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议论纷纷:
“老天爷……真是疯了。”
“他莫不是在耍我们?”
“怪不得乔迟不娶妻生子,还好老夫没将女儿嫁给此獠!”
……
震惊之情像烟花一样,挨着挨着将所有人统统炸燃!
没人能想到,父亲、叔父、伯父、师父、家主……所有的男性身份背后是一个女人,一个骁悍大胆,智勇双全的女人。
“荣华诚可贵,声名价更高,若为回家故,两者皆可抛。”
乔知予念着自己的打油诗,张开了双臂。
有大风从极远的地方刮来,将她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将她的墨发吹得乱舞飞扬。
“我身如聚沫,如烛亦如风,奔走天地间,苦于万虑攻。从今日始,归全反真,我乔迟——自由啦!”
她抬手,将冠帽高高地甩到天上,风托着它划出自由的弧线,像是长出了翅膀。
乔迟乔知予,一个威武雌壮的女人。
她曾名冠天下,惮赫千里;
她曾声慑燕然,势压横山。
她是拔地倚天、战无不胜的开国大将,也是权势显赫、城府深沉的肱股之臣。
她与开国皇帝携手平定天下,却又亲手将他拉下马,令立他人。
有人说她如斯魁伟,如斯狠辣,是好汉中的好汉,丈夫中的丈夫,但她其实,是个女人。
大奉淮阴侯的故事谢幕,她将就此悠然长梦。
过与功,贬与颂,身后之事,留给后人评说。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癫
姻姻穿着沉重庄严的冕服, 正在后殿等待司礼官请她升座御殿。
身上冕服又厚又沉,里里外外加起来有九层,还不是她的尺码, 有些宽大冗余, 穿着一点也不舒服。穷极无聊间,她甚至垂下头,开始观察腰间玉带上的花纹。
这些花纹有日月星辰, 还有群山、华虫、飞龙等,一共十二种, 统称“十二章”,是帝王礼服之上的专属纹样。
放在以前,她就算看到, 也辨不出来这是什么,但这些日子被伯父狠狠鞭策着读书, 她的肚子里也多少有了些墨水。
今日是伯父的大日子, 文武百官与她全都为此而到场。要封伯父做“王”, 是她许久以前就许下的承诺, 如今他身体愈发不好, 但愿今日他能高兴一下。
前殿的仪式步骤繁琐,姻姻在后殿等了又等,没等到司礼官,却等到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官。
“陛下, 陛下出事了!”
“慌慌张张, 成何体统。”王福公公斥责了此人, 令他将殿外情况一一说来。
“乔侯他……他是女人!”中官说道。
“嗯?”姻姻不解地眯起眼。
还不等她开口追问, 一个神色更加慌张的中官快步走进来。
“陛下,乔侯当场呕血, 情况危急。她被扶到偏殿,说想见陛下。”
“什么?”姻姻心里一慌,将冕冠取下,赶紧去找伯父。
偏殿中,乔知予背靠金柱坐在地上,下巴、脖子、胸襟全是血。她还在咳,止不住的咳,吐出来的血里,带着黑红的内脏碎块。
妙娘和应云渡一左一右的扶着她,杜修泽跪在她的面前为她把脉,钱成良、庾向风这些武将,还有禄存、秋雨池等人紧紧地围在她的身前。杜依棠扶在门口,并未靠近,满面担忧。
“唤御医了吗?围着干什么!快叫御医啊!”姻姻迈进殿中,心如火燎,神色焦急。
见姻姻终于来了,乔知予虚弱道:“都出去,我有话,和,和陛下说。”
很快,偌大的偏殿中,只剩下乔知予和姻姻二人。
四下无人,姻姻立刻扑到了她面前,看着她满身刺目的血,心中一疼,带着哭腔道:“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不见就这样了?”
说着,她吸着鼻子,掏出小手帕,试图把乔知予下巴上的血擦一擦。
乔知予头靠在金柱上,看着姻姻穿着冕服,跪在她面前眼泪汪汪,只觉得这个场景十分好笑。
“毛手毛脚。”她嫌弃道。
“我就是毛手毛脚,想我手脚麻利点,你就教我啊!”姻姻泪如雨下,抽噎着,“伯父,别死好不好,姻姻还什么都没学会……”
“咳,咳……我不是伯父,我其实是女人。”
“啊?”姻姻哭着抬起头,悲痛中带着一丝茫然。
乔知予笑了笑,“你也不是乔家的孩子,你是我在乱世中收养的孤儿,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你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不再受任何人约束和束缚。姻姻,你确实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姻姻。从今日开始,你是你自己,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做个好皇帝……”
姻姻愣在原地,下一刻,哭出声来,“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和你没关系,你为什么爱我,为什么把皇位都让给我,你是傻子吗,呜呜呜……”她摇晃着乔知予,涕泪横流,“姻姻错了,你把这些话都收回去好不好,以后你还管着我好不好?伯父,姑姑,姻姻以前不懂事,姻姻以后会懂事的,会听话的!我发誓!”
乔知予看着她,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死后,再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杜家的家谱我已经取来,做好了手脚,放在你的床头。平日里多用李维仪,架空杜修泽,等到他没用了,可以撤下他,是杀是留,看你心意。鬼面军是你的亲卫,可信,不言骑可用,但不可全信,还有我的旧部……咳,咳……这些交代,都在我给你留的信里,好好的看,知道吗?”
姻姻没再哭闹,只是睁着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她,神色悲恸的点头。
“姻姻,皇位,是我推你坐上来的,你要靠自己坐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做个好皇帝,多看看百姓疾苦。以前那些小性子,要收起来。我死后,你该长大了……”乔知予闭了闭眼,面色越发苍白。
“伯父。”姻姻再次哭着,握上她的手,反复问道:“你是爱我的对不对,你爱姻姻,你没有讨厌过姻姻,对不对?”
乔知予抬眸看她,吃力地抬起手,给她拭去眼下的泪。
手下这张艳丽而威严的脸上,还能隐约看见姻姻曾经的样貌,那是熟悉的、曾与她纠缠了三世的一张脸。曾几何时,这张脸于她而言,只意味着噩梦,可如今,一切都已经变了……
“你是所有的姻姻里面,最好的一个。”她说道。
姻姻泪眼朦胧,“伯父,以后还会有人像你一样爱姻姻吗?”
“会。”乔知予笑着点头,“会的……”
说着,她一阵咳嗽,猛地伏向一边,呕出两口黑血。
姻姻赶紧扶她。她借着姻姻的力,强撑着靠坐起来时,惨白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一丝死气。
“姻姻,我想最后见见妙娘和云渡,你出去,让他们进来……”
姻姻狼狈的胡乱擦了擦眼泪,可越擦却越多,她带着哭腔回道:“好,我马上去。”
乔知予已经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呼吸也变得疲惫,说一句话,也要耗费很多的力气。
妙娘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应云渡。
“知予。”妙娘伏到她的面前,伸手捧着她的脸,随后怔怔的,冲她扯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
“前些日子,我把摘星处和不知阁的人手都编进了不言骑。恭喜徐阁主,日后有朝廷撑腰,你可以在江湖上横着走,咳咳,咳咳……做个武林盟主,也不在话下。”
乔知予也笑,齿上全是血丝。
两个人对着笑,笑得一个比一个丑。
徐妙的眼眶通红,她扯着嘴角,悲伤地又笑了下,声音发着颤,问道:“就这点,乔大侯爷打发叫花子啊。”
“我攒了点钱,都留给你。要是你不想做武林盟主,那些钱,咳咳,可以,咳,咳咳……可以在闹市开许多家胭脂铺。”
徐妙的嘴角再也扯不动,她别过脸,狼狈地用指尖将眼泪拭去。
“可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些。”她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道。
“我知道,可是妙娘,我只能给你这些。对不起……”乔知予难过地看着她。
什么海誓tຊ山盟,什么永远的承诺,她一样都给不起。
她选择回家,就注定要和她分开,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对妙娘撒谎呢?
妙娘哀哀地凝视她,“天圆地方,听说一直往南走,能走到世界的尽头。那里是一片汪洋,鱼可以在天上飞,鸟可以在水里游。真稀奇啊,等你好了,陪我去看看,行不行?”
“妙娘,忘了我吧。”乔知予仓惶地避开她的眼神,“对不起。”
片刻,有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乔知予的手上,明明触感冰凉,却又灼疼得好像岩浆,让她的灵魂都在颤抖。
在这种时刻,她分明该安慰她,可是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思维也不再清晰,呼吸愈加沉重……她不想死在妙娘面前,只得支开她,就像第二世时,也那样支开她一样。
“妙娘,我有几句话想,想和他说。”
妙娘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泪流满面的别开脸,敛裾而去。
现在屋里只剩乔知予与和尚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他面前,似乎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用那面镜子,应该看过我许多不堪的时刻,现在,是不是也不算最差?”她艰难地呼吸着,问道。
应云渡缓缓跪坐到了她的面前,地上的血迹沾染了他的白衣。
他的神色哀伤,却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乔知予打量着他,心底慢慢浮出一丝歉意和怜意。
他本来是一个很年轻、很正常的小和尚,或许本来的性情就和第二世时一样。自从用了222留下来的镜子,就变得疯疯癫癫,被她揉圆搓扁。
第一世时,他上过她,她已经报复回来了。
她一边上他、玩他,把他吃干抹净,一边还吃他的醋,疑神疑鬼,怀疑他勾引妙娘。
他好像是面团捏的,被她冤枉,也不会解释,只是一天到晚在寺里扫地,或者跟在妙娘后面打下手,到最后也没有和她耍哪怕一次滑头。
是个很老实的小和尚……
很老实的小和尚,不该被她继续欺负。
“超度我吧,念念经之类的。”她说道。
他说道:“我已经很久不念经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手旁边,像是想要握,却又不敢握。乔知予察觉到,疲惫的笑了声,主动将他的手握住。
“叔父赏你的。”
应云渡会心一笑,可这笑很快黯淡下来。
“这方世界,是纸上红尘,我们对你来说,就像南柯一梦。你还会再记得我吗?”
“会。”乔知予答道。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干脆得像是一个不假思索的谎言。
应云渡双眸微红,无措的颔首垂眸,再抬起脸时,脸上多了两道泪痕。
“知予,我还想再见你……”
“在每一个时空,我都想见到你。”
“可我只是一个纸上人,我又怎能见到你呢?”
“生生世世,我们都无法再相遇了,是吗?”
他认真地凝视她,脸上的神情哀伤到近乎绝望。
思维在逐渐混沌,也不再听得清他的声音,乔知予无力回答他,只能不断的嘱托:“照顾好姻姻、妙娘、还有……”
“还有……”
还有箐箐、妹妹,还有很多很多人……
只是这些人的名字,再也无法从她的口中喊出。
“我呢?你可曾有爱过我?”
意识消散之前,乔知予听到应云渡痛彻心扉的追问。
她已经无法回答。
每个人的人生是否都得了圆满,她不知道。
她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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