第10章 重逢
自从和袁嘉生撕破脸皮,鸢眉便没想过要求和,他自然也是纠缠过几回,见她态度坚决,便也渐渐淡去了。
鸢眉见他不再来,且杜鹃近来也时常一天到头不见人影,又没了她来找茬,却也松快了不少。
如今白天更加苦学琴艺,一晚靠弹曲的进项已经不少,尤二娘便也不再逼着她接客了。
毕竟在这教坊司中,皮肉交易最为廉价,稍有才艺的女乐,哪个不是拼了命地苦学技艺?不但能少受些苦,多少也受人尊重些。
就当她把心思都花在琴艺上时,忽闻杜鹃因替父亲昭了雪,摆脱贱籍的消息。
司里的女乐们都在讨论,可却再也不见杜鹃的身影。
鸢眉这才明白她为何这些时日懒得与她作对了,只要出了这魔窟,她又何须与她们这等卑贱之身相斗?
相逢在这不见天日的苦海里,谁的人生不是灰蒙蒙的一片?如今有人从她身边上了岸,心头难免更加苦涩了。
正想起身回房时,女乐们交谈的声音乍然钻入她的耳里。
“听说杜鹃是找了袁大人替她递了奏疏,这才让皇上下令重查的。”
“嘘,小声点……”另一个人指着悄悄指着鸢眉,对另一个挤了挤眼。
那女乐转过眸子来瞧,见她姣美的脸上寻不出一丝情绪,便道:“妹妹也别恼,我瞧着袁大人倒是对妹妹有几分真心的,只是妹妹也忒狠心了些,你想想像他那样的大人物,岂能在一个女人身上一次次地吃闭门羹呢?”
鸢眉说得平心静气:“我恼什么,原本便是心思不定的人,我留他做什么呢?”
那人好奇道,“妹妹当真不曾后悔过?”
她摇了摇头。原本,她就没想过自己以色侍人能有什么海枯石烂的结果,他变心不出奇。
真正让她觉得讽刺的是,那人偏还是处处与她作对的杜鹃。明知道她们一向水火不容,他还是让杜鹃钻了空子,自他对杜鹃起了怜悯心起,她便已经对他死了心。
虽然终有些不平,可又有些隐隐的庆幸。她再不敢招惹这般“深情”之人,这样的温存,今日可以给她,明日就可以给了别人,还不如各自薄情些,好聚好散最好。
那女乐又说,“那就好,否则我还真不敢在你面前提他呢,你知道如今杜鹃姐的去处吗?竟是成了这袁大人的小妾!”
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她眸中闪过一丝愕然,却是笑了笑道,“原来如此,要不是他们现在不往这来了,我还欠他们一句恭喜呢!”
众人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知道她是真的没往心里去,于是都笑开来,继续往下说。
鸢眉却是不凑这份热闹的,便向她们说,“你们聊,我就先上去了。”
说完,便旋裙上了楼梯,那逶迤而飘逸的裙角,像裹着一阵清风似的,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转眼已经开了春,寒风渐次收梢,到了四月,便又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这日她懒懒地睡到日上三竿,推开窗便见窗台上种的那盆蓝雪花,密密匝匝开了好一大片,紫蓝色的小花一朵挨着一朵,生机勃勃的模样仿佛给她也灌注了一丝生命力,让她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她还想起自己刚来到这时,这盆花还是半死不活的模样,没想到她每日坚持不懈地给它浇点水,居然也能焕发新机。
刚洗漱完,用完朝食,秋葵便抱着晒好的衣物进来道:“女乐前两天答应要往宗大人府上去的,你可别忘了!”
鸢眉倒没忘,她现在除了晚上会弹些小曲,偶尔也受这些贵人们相邀出局,到他们府中奏曲。
比起在司里,她更愿意出局,这样贵人们赏下的钱,便不必给尤二娘扣去一半了。
“忘不了,这个宗大人出手可是一向大方的,怎能忘得了呢?”
她哂笑了一下,自己终是成了这一株庸庸碌碌的浮萍啊。
那充斥着铜臭味的钱银虽俗,可只有实实在在把钱攥到自己手心里,她才能感受到那点支离破碎的安全感。
她叫秋葵替自己梳妆。
秋葵知道她底子好,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倘若浓妆艳抹,反倒不能衬出她的秀美。跟了她一年了,她也逐渐摸索出最适合她的一套妆容来。
施完淡妆,那张原本就容色如玉的脸,更添了一段媚态风姿,可眉宇却是清澈见底的,仿佛还保留了一丝天真。
不说是男人,就连她见了不由得屏住呼吸。
接着又给她绾了朝云髻,插上金镶珠花蝠簪,和一枝新鲜的海棠,换上水红的鸡心领短衫,下系穿枝花交窬裙,肩上再披上小簇花的披帛。
一切拾掇停当,又给她戴好幕篱,接着给她递上琵琶,便搀着她登车前去了。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便已抵达了宗克诚的府邸。
甫一下车,就被门口那两只刚冒出来的石狮子吸引住了,比人还高的石狮子颇为惹眼,她暗暗咂摸了会,心道,这倒是符合他那庸俗的品味。
她也不是第一回 来到他府上了,在下人的指引下,便熟门熟路地踅入了园子里。
一入园子里便见一个身材滚圆的中年男子,负手指挥家丁把那些花搬走,又换了一株迎客松来。
鸢眉便走上前唤了一声,“宗大人……”
宗克诚回过身来,那张烧饼似的圆脸挤出了一脸笑褶道,“芙蓉娘子来了?今日府上开了宴,邀请了好些贵客,你待会可要使出你的看家本领啊……”
说完,他便拉起鸢眉的手,肉实粗粝的手心亲昵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用仅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只要你能让贵客们满意,包管少不了你赏钱的。”
鸢眉嗔笑道,“宗大人说什么呢,不说为赏钱,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大人既然需要奴,就是奴的福分,岂有不来的道理?”
“你啊,真是个促狭鬼儿!”他指着她眉心调侃道,厚厚的双唇马上就要印了下来。
鸢眉眉心一跳,正是进退维谷时,一道声音骤然插了进来,把宗克诚倒吓得打了个激灵。
“郎主,卢大人和于大人到了!”下人拱手道。
鸢眉见状默默地退开,宗克诚也一拍脑袋,匆匆交待她先去偏厅里休息会,等宴席开了再出来,便提了提腰带,兀自往前院招待客人去了。
难得见他这副狗腿的模样,料想今日宴席上的都是比他还更加尊贵的人物,可她也没多想,便踱进了偏厅。
下人奉来茶点,她便挑了块浅色的糕点,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边细嚼慢咽地就着茶吃着。
待第二块糕点落了腹,那边就派了人来通传了。
她赶紧用帕子轻掖朱唇,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整理妆容,这才跟着下人的指引步入园内,绕过回廊,来到花厅里。
甫入厅内,放眼望去,便见偌大的厅内设了三张圆桌,各式各样的人围坐着谈笑风生,想来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她便抱紧了手中的琵琶朝众人福身,低眉顺眼道,“芙蓉见过各位贵人。”
话音一落,她便感受到众人谈话的声音暂息,几道带着探究的视线转过来,在她身上定了一会,忽而又移开,继续将才的话题。
她抿了抿唇,莲步轻移,挪到戏台子上落座,抬臂调弦。
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飘入了他耳里。
不知是谁先举杯道了一声贺,“恭祝裴首辅晋升大喜。”
“裴首辅年轻有为,得到皇上垂青,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鸢眉听到裴首辅三个字,她浑身都僵住了,十指又冷又麻,几乎连那琵琶都抱不住。
半晌,她终于掀起眼帘,望向席间那居于上座的年轻男子。
只见他身着一袭竹青的直裰,宽袍大袖,头上的幞头也一丝不苟地扎着,更衬得他剑眉星目,丰姿俊秀,在那一群谄媚嘴脸的官·员面前,显得有如谪仙下凡。
只一眼,她浑身便如被抽筋剥骨一般,手脚阵阵发寒,浑身也抑制不住的微颤,几乎抬不起手来。
他为何会来这?又为何取代父亲成了首辅?
一时间,她的脑子灌入了太多信息,像是乱七八糟的线缠成一团,她努力想从这其中探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可脑子却是迟钝的。
她艰涩地埋下头,但愿他不会发现是她。
然而事非人愿,因她迟迟没有弹奏出声,宗克诚便拔高了音量吩咐她,“芙蓉娘子,还不弹一首你拿手的曲子,给裴首辅助兴?”
他刚开口,鸢眉便感觉有不少人都向她投来目光,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下唇咬得死白,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声来。
“怎么回事?”众人一时不明,小声议论起来。
裴疏晏也在一片嘈杂声中,抬起那疏懒的凤眸,往戏台子瞥了一眼。
便是那一眼,他浑身的血仿佛被凝住了,不断有恭维的话钻入他耳里,可他却听不清,看不见了。
第11章 崩溃
无人知道鸢眉的身份,否则这些人就是借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她到裴疏晏跟前来奏曲。
只是眼下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一个是受众人奉承的年轻首辅,一个则成了任人践踏的卑贱女乐,众人见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便揣测起他的喜好来。
裴疏晏不显山不露水地收回了眼神,执起酒盏,便将那苦涩的酒液一饮而尽。
“这位便是芙蓉娘子?果然是倾城绝色!”
“听闻撷花宴当晚卖了三千两呢!”
“她不是袁家三郎心尖尖上的人嚒,听说连他家老娘卧床不起,他还要往教坊司里找芙蓉娘子谈心呢?”一人说着,便转眼过来,直接对着鸢眉道,“芙蓉娘子,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鸢眉脸色煞白,指甲抠进掌心里,想摔了这琵琶一走了之,然而脚却像是被黏住了,动弹不得。
另一个人扯了扯他袖子,悄声道,“兄弟,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如今袁三郎成了家,还娶了一房小妾,听说那小妾还是从教坊司脱籍出的花魁娘子呢……”
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小,鸢眉朝宗克诚望去,见他面色铁青,想必是已经对她颇为不满。
她只好深深吸了口气,欠身向众人施礼赔罪,“诸位贵客,实在不好意思,奴将才出神了,这就给大家弹一曲《塞上曲》。”
“出神?芙蓉娘子是想什么出神?莫非是那袁三郎?”
“光是嘴上道歉又怎么够,快给贵人们喝一个赔罪!”宗克诚笑眯眯道,把自己喝完的酒盏又重新斟满,抬手吩咐丫鬟给她送过去。
鸢眉也不糊弄,接过酒盏就咕噜咕噜地将酒灌入喉咙,而后将酒盏递给丫鬟,抬手便开始轻抚琴弦。
热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又仿佛在她胸前烧了起来,可她不再迟疑,弹弦的手指越来越急促,泠泠的琴音真如那塞上鼓般传来。
女乐的过往不过是那些权贵之人饭桌上的谈资,不过一时,大家便把这事揭过了。
她硬着头皮弹完了一曲,里衣已经湿透,风寒浸浸地穿透衣物,一下子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坚持到现在,已经快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怕再继续熬下去,她会当场失态,是以悄然朝宗克诚的丫鬟招手。
那丫鬟见了她的手势,便小碎步跑了过来,“娘子有何事吩咐?”
鸢眉压低声音道,“我突然身子有些不适,你帮我问问宗大人,能否先提前告辞。”
丫鬟果真过去替她传了话,宗克诚闻言,目光朝她扫了过来,虽是一言不发,却总归是有些不悦。
鸢眉见他的眼色,心头沉了沉。
少顷,他到底开了口,却是向在场所有人道了歉,“诸位,实在是不好意思,芙蓉娘子身子抱恙,还是让她回去休息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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